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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丹枫】蚕说(小说) ——林虑山纪事


作者:自在 布衣,263.5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76发表时间:2020-09-28 11:25:38
摘要:原创首发

【丹枫】蚕说(小说)
   一
  
   民国二十八年,日军围剿太行山,林虑大旱。
   禾苗枯,树叶焦,桃花沟的桃花未开,清凉溪的流水也干涸了。
   春茧欠收,秋蚕断种。
   石板头的蚕农犯了愁。
   听说老申要返乡,大家的眼睛亮了。
   老申家住桑树湾,在桃花沟最深处。全村三十一户,家家养蚕。据村口碑刻记载,明朝万历年间,这里就是石板头最有名的蚕场,碑上有诗曰:
   蚕娘自天降,落户桑树湾。
   绿叶吐翡翠,甘果压青枝。
   可见其源远流长。
   据说老申六岁时,曾梦到仙女教他暖蚕,醒来后,能诵出许多养蚕经,说是仙女所教,什么“堂房遇冷火初架,风雨如来户始关”,什么“茧儿择完防蛾变,置于凉处要薄摊”,什么“厚薄不分茧大小,公母只看顶尖圆”,什么“僵白属冷焦属热,肿黄回土撒高槽。若见水肿速挑去,或晒或烘病可痊”,这些蚕经韵语从一黄口小儿嘴里道出,见者无不称奇。他从小瘦弱多病,十八岁时,状若孩童,身高不足五尺,但天资聪慧,心灵手巧,跟随父母养蚕,想出许多诀窍。二十岁时,已开班授徒。无奈山中雨旱不定,他和父母下山奔了保定,在白石山上一干就是四十年。如今年过花甲,父母离世,他想回家。
   四十年后的老申,腰背驼了,胡子白了,但面目并未改变。眯缝眼,宽鼻梁,矮个子,精瘦中透着精明。一身米黄色丝织衣裤,显露出几分富贵。他说,养了一辈子蚕,没穿过丝绸衣,这是返乡时东家送的。他在保定府给大户养蚕,京津地区皆知其名。他收的茧丝质好,出丝多,篷松度高,是柞蚕丝中的上品。
   听说老申不走了,乡亲们高兴。老申说了,自己光棍一条,土埋脖子了,能把手艺传给家乡,是他的念想。
   没想到,刚立脚,就遇上灾年。
   山里人养蚕,皆用土法。从暖蚕到放蚕,从冬眠期喂养,到蚕茧收摘,全靠手工。要养得活,养得好,养得多,真不容易。
   老申说:“这东西灵怪,娇嫩,像伺候女人坐月子,不,比伺侯月子还难!”
   养蚕难,放蚕难,但没有蚕种,都是空话。老申背着半口袋熟土豆,掖把雨伞上了山。
   石板头乡在林虑山西部,属太行中山。清凉河自山西漳坪流入乡南南坪,然后沿峡谷向北贯穿全境,两岸山高沟深,林木森森,其中最茂密最古老者就是栎树,本地人叫橡树,是秋蚕的重要食源。当时,京津一带流行的河漕丝,产地就在石板头。
   老申想,秋后的山林中,或许能找到漏收的蚕茧。他从西岭到南坪,从东君岩到北盘龙,走遍了峡谷两侧的山山岭岭,跋山涉水,攀崖越崭,奔波一个多月,腿都跑细了,还是失望而归。
   寻找蚕种,成了老申的心病。
   农历十二月十二日,是蚕的生日,老申天不亮就起了床。推开屋门,冷气扑面,但见院中青石板上蒙了厚厚一层霜,左邻右舍的屋顶,白皑皑一片。老申大喜。照老辈人讲,要是在蚕的生日能看到白色物,那就预兆着来年蚕茧丰收。他的眼前似乎豁亮许多,腿脚也变得有劲了,拎起柳筐,上山捡橡壳。他想顺便再瞅瞅,看是否能遇到蚕种。
