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坐井观疫情(散文)
飞哥哥有位发小,也是我的好友。他的外婆患有严重的肺病,住院已好久,情况危急,必须做手术。疫情前,尽管治疗的费用昂贵,好友一家人都能承担,解封后不是丢了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是工资降低,需要募捐筹钱。
飞哥哥与人合伙的家具生意,开店无人,工厂订单大量减少,裁员,降价,勉强支撑。春节前后本是家具销售的旺季,谁知突然杀出新冠疫情,即使客人催货,订单爆满,也因封村封路无法交易。苦等的解封来了,客人也流走了,订单取消了,店铺和工厂的租金必须按时交付。飞哥哥愁眉紧锁,眼角的皱纹增密,加深,拉长,长连我心。当我安慰他时,他反过来安慰我,我看见他的眼球照见我的忧伤。
一切仿佛才刚刚开始,我在网络的窗前极目远眺,新冠疫情在全世界的海洋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世界各个地方的思想、文化、素质、医疗、科技、贫富各方面参差不一,导致防疫策略五花八门:有显性抗疫,也有隐形防护;有维持社会平衡般抗疫,也有彻底封城式抗疫;有迎难而上,也有以退为进。连抗疫目标、确诊人数的统计方法、死亡人数的统计方式、每天的检测数量也不一样。宏大的全球悲歌正在奏响,国与国之间暂停了许多航班,竖起一道道控制人流的井墙,阻挡病毒输入输出的同时,也令经济雪上加霜。
我的祖母已过古稀之年,告诫无商业头脑的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赚钱,省钱,一旦闹灾,最先受苦的是穷人,是农民。
她的生母于百废待兴的五十年代末,响应集体的号召挖水库。期间劳累过度,营养不良,患上脚肿病,一病不起。她的生父也参加水库建设,人手不足,耽误了生母治病。不久她的生母卧床离世,一双脚又胀又臭,像两个鼓鼓长长的大气球。那是祖母这辈子经历的最糟糕的日子之一,饿的饿死,病的病死,甚至又饿又病。她曾困在幸灾乐祸的井底,怀着赌博的心态,以为灾难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只会降临在别人头上,却全然不知,谁也躲不过时代的冲击。她不敢抱怨生母之死,怕举报,怕告密,像哑巴吃黄连。
早在封村期间,飞哥哥同村的外婆提醒过我。我偷偷地看望她一次,她抓住仅有的机会对我发出预警。
外婆年近八十,六七十年代饿坏了肚子,一忆起饥饿的难受滋味,肚子突然泛起酸水。她总担心出事,起初激不起我心里的半点涟漪,贫瘠的经历使我掉进“坐井观天”式的陷阱。我的一生只占人类史的一瞬间,不曾经历的苦难不代表不会发生。历史上,无数人坐在井里一边忍受饥饿病痛,一边感激涕零地盛赞头顶的天伟大。而外婆竟然清醒地向后辈发出警告,并竭力地保持自己的尊严。如我从饥荒时代来,也许躺在由举报、告密、和拳头磊起的井底,不知不觉地扮演着刽子手、说谎者、告密者,不剩半点尊严;或者沉默不语,无法逃脱时代的思维缺陷,也逃不出丛林世界的漩涡。
在汕头空荡荡的文革博物馆时,我心想:为什么人类会互相伤害,互相冤枉呢?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时,我疑惑:为什么人类一方变成禽兽,一方变成温顺的羔羊?阅读历史书中的饥荒时,我又想:为什么人类有的危机意识奇差,有的贪婪成性?现在,我正眼睁睁地看着经济危机之井在我周围形成,却束手无策,我变成我可怜过的人。有时,我深夜难眠,和飞哥哥细谈如何应对危机;有时,我急匆匆地跑到药店,购买药物,备足防护物资;有时,我绞尽脑汁地给飞哥哥提供销售门路。
四月底某天阴凉的早晨,我起床下楼,一只燕子横尸在楼梯的水泥地板,硬邦邦的样子。新建的鸟巢掉到一楼的走廊,碎了半边。我忍不住落泪。
繁华一梦终落空,仿佛有种人力无法左右的巨大洪流裹挟着21世纪往未知的方向奔腾。
每天,全球网络更新着新冠病毒致死的人数,是目之所及的数据,是我坐在井底望得见的那圈天空。但难以统计的数据是我望不到的天空,是那些因新冠病毒死亡却由于各种原因未进入统计数据的人,是医疗资源挤兑酿成的非新冠患者的死亡,是经济损失间接导致的伤亡,是瘟疫引发的蝴蝶效应造成的损失。既潜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又不能公开展播。望得见与望不见的,形成一场巨大的人类灾难!
佛说,境由心转。好希望新冠疫情不是真的,我只是闭上眼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睁开眼困在自己想象出来的世界里,困在自己这副肉体的深井里,连意识也困住罢了。
死神派来的新冠病毒啊,你是令人类大倒退,终结人类多样化,还是推进人类进化更强大的基因?我不懂如何公正评价。瘟疫继续发酵,尚未成为过去的完结的历史,像残缺不全的资料不能满足考古的需求。我不是专业人士,还困在现世之井,不能穿越未来看清所有的史料,唯有寄希望于那些良知未泯且学识渊博之人。愿他们在俯瞰正在形成的时代之井时,会给不幸时代的人讨一个公道,给这场巨大的灾难还原真相,不要像汕头的文革博物馆那般消失不见!
这是我陷在世界大大小小之井的悲哀中,许下的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