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爸，老爸。有人叫。
　　 他在想，我这是在哪儿呢？怎么光听得见响声，却看不见什么呢？可能是在梦里哇，老人家都讲梦里的环境是没有颜色的，不是黑，就是白。糟糕，老人家还讲，梦里头听得见别人讲话，不是好事，说明做梦的人三魂已经走掉两魂，那，再要死吧，再要死吧，我老娘老爸年纪大了，老婆身体不好，两个囡还没成家，都是要我管的，那我要是…要是…那他们以后日子，怎么过？
　　 顺狗乱七八糟地想，忽然就觉得困了，就睡着了。顺狗睡着了，医生就把顺狗老婆，顺狗两个囡都叫出病房。顺狗眼睛睁开的时候，他老婆，他小囡，都在病房里。大囡刚刚好出去买吃的东西了。
　　 医生在病房门口，对顺狗老婆顺狗小囡说，他醒来了，可以说是好事情，也可以说不是好事情。顺狗老婆死死盯牢医生的眼睛，像是要从医生的眼睛里挖出一个活蹦乱跳的顺狗来，就是装雨篷前的那样的顺狗来。医生说我必须说实话，他说我本来认为，你家男人醒来的可能性不大，就是醒来了，和没有醒来，区别不大。
　　 这什么意思？太绕，顺狗老婆不明白。
　　 就是，看着是个活人吧，其实跟一个死人差不多。
　　 什么意思？顺狗老婆不肯相信。
　　 就是人瘫在床上，什么都不会，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认人，死人一样。
　　 医生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顺狗老婆再没必要不去相信了。她明白，以后的生活，将会变得非常糟糕，糟糕到什么程度，她根本就数不出来。
　　 不过，啥哩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的，万一你家男人，没有那么糟糕，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这段时间，病房里要保持安静，没吵到他，窗门多开开通通风。
　　 楼房刚刚造好，刚刚装修好，顺狗站大门口七看八看，总觉得大门口少点什么。少点啥呢，少点啥呢，他一下子摆不明白。楼房，三层，两老住一楼，自己和老婆住两楼，两个囡呗住三楼，计划就是这样子的。就在这个时候，天阴了起来，过一会儿，飘起了毛毛雨。顺狗的脸上，头发上就粘了一层雾雨。他突然明白，大门口缺了什么。他要自己搭，在大门口，搭个玻璃平顶的雨篷。结果搭架子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下来，脑先着地，碰到了地上的一块废砖。
　　 酒这东西，的确撩人，像把钩子把顺狗的事从那嘴巴里，不断勾出来。顺狗啜得很小口，间隔时间很长。喉结没有吞咽时的滚动，像是一滴一滴舔进肚子的。是了，就那么个小玻璃杯，顶多三两酒，才浅下一点点。外面完全黑了，路灯的光亮，从朦胧走向清晰。围墙外，经过的汽车声，也稀拉起来。传达室突然就空旷起来，顺狗的故事填充整个空间，似电影镜头忽闪忽闪。
　　 那，你多久才认出人来的？杨名猜想，这么严重，人虽然醒来，大概率是要失忆的。
　　 好像两个多月吧，顺狗说。
　　 过了四十八天，顺狗虽然醒来了一下，视线却是模糊的，似初生的婴儿，而且贪睡。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怎么会在医院？疑惑。自己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总有两、三个女人在他病房里转来转去，时不时用古怪的眼光看他。顺狗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内心其实很烦躁，像在一锅炖，并且已到沸点，咕咚咕咚咕咚。但他表面上还能保持冷静，他冷眼看那几个转来转去的女人，保持一种警惕。他是不会跟不知底细的人有交流的。那几个女人想讨好他的意思非常明了，主动喂他流食，他用闷紧嘴巴的方式拒绝。他觉得陌生人莫名其妙对他好，一定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企图，他才不会上当呢。有时那几个女人，实在是太靠近他了，他其实很讨厌、很愤怒，有时想一脚踹开她们的冲动，但他身体一点都动不了，只有左手还能稍微移动，而且是费尽全力，才移动一点点而已，这么点能量，实在支持不了他飞踹他人。这让他很担心，很害怕。他的身体和病床旁的一台机器，连着很多条线。他像是网中间的一只蜘蛛。