   俗话说靠山吃山,橡树壳子也是山民一项经济来源。每年秋后,橡籽熟时,松鼠们会倾巢出动,用它们锋利的牙齿将成熟球果的把儿咬断,让果子落地,然后跳下树来,扒开球果鳞片,咬碎种皮,取出橡壳里的籽粒,运回巢穴,贮作冬粮。冬闲时,山民们便将松鼠残留的果壳捡回家中,晾干,装袋,卖给药商,据说能治痢疾恶疮等疑难杂症。
   老申跨过村西木桥,攀上南坡。这里沟谷幽深,林密坡陡。传说当年高欢兵败时曾在此屯兵布阵,至今还有残留的石础墙基。他沿着橡树林,漫无目标地游荡,手捡橡壳,心想蚕种,嘴里不禁喃喃自语:“皇天保佑,给乡亲们一条生路吧!”他想起儿时听到的嫘祖养蚕的故事。嫘祖小时跟父母打猎,看到桑枝上吊着白色黄色的小果果,觉得好玩,于是摘回了家。来年春天,桑树发芽,嫘祖梦入天宫,王母娘娘说,去年送你的蚕种你扔筐里了,现在春天来了,蚕宝宝就要出世了,你要把它们养好啊。嫘祖醒来,果然听到筐里有扑棱扑棱的声响,前去一看,几只飞蛾正煽动翅膀,努力朝筐外爬。嫘祖恍然大悟,这就是王母娘娘送我的蚕种吧!于是,在梦中王母娘娘的指点下,她学会了养蚕、抽丝、纺织、裁剪,华夏族的人们从此有了衣服穿。想到这里,他不禁脱口而出:“王母娘娘啊,您老人家神通广大,也赐我几个蚕种吧!”但沟壑中传来的,除了寒风吹打橡叶的瑟瑟声,便是他经久不息的回音。
   老申东游西转,自说自话,叩天问地,神神叨叨,地上的落叶像在响应,哗啦啦直响。突然,他停下脚步,一片踢飞的霜叶上闪现出三个浅黄色斑点,花生大小,亮晶晶的,他赶忙上前,定睛察看,是三粒山茧。天啊!王母娘娘果然显灵了!他捧着那片黄叶,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像孩子一样喊着:“我找到了!找到了!”他手舞足蹈,仰天大叫,壁立的峰峦像宽厚的老者在朝他微笑,茂密的橡树像列队的士兵在向他致敬,脚下的落叶像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飘飘欲仙,他兴奋,他快乐,感觉陡坡变缓了,寒风变爽了,连那深不可测的沟谷似乎也能一跃而过。他将蚕茧捂在胸口,橡壳筐子也忘了背,一溜烟跑下了山。
   老申家的供桌前有两尊牌位,一尊是土地神句龙,一尊是先蚕娘娘嫘祖。老申把蚕花圆子端出,装成两盘,供在桌上。他想,百里大山也许就剩这三粒蚕种了,能让他捡到,定是天意,当精心呵护。他将茧放在桌前的长笸箩里,找出一堆棉絮,轻轻裹上,拉上窗帘。蚕种怕光,怕烟,怕异味,不得有半点闪失。月底就要立春了,他更加高兴。常言道“有春好开蚕,无春好种田”。看来,正是养蚕的好年头。
   冬去了,春来了,桃花沟的冰凌融化了。三只灰色的蛾子破茧而出,开始产卵了。看着纸板上萝卜籽一样的黑色蚕卵,老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从村边地头寻来鲜嫩的艾蒿,圈在笸箩周围,不一日,艾蒿上便爬满半寸长的褐色蚁蚕。看到那毛绒绒的小东西在蚕帘上蠕动,老申的心都要融化了。他将刚出芽的桑叶切碎,轻轻撒入笸箩,隔段时间,用筷子轻轻拨动一下它们的身体,大气不敢出。他知道,此时的蚕最娇嫩,出口热气都会致病。看着蚁蚕一天天变白、变胖,变成五彩的颜色,他的快乐也一天比一天高涨起来。他想起一出老戏里的唱曲:
   一眠再眠蚕愈多,
   十株五株叶渐少。
   安得妾身化蚕代蚕饥,
   妾身化叶与蚕饱!
