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感动】狗狗刺花的春天(散文)
一
阔别多年不见,但那些洁白的花,包括那个像花朵一样的人儿,却一直在我记忆的风景里,如梦似幻地开放着。
可不可以这样说,那些花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游子的梦里开着开着,就悄悄地开出了一簇簇乡愁的雪花来,把我的头发染白了。
人是不是都这样,发丝白了,乡愁就斑斓了。像紫了的樱桃,红了的柿子,淡了的尘色,浓了的老酒。
我的故土情结,是被日月的精华沾上了仙气了吗?它是如此顽强,犹如一株站在月牙泉畔的胡杨树,摇曳着七彩的叶子,似乎在向苍天宣告——也要不屈不挠地不朽个三千年。
我知道,所有的这一切,皆源自那些花儿,和那个像花儿一样的人。
它应该有专属于自己的芳名和雅号,但我就喜欢叫它的乳名,就像呼唤童年的玩伴一样。多亲切,多通俗,多乡土。
不知为何非要把它的名字与狗联系上。是喜欢,还是嫌弃?是亲热,还是冷漠?是感叹,还是嘲讽?我想,皆有之。
贱亦好,贵也罢,它毕竟也是大地的芬芳,也是春天的女儿啊!
春天,随着一场缠缠绵绵的风雨,它就静悄悄地开放了。在菜园的墙头,在田边的土坎,在阡陌的边沿,在山园的角落,在悬崖的缝隙,哪怕是在贫瘠得连狗狗都不拉尿的不毛之地,它就这样悄悄然地开放了。像铺散开来的青龙之爪,一丛丛,一蓬蓬,伸出一条条长满利刃般尖锐的勾刺枝条,长着圆扁扁的翠绿色的叶子,举着黄蕊白瓣的花朵儿,如云若雪,匍匐在苍茫的山野,不知好歹地开了,白茫茫地迷离了春天的眼神。
它是农人的“眼中钉”,庄稼的“肉中刺”。它的根系特别发达,生命力特强,就是在最坚硬的岩壁,只要有一丝儿缝隙,有一丁点儿土星,它就敢死皮赖脸地往里扎根。每年,我跟父亲到山上掘园铲草,总是会像秋风扫落叶般地把它连根刨去,但到了次年,它又会着魔似的从原地冒出来,与庄稼争食养分。见风就长,遇雨便疯,一天一个样,如果不及时铲除,就会满田生,遍地爬,比疯狗还令人生厌。真的是挖不断它的根,斩不了它的刺。
对了,扯了这么久,这花儿,这人儿,到底叫啥呀?嘿嘿,让我轻轻地告诉你:
那花——叫狗狗刺花。
那人——叫金月。
二
秋夜,西风,弯月,茅屋。
一个小女孩,站在矮墙边发呆。矮墙上,狗狗刺花还在白咧咧地开着,在淡淡的月光下,苍白地吟唱着恼人的秋风。
她是在望月,还是在看花?
都不是。她是在与洁白的狗狗刺花诉说满腹的心事。她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泪水,没法向谁倾诉,只好对月牙儿,对花朵儿默语了。
她叫金月,才七岁,应该还小。但阿香婶认为她已经很大了,应该懂事了,她都知道爱美了,应该在茅草屋里当梁柱使唤了。可她就是不懂事,闯祸了。
金月是我的堂亲玉生叔和阿香婶的头胎女,住在小菜园边的茅草屋里,离我家就隔一个小池塘,很近,二十多步路。
三岁时,她的小脚丫勉强可以在地上走得稳了,背上就终日用背巾背着大弟金阳,天天坐到我家里,看我妈织布纺纱。那条背巾是我妈亲手在织布机上织出来的,青色的粗布,嵌着白色的花纹。我妈用它背过我,背过弟弟,后来就把它送给阿香婶了。阿香婶既跛脚,又斗鸡眼,还是个癫痫症患者,纯属一个“三门全”,身上背着一个胖娃娃不好看,遂让金月背。五岁时,金月一手牵着金阳,背上背着小弟金星,就举起竹枝,赶着羊儿,当起了牧羊女。
七岁前,她没有洗漱的习惯,黑晶晶的大眼黑乎乎的脸。脸上除了眼白和牙齿外,几乎没一块是白的。她领着两个弟弟往我面前一站,气息往外一吹,三挂鼻涕就齐刷刷地吊在我的眼前。气息一吸,三条“蚯蚓”立马又缩回了鼻孔,要是三人同时打个喷嚏,鼻孔里就会冒出三只“灯光壳”来。我妈看见,摇头叹息,也不说。金月长到七岁,我妈说了。
“金月,你该去读书了,以后每天都得洗脸涮牙哦。”
“大妈妈,脸怎么洗,牙怎么涮呀?”