　　 具体是过了多少日子？顺狗才觉得病房里围着他转来转去的女人，有点眼熟。又过了多少日子，他才想起来了，那老女人是自己老婆，那两个年纪轻的，是自己的女儿。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老婆女儿是开心的，整天对着他笑。老婆顺狗顺狗地叫，女儿老爸老爸老爸，叫得很亲热。顺狗能感受到她们的开心，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开心。原因当然是顺狗终于活过来了，顺狗终于不用做植物人了。医生说过，顺狗最有可能变成植物人，睡了那么多天，以为不会醒了。可现在顺狗不但醒来了，还认出了老婆孩子，还会简单地说几句话，会吃点流食，左手和左脚有知觉，会动一下，又动一下。
　　 可顺狗不开心了。老婆原来不是这样子的。老婆原来面色很白，很光滑，像剥了皮的茭白，一摸，多顺手呀，忍不住再摸摸，心里头就，那个爽啊，痒痒的，酥酥的，心动的感觉就有了，就亲，就抱，就……你看看现在，面皮像是被烫熟后又晒干了水分的，两边都黑黑的印记，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她的脸，吃了两鞋靶子呢。顺狗知道，是自己的原因，把老婆熬成这样的。还有，两女儿呢，天天陪在老爸身边，老爸老爸，喊得亲热。这些是丢了工作换来的。顺狗认为，代价太大了。
　　 那我就是个废物！这个废物，吃，要人喂到嘴里，要喝，也要人喂到嘴里，要拉，天呐，穿开裆裤，床，就是厕所，只不过是躺着的屁股底下，开着个口子，一哼唧，拉，就从那圆口子下去了，底下是只塑料盆，接着。唔唔唔，唔唔，这时，他真想大哭。要人翻身擦屎，用湿布洗屁眼。要有人把那盆屎端出去倒掉……这活着的活尸，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明明是在害人啊，害得还是自个儿最亲的人呐。
　　 这活着又有个什么意思？害爹害娘，害老婆害女儿。活成了个祸，扔不掉的祸，讨人厌讨人烦得的祸。就是个罪人呐。这样想着，他就忽然来了力气，左手右手，一齐抓身上连着病床旁边机器的那些个线，就往脖子上绕，使劲绕，绕绕绕，用力绕。这样马上就可以除掉祸害了，除掉了祸害，老爹老娘就不用担心事了，老婆孩子日子就可以轻松了，就不用因为他这个废物，到处舔着脸借钱了。
　　 这个废物就是个吃钱的无底洞。
　　 等等！杨名听出顺狗话里有漏洞。你不是说只有左边能动，右边动不了的吗。
　　 顺狗眼睛眨了一下，仅仅只眨了一下。他有好久没有端杯了。他就凑着这时，提杯呷了一小口。他这杯酒喝出精了，还有大半杯。杨名发现顺狗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总觉得顺狗的眼睛怪怪的，一颗圆钉子。现在知道了，顺狗几乎不眨眼，这么久，两人对视着，杨名才见着他就眨巴眼一次，难怪了。
　　 是啊，当时我也不知道。怕我又扯那些线，医生还叫护土把我手脚捆到床档上。他们不敢捆得太紧。我反正，有人在，我不动，总有时候人不在病房里，我就一用力，照样把绳绷断，把所有的线从身上拨掉。
　　 啊，绳都绷断？
　　 是啊，你不晓得啊，我力气大，仓库里当搬运工，做了十多年呢，练出来的。早先农民户口，只有做临时工的，没有资格当正式工的。不像现在，都是合同工，无所谓农村户口还是城市户口的。
　　 嗯嗯嗯。
　　 医生就发现我右手右脚都能动吧。医生讲，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奇迹奇迹。医生说我跟一般人不一样，看看，别人像这种情况，右边一辈子都不会动的。你真不一样，好好活着，不要一心想死，有可能你以后能站起来，也可能会走……那么，生活就能自理，那么也不太会拖累家里人了。
　　 我听了，觉得是有道理的。植物人，结果醒了，结果能动了，能动就能走，能走就能干活，能干活就能赚钱，是不是？那日子就过得跟以前一样，是不是？
　　 有些传说，不，不能说是传说，好多事情是肖雷说的。他俩搭班两年多，话再少，累积起来了也不少了，肖雷是能够知道顺狗一些事的。
　　 顺狗出院以后，瞒着老婆女儿偷偷开上车了。跟老婆女儿说是回原单位了，给公司看大门。
　　 顺狗出院时，公司派人去医院了解情况。医生说原来的工作，他是绝对不能再干了，最好是给他办退养，在家休息。可顺狗能同意吗？不同意，退养那么点钱，养活自己都难，那他欠下那么多债，谁还？老婆还么？老婆身体本来就不好，田地里干干，家务干干，就够戗了。女儿来还么？她们又没有特别的本事，也就上上普通的班，那点工资还几十万的钱，猴年马月？她们不小了，不要嫁老公了？不要养孩子了？
　　 他就是要正常上班，他要开车。公司不同意，这可不敢同意，万一有事，谁担得起啊。讨论来讨论去，公司老总拍拍胸脯，那让他干门卫去，真要有个什么事，总没有开车出事那么吓人，就这么定了，有事我担着，公司担着。