   唱的真好!好像说的就是他自己。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代蚕哺食,快点长大,恨不得化成桑叶,让蚕快点吃饱。蚕,就是他的命啊。
   清明时节,桃花溪两岸的桑树绿了,叶子窜出半人高,成丛成簇,青翠喜人。它们是春蚕的好食粮。照礼俗,头年蚕歉收,清明要断烟火。虽有头天剩下的糠饼,老申却没心思吃。他守在蚕簾旁,按时给蚕投食,从早到晚,不敢有半点马虎。数日过后,蚕开始蜕皮了。到小满前后,油菜结籽杏子黄,碧绿的麦田也要灌浆了,“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老申的蚕已开始第四次蜕皮。但见蚕体浑圆,背上的脉管清晰可辨,他知道,这些娇嫩的精灵,在经过几番脱胎换骨后,吐丝结茧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大笸箩里,每条蚕都在忙碌。它们借助蚕簾,找准支点,然后从嘴里吐出一段雪白的丝,脑袋左摇右摆,两三个闪回,便织成一个“8”字形丝圈,再次闪回,又是一圈,如此反复,每织二十个丝圈便挪动一下身体,用丝把自已一圈圈围起,变成一个透明的球。虽然是方寸之地,它们却游刃有余,左拉右扯,一刻不停地编织着,编织着。两天之后,茧球厚了,不再透明了,看不到蚕虫了。第三日,第四日,一个完整的丝茧织成了。老申面前的笸箩里,满眼都是洁白的丝茧,粒粒饱满,精巧圆润,状若硕大的珍珠,清光闪耀,把屋子的角落都映亮了。
   这年春天,老申收蚕180个,秋后增加到1300个。
   蚕种的问题解决了。
   老申把蚕种分送给各村,石板头家家户户都有了他培育的蚕种。
   这可是老申数月的心血啊!捧着到手的蚕种,乡亲们感动了,个个铆足了劲。
   岂料春天来了,日军再次侵袭,又恰逢大旱。天灾人祸,春蚕普发脓病,全乡的蚕户总共收茧200多个,老申的梦想破灭了。
  
   二
  
   此时,石板头乡已是解放区,归共产党林北县管制。闻知灾情,区长梁永德专程上山:“申师傅,丝绸是解放区的急需品,请您想想办法,看能否把咱乡的蚕业复活。”
   “乡亲们担心成本难回啊。”
   “不要怕,一切损失由政府补偿。”
   “有你这句话,俺就踏实了。”
   老申拿出精心保存的几张蚕种让区长看:“这里满山是宝,乡亲们却在受穷,我也不甘心啊。”
   看到老申对家乡的深情,梁区长放心了。为了协助工作,他派来一个叫石三的烈属后代跟老申做徒弟。看到石三年刚十六,长得清秀精明,老申自然欢喜,当场向区长拍了胸脯。
   区长问:“何时行动?”
   老申说:“抓明年春蚕不迟。”
   养蚕一再受挫,养蚕户心灰意冷,有人感觉生活无望,拖家带口,迁出了山。老申带着石三走村串户,宣传政府政策,鼓励大家振作精神,并把自家的蚕种全部拿出,分给各户,群众总算发动起来了。但他知道,光养土蚕不行,没有良种,也难得好茧。
   可是,从哪里能得到优良蚕种呢?
