田允华把脱了鞋子的双脚架在桌子右侧的一把空椅子上，向后仰靠在椅背，顺手抓起桌面上的一只空杯子，笃笃地磕着桌面，一副好整以暇的做派：“怎么样啊，大学士，过来斗一杯？”
　　 高朋依然站在大门外，并没有进来的意思：“不了，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喝吧。”
　　 “咋啦，还不给面子？”
　　 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引得其他几人也嬉笑着凑趣。
　　 “喔！已经吃过了！文面里跟个大闺女样！”
　　 “文绉绉的就跟孔老二的蛋皮样！”
　　 “哈哈哈哈…….”酒桌旁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显得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高朋咬了咬牙，不发一语地转过身来，向着愈发漆黑的夜色中走去。
　　
　　 这一夜，他从头到尾也没有睡得怎样踏实。闹不清现在几点，反正时间也不重要了，当西屋的窗棂被轻轻叩响，且有低低的声气在外面呼喊时，高朋“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随口答应着，一边快速往自己身上套着衣裤。
　　 静悄悄打开门，看见椿龄正站在门外，背着一捆收拾整齐的行李卷。高朋忙把他往屋里让，椿龄着急道，快走吧，别把你大你娘吵醒了。高朋就回到屋子里，把头天晚上已经准备好的铺盖行李拎起来，和他一起离开家，来到村前的大路上。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月明星稀倒是真的，空旷的田野上洒满了如水一般的月光，大半个圆盘似的月亮，正斜挂在西半边天上。他们走过那些离村庄较近、较小块的田地，这个时段的田野，显得温润而又迷人，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在光影色调规律一致的田地上，清辉笼罩之下，囊括了多么丰富的内涵！如波浪般规律起伏的红芋地，刚刚翻耕过的平整的田块，整齐的玉米苗，以及田塍边，沟渠坡道间一处处杂乱生长的小树和灌木，其间偶尔会有神秘的黑影子倏忽跑过，那会是田鼠、野兔、黄鼠狼、野猫或家犬其中的不知哪位。暗夜时分，好多动物都会出来游逛，在这广阔的田野上，农人们缺席的这个时段，正是他们寻食、争斗、逃匿和追逐的绝妙场所。在这夜晚的田地里，还经常能够看到狗在跑动的身影，它们晚上一般也都不闲着，忙于聚会、社交、争斗以及追逐捕猎田野里的那些小动物们。只要有村庄，有农人居住的地方，就会有一群狗被豢养着，每个村子都会有十几条到几十条不等的中华田园犬，他们和自己的主人形影不离，同呼吸共命运，无论从精神上还是日常生活中，都达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走过后王庄的时候，东西两面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一时之间，吠声四起，如开锅般热闹。从西边的坝埂上，走过来一队背着行李的人，他们一个个无声无息忙着赶路，都是二十来岁的乡下青年，也不知是哪个施工队的，起这样大早，兴许和高朋、椿龄他们一样，也是到公路边，去赶最早的那一班客车进城，然后还不知要转几次车，走多少路，才能去到一个陌生的他乡，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换取一份劳动所得。
　　 当他们来到公路边的时候，天际刚刚现出一丝鱼肚白。已不断有人从公路上经过，很多是骑车子的，车后带着成大捆的蔬菜，也有装载各种农作物农产品的机动三轮、农用车等，都是去赶城里的批发早市。听椿龄说，头天下午高振远就带着几个人进了县城，提前买好了今天上午的火车票。
　　 客车迟迟没来。高朋站在公路边，回头向着自己村庄的方向望去，那作为村庄标志的树木群落，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隐入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之中。他不知在这烟锁雾罩的平原乡村大地上，此刻还有多少忙着赶路的乡亲，怀抱一份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盼，满怀希望地踏上通往异乡的道路。
　　 同样的日子,同样的劳作,在这块古老的田地上,日复一日生生不息地轮番上演。这片祖辈赖以繁衍生存的故乡，如今它还是这样贫瘠，这样落后，背负了太多风俗习惯的压力，虽然刚刚有了一丝繁荣的迹象，却又显着畸形，充斥着各种原始的暴力和不公正的势力，不知还要经过多少年的发展，才能使它具有真正的、普遍意义上的强盛，但是为了这个目标，为了那灿烂的明天，为了人人都能享有的平等与尊重，他愿意不辞辛劳，拼命苦干，让那理想中美好生活的目标早日实现。
　　 一辆八成新的中巴车在不远处停靠下来，高朋他们赶忙拎起行李，和另外七八个人，向着刚刚打开的车门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