金月按理说叫我妈伯母才是,可她喜欢跟着我叫。开始也叫我妈为妈,我不同意,她就退了一步,改叫“大妈妈”。我妈替她抹去了鼻涕,说:“这样吧,我先教你。”于是,我妈就帮她洗头洗脸又涮牙。开洗前,我妈拿来镜子让她照着看。洗涮后,又叫她照着镜子看。俩人都看傻了,金月比月亮还要漂亮,脸上除了乌溜溜的黑眼珠,其他都是雪白白的。金月高兴极了。
“大妈妈,这是我吗?我有这么白吗?”
“你这个狗狗囡,不是你是谁呀?”
“我有这么漂亮吗?”
“你长得比镜子里的人都漂亮呐,假如在头上再戴朵花,就更漂亮了。”
我妈送给她一条新毛巾,一把旧牙刷。她笑着跳着走了。
三
金月回到家,脑子里始终回荡着我妈的话。她到菜园的墙头上,摘了两朵鲜艳的狗狗刺花,戴在头上,雀跃着对阿香婶说:“阿妈,我头上的花漂亮吗?”
阿香婶像一缕旧棉絮般瘫在竹椅上打盹,她已喝了三天的番薯丝汤了,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造她的反。她瞪着斗鸡眼,眼珠子左翻翻,右转转,脸上先是泛起一丝笑意,顷后便乌云盖月,眼角闪起电来。她抓起放在屋角的狗狗刺,大骂一声:“你这个狗狗囡,你是给我戴孝呀!”说着,就“嗖呀嗖”地往金月的身上抽。
金月一路哭喊着逃到我家里,扑在我妈的怀里不停地哭。过一会儿,阿香婶举着狗狗刺一蹲一蹬地赶到了。
“阿香,你干嘛呀?”
“阿嫂呀,气死我了,金月头上戴白花啊,她这是在咒我死,给我戴孝呀!”
我妈听了,一把夺过阿香婶的狗狗剌说:“阿香,这事就是你的不是了,没有像你这样当妈的,小孩子知道啥呢,你心里有苦也不能把气撒在金月身上呀,她戴花不就是想自己漂亮点吗?我告你说,这花是我叫她戴的,你打她,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阿香婶平时视我妈如同敬观音佛,顿时就红了脸,蔫了下去。我妈说:“阿香,金月该去读书了,明年无论如何得让她上学去。”
阿仙婶歪歪咧咧地说:“阿嫂呀,你说咋办就咋办吧。只是我这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
阿香婶走后,我妈拿起纳鞋针给金月挑刺。她一边挑一边跟金月说:“你不能戴狗狗刺花呀,你戴它不就真的成了狗狗囡了。”金月说:“梨花能戴吗?”我妈说:“不能,你记住了,凡是白的花都不能戴,不吉利,今后你得戴红花。”
在我老家,大人对小孩的家法共分五等。最轻的是白眼,妈妈的眼睛一瞪一白,我们就知做错事了,得马上改正。次之是骂,三是用手打屁股,四是用竹枝抽,最严厉的家法才是拿狗狗刺揍。那狗狗刺的枝条上,长满狼牙似的刺勾,抽人贼痛,皮开肉绽自是不说,见鬼的是那长着倒勾的刺儿会扎进人的皮肉里,还拔不出来,得用针慢慢地挑。挨打时痛一回,挑刺时,还得痛一回。我从小到大,唯一领教过一次它的厉害。一次,我在放风筝时,把断线的风筝放到了三面屋的屋顶上去了。当晚,三面屋的人就围到我家里闹,说我会把天火引到三面屋上,非要令我妈请道士给三面屋做“太平照”不可。我妈生气了,让我尝了一回狗狗刺的钻心之痛,以此来长长我的记性。
金月就为头上戴了次狗狗刺花,便让狗狗刺报复了一番,我认为阿香婶真的是狗妈妈一个。我妈也对金月说:“哎哟!都挑了十根刺了,这阿香真心狠呀,真是一个狗狗娘。”
金月回去后,就站在月光下望着狗狗刺花出神,不敢进家门。我看不下去了,就说:“金月妹妹,大哥送你回家,你妈要是还敢打你,我就把你家的泥灶给扒了。”金月一听,连忙回家里走,她说:“哥呀,千万不要呀!”