　　 顺狗不干，就是要开车。顺狗和公司熬着，一熬就几个月。
　　 顺狗偷偷找到私人危化品物流，人家老板又不知道他有啥情况，当然高兴啊，要知道，危化品驾驶员是很缺的，有人想干没资质，还干不了呢。
　　 这家伙，真是疯了，要钱不要命啊。
　　 我自己有数的，他说。开车的时候，我只要感觉身体有点点不舒服，我就马上停车休息，过会儿再走。
　　 高速上呢？
　　 一样啊，高速上有那么多休息区。
　　 后来呢？
　　 后来运管查到，就通知了公司。现在网络真是厉害，我的资料运管所有。那就没有办法开车了。
　　 顺狗跟公司熬了几个月，最后妥协，当了门卫。休息日，他会通知私人老板，偶尔跟下车。他说，押运员不用开车，赔个时间而已。
　　 押运员也是在危化品车上啊，万一身体出现问题，还是吓人的。当然，杨名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他不想引起顺狗的不满。这私人老板，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有点事，倾家荡产判刑坐牢，那都是有可能的。
　　 怎么说呢，关于上班，关于收入，关于家庭，杨名现在是比较想得透了。都这个年纪了，再混个几年，也就退休了。自己有多少本事，已经很清楚了。想发财，根本没那个本事，想当官，更是连影儿都摸不着的事。家庭呢，也就那样了，混个温饱，不冻着不热着，刮风下雨有个房顶挡着，然后，只要身体健健康康的，当然是指全家人，阿弥陀佛，那就可以了。人嘛，都是要老去的，别有个病什么的拖拉着，时辰一到，嘎嘣，腿一蹬，丢下一切烦恼干干净净去了，那就最好啦！现在上这个班嘛，混一天算一天，反正又没有啥想法，混到退休也就得了。当然了，上班吃饭，咱要对得起这点工资，干得有个六、七分，及格以上，也就对得起了。自己上自己的班，别人少来烦，就好了呗。这些话杨名常对肖雷讲，也对姚强讲，当然了，有机会他也对另外几个人讲。大家听了都认同，是这个理嘛。
　　 但是对顺狗，他没讲过。顺狗是个不能随便讲道理的人。总之，这人特别。
　　 不过，和顺狗搭上班，接触了，发现这人还是有点意思的。见缝插针，他把自己的人生感悟讲了。顺狗的表情，没啥变化。判断不出他是赞同呢，还是另有一套。
　　 瞬间，杨名想起来肖雷说的话。肖雷说，跟他吧，只要不提钱，没啥事，只要一提钱吧，要小心了，那眼珠子直直的，吓人，他认为他该得的钱，那就一分都不能少，否则他会跟你拼命。
　　 杨名是能理解顺狗的，突然欠着几十万，有力没处使，委委屈屈每月拿那么点工资，急呐。
　　 这一跤跌的，除了能报销之外，还自掏了几十万，损失够惨重。
　　 两个女儿挺孝顺，考虑老爸这个身体，再也不能让他骑摩托，雨里风里去上班了。一合计，借钱给老爸买了辆车。说借钱吧，该借的地方已经借过了，这不，还没还上，又问人家借了。那比较宽裕的人家一听，这么有孝心的女儿，赞得很，根本不用担心会不会还钱，借了。俩女儿又一次次上门，去跟那些借过钱的还没还上的人家去解释。不解释不行啊，人家会想啊，你们倒好，有钱想不到还，还买上车先享受了。上门一解释，就不会有误会了。
　　 酒，终于喝完了。我只喝三两，他说，然后饭往嘴里塞，说话就有点含糊不清。三扒二扒，吃完了。看来，对他来说，一顿饭里的重头在酒，饭，次要的次要，带带过而已。看，这人就是不一样，收拾，洗碗洗筷，洗脸，刷牙。上班的地儿，谁会这样一板一眼啊，也就他了。
　　 这时有好几辆跑远途的车回来了，进大门都不刹，轰隆轰隆轰隆。
　　 杨名说，长途够辛苦的。
　　 这有啥，我那时啥地方都去过，内蒙、新疆、西藏、黑龙江、云南。
　　 那累的。
　　 没啥，习惯了一样的，长途划算，补贴多，开车直头。
　　 杨名想到加油，这事顺狗做得最认真。只要他当班，来加油的车特别多。这是他的优势。驾驶员比人家熟，打个招呼，人家这么点面子一定会给的。都晓得顺狗要还债，放到他当班时加油，多多少少会给顺狗带来点加油补贴。
　　 杨名说现在上点班，比以前麻烦多了，是不是？
　　 顺狗怔怔地看一会儿杨名，没说话。杨名继续说，大门要整天关着，每天进进出出的车要多少，小不丁点儿的单位，倒是九成八的人都有小车。开车来上班，那么点儿工资，要养车，要吃饭过日子，那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我们倒好，整天就为这些人的车子进出，开门，关门，娘个东西，像高级酒店门口的门童了。还有单位一百来辆糟罐车进出，还有外面来拉货的车，还有到一汽服务站来修车的保养车的……光开门关门忙得个饭要站门边吃，撒泡尿拉个屎要跑步去跑步回，心踏实，屎都拉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