   老申犯了难。当年在保定打工时,白石山区坡岭开阔,地接平原,风调雨顺,气候温和,周边蚕蛾往来频繁,良种极易获得,而石板头地势高寒,属深山区,外来蚕种要到此生存,真的比登天还难。
   在通往北盘山的羊肠道上,老申和石三边走边看。这里的橡树多在阳坡,也许会有新的发现。老申想。北盘山地处石板头北段的西部山巅,峰峦叠嶂,地势险要,森林茂密,人烟稀少,许多地方需弯腰爬行才能通过。太阳出来了,红红的火球悬挂在东君岩的上空,大峡谷雾气蒸腾,一片云海。老申想起梁区长的嘱托,感到身上有千斤重担。他们在树林中搜寻,高悬的橡叶,蓊郁的桑丛,椿树、榆树、柘树、野葡萄、蒲公英,只要和蚕有关,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日已过午,浑然不觉。石三说:“回吧,咱这儿祖辈养的都是土蚕,还没听说过有别的蚕种。”徒弟的话也在理,但他心有未甘,继续朝前搜寻。
   路过桑园,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他感到累了,让石三到住户讨口水喝。就在此时,路旁灌木中突然飞出一对蛾子,那蛾通体黑黄,身体笨拙,飞动缓慢,快要撞到人了,才恍然惊觉,似乎犹豫了片刻,才朝一边逃去。老申眼前一亮,弯腰从地上抓了把土,朝空中一扬,截住了它们的去路,于是双双降落到不远处的桑枝上。老申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捏住蛾子的翅膀,仔细察看它们背上的千里镜,但见色彩浅淡,宽厚壮实,呈赤褐色,认准是从远路飞来,且是一雄一雌,正在追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把蛾儿举在头顶,大声喊道:“真正的外地蚕种啊!我们有救了!”石三见状,也乐懵了,围着老申又蹦又跳,两人高兴得唱了起来。
   老申觉得,头顶的天空变高了,变蓝了,高得深远莫测,蓝得像墨水洗过;远方的山峦如笋如笏如削如劈,悬崖上的苍松石栈清晰可见;清凉河像一条翠绿色的丝带飘荡在脚下的峡谷深处,蜿蜒绵长,不见首尾;脚下的路变平了,变宽了,知了在头顶欢唱,蝴蝶在身边狂舞,连常年酸痛的老寒腿也突然显得灵便有力了!
   师徒俩回到村中,人们看到他手中的蚕蛾,纷纷围上。他兴奋地给大家讲述遇到蚕蛾的经过,众人皆感蹊跷。石板头山高地远,外地蚕蛾飞入,可是闻所未闻。有人说,是老申的善心感动了先蚕娘娘,也有人说,是老申的苦心换来了回报,老申说:“不管咋的,好蚕种来了,就是上苍给咱的机会,好好培养,到明年,准有盼头。”
   老申和石三夜以继日,精心款待这对小贵客,让它们与当地的蚕蛾杂交,冬季来临时,蚕蛾产下的蚕种,已经缀满了几张蚕纸。目睹此景,老申老泪纵横,竟“呜呜”地哭了。他知道,能在高山峻岭得到外来蚕种,不是上天恩赐,也是百年不遇的巧合啊。
   第二年,石板头乡的杂交蚕籽像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春蚕在户,秋蚕在山。老申原来放养的山坡不够用,又在南坪选了一面山坡。为了照看其他蚕户的蚕场,他索性和石三一道,卷起铺盖住进山上的石庵里。
   放蚕的季节来到了。
   这是老申最为兴奋的季节。他和石三将刚出壳的幼蚕背到蚕场,再一点点地送到橡树上,那蚕似乎通灵一般,扭动着细小的身躯,沿着树枝,爬上阔大的叶子,不假思索,埋头开吃。听着满山遍野蚕食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听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师徒俩心里乐开了花。
   石三问:“它们这么小,刮风下雨,会不会掉下来?”
   老申说:“餐风露宿,食叶吐丝,到死方尽,这就是蚕。我们要做的,就是整修枝杈,帮它们驱赶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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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只小小的蚕虫,一位命运多舛的养蚕人,构成了一个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蚕虫难养,因为有许多天敌;人生不易,因为有许多变数。最终,蚕神老申死了,是因为他的徒弟石三;而忘恩负义的石三也死了,是因为自己的贪婪。小说叙事流畅,结构严谨,文法老练,引人入胜!力推欣荐!【编辑:三密一稀】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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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锁孤音        2020-09-28 19:29:38
  读过此文,让人深感养蚕不易,要与蚕的许多天敌周旋。老申的坚持令人敬仰!为佳作点赞!期待精彩继续!
梦锁孤音
2 楼        文友:金华烟雨        2020-10-01 14:02:23
  “蚕仙”老申养了一辈子蚕,最后却被迫害致死,死后有那么多蛾子在他的坟头飞舞,以至于被当地的乡亲们奉为神仙;而他的徒弟石三这个叛徒虽然耀武扬威了一阵子,风光了一阵子,到最后恶有恶报,不仅所得的一切被没收,还查出了食道癌,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必定受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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