四
也许,在乡人的眼里,在万紫千红的百花丛中,狗狗刺花是最下等、最卑贱、最不起眼的花儿了。因此,人们才会给它取了这么一个与狗连筋带脉的贱名。
然而,我却从来不这么认为。狗狗刺花也有明媚的春天,它有着独特的品格——顽强、执着、忠诚、无私、蓬勃、美丽。它从不在乎地肥土瘦,只要给它一点儿的阳光和泥土,它就赠大地一抹绿色,一片纯洁,一股清新。它对任何人,任何动物,不分高低贵贱,一律一视同仁,坚守一条底线,谁要是触犯它,它就会让谁流血疼痛。它任凭人们年年刨它的根,掏它的底,但始终不改执着的理想信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金月长到十岁,俨然成为了家里家外的一把手。那时候,她家是全村最有名的贫困户,一家五口,全倚仗玉生叔一个“半劳力”在生产队挥着锄头儿谋生,日子过得比青草还青涩三分。一放学,她就拎起竹箕到山上挖野菜、摘山蕨、拔马兰头,凡是猪牛羊能吃的,她都把它弄回家用清水煮了吃。
一天,她到我家跟我妈哭,说肚子里只进不出好几天了,胀得异常疼痛难受。我妈撩开她的肚子一看,肋骨条条清晰可数,身上除了骨头和皮发,几乎都摸不到肉,而肚子却鼓得像一只大青蛙,布满青筋。我妈一问,便流泪。她饿得实在不行了,遂吃了许多的“刺瘩”充饥。刺瘩是长在狗狗刺花上的果子。到了秋天,狗狗刺花总会结出好多“刺瘩”来。那刺瘩模样很好看,圆圆的,红彤彤的,像山楂果,外部有毛,里面填满黄色的籽子,味道有点甜,又有点涩。这刺瘩剧热,人不能吃。
我妈遂用竹签往她屁眼上挖,仅挖出了几粒刺瘩籽,根本就无济于事。无奈之下,我妈只好给她煮了一碗添了巴豆的稀饭。这下可好,她的青蛙肚是瘪下去了,可人趴在床上起不来了。我妈急得团团转,玉生叔和阿香婶说:“阿嫂呀,你千万莫急,这狗狗囡的命比狗还贱,死不了,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我妈说:“让金月在我家先呆几天吧,我没见过比你们还心煞的父母。”三天后,金月的脸色红润了起来,又抱着我妈哭,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不回去了,要给我弟弟当童养媳,或者给我妈当丫鬟。我妈说:“金月呀,你要争气,龙窠也不如自家的狗窝呀,你要帮你爸妈把两个弟弟养大了,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村子里的人,谁也不看好金月这朵狗狗刺花。唯我妈例外,待她如同已出。金月身上的衣,全是我姐姐穿过的旧衣服,金月手上的活,全出于我妈的真传。怪事出现了,她越长越大,模样和神态就越来越像我妈。十六岁,经得我妈同意,她跟着一个草台戏班子学做戏去了。到了十八岁,转身一变,狗狗刺花就变成了一朵人见人爱的红牡丹,把向来自视甚高的弟弟都看傻了。我弟弟说:“早知如此,当初真的把她搞过来当童养媳就好了。”
十九岁那年,金月出嫁了。她嫁给了瑞安一个开皮鞋厂的老板,成为了一个老板娘。出门前,她携着新郎在我妈的跟前跪倒在地上,朝我妈叩拜了三个响头,然后笑着对我说:“哥呀,你千万别把我家的泥灶给扒了。”
她笑盈盈地走了。那时正值春天,她家的菜园墙上,狗狗刺花开得很热闹,白花花的一片。
到现在,我仍然有点恍惚,谁能想到,那狗狗刺花的春天,竟是如此的灿烂美好。
怀才兄长的强按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