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小黄已经和马步里打了招呼，马步里说杀一只土鸡焖黄豆等我们。我买了三瓶丹泉米酒和一些送酒的小吃，给小黄拎着。我们走进了马步里的家。
　　 马步里家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洋楼”四合院，里里外外装扮得比较有潮流。他的爱人杨慧是村妇女主任。知道我们过来。杨慧早就在小院的门口等着我们了。
　　 进得家来，马步里还在厨房里焖菜。杨慧主任又是端茶又是打水。一看她就是一个热心肠很能干的女人。
　　 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桌上了。我们一边饮小酒，一边拉起家常来。
　　 我们先是谈赐福村的一些民俗民风，然后才拉到精准扶贫工作。马步里说，精准扶贫，是好事，可是很多人都还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精准法，怎么帮扶。
　　 小黄说，包括我，现在也还弄不清楚具体应该怎么实施呢。
　　 我说我们领导干部心里也还没有一个底，大家都是在投石问路，都在等待上级的帮扶模式。无论怎么样，这一场扶贫攻坚工作，应该是史无前例的艰难，是要载入史册的。
　　 马步里读过高中，肚子里也是有点墨水，说起话来还是有水准的。他说二十年前的“九七扶贫攻坚”，村村通了公路，通了电，教育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可是贫困还是存在。我看了电视新闻，这次精准扶贫，是针对真正贫困的农户进行帮扶，是要把全民整体的生活水平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要在2020年实现全面脱贫。别看赐福村表面有些繁华，按现在提出的一些标准，还有很多农户是贫困的。
　　 坐在一旁的杨慧插上嘴来，她说主席呀，就拿你那个帮扶户我们的亲家杨五七来说，他的吃穿是不愁，可是他的收入和住房问题，是村里一块心病呢。
　　 我对杨慧主任说，我今晚来，就是要和你们了解杨五七的家的情况。只要深入了解了，找到问题的结症所在，我才能对症下药。
　　 马步里喝了一口小酒，说主席呀，我这个亲家杨五七，犟是犟一些，可是他心肠好着哩。就拿前几年集资硬化赐福屯道路，请勾机来平整路面，还差七百元工钱，谁也不愿意多出了，亲家五七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七张红通通的钞票，递给勾机机师傅。后来大家觉得不好意思，也筹钱给五七。他怎么说？他说修路架桥是积德行为，那七百块钱是他应该放的，搞得满屯的人很是感动呢。
　　 马步里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碰，继续说杨五七的事。他说他亲家杨五七是在1954年出生的，那年他的老爹已经五十七岁了，所以把这个独苗叫做杨五七。三十多年前，亲家五七收购村里的油茶、金银花、龙骨花，加工了拉到省府东宁去卖，换来了一沓沓钞票。他曾经代表赐福村“万元户”到县里参加万人大会。那天我在场，看到五七兄弟在台上发言那个虎虎生威的模样，我的激情燃烧了，暗地里给自己打气。后来我跟着他走了几年，终于也能混出一个模样来了呢。我是赐福村第五个“万元户”。我能走向致富道路，都是杨五七带的。
　　 我问马步里，后来杨五七怎么会走下坡路呢？
　　 马步里伸出红舌头舔了舔嘴，说主席呀，人生不可能都会一帆风顺，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亲家五七之所以走向这个局面，首先跟他的重男轻女思想有关。他和亲家母前三个小孩都是女的。五七兄是独苗，要是没有男娃，他就要断香火了。五七兄在省府东宁街上遇上了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算得出他有三个女儿，说他想要男娃续香火，就得喝一种蚂拐神药。那种神药，不能在大庭广众中服。谁知道这是一个骗局。平时脑子挺灵水的杨五七，糊里糊涂中被算命先生带到一个宾馆里，服下了神药。等他醒来的时候，身上的存折都不见了。他被骗去了所有的积蓄。他去报案了。在那个年代，不用身份证登记没有网眼之类的，破案技术还不是那么发达，他只能吃了哑巴亏。那阵子杨五七有些招架不住了，他一整天总是自言自语的，应该是患上了抑郁症。要不是我马步里整天在东宁陪着他，也许他早就跳进邕江了。
　　 马步里的眼珠圆瞪了，脑瓜左右转动，他说你们晓得杨五七被骗去了多少吗？
　　 小黄说，应该去一两方吧。
　　 马步里两个食指交叉，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嘴里拉出了一串数字——十方多呀！
　　 小黄说这个数字有些吓人。那时候的十方鬼，相当于现在的多少呀？应该有两三百万吧。
　　 马步里说应该有吧，可能还不止呢。
　　 在马城县，人们习惯把“千”说是“鸟”，一个鸟就是一千。“万”是“方”，一方鬼就是一万元。那时候的十几万，可是大数额呀。
　　 马步里抹了一把鼻涕，眼里透出一丝怨光，他说主席，我这么说并不是揭亲家杨五七的短，我是要告诉你，五七兄曾经辉煌过，你说一个那么辉煌的人，最后落到贫困户这个田地，他心里肯定有疙瘩。换你你也是一个样，假如现在突然把你贬成一般干部使用，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所以呀，要解开赐福前首富杨五七的心结，必须得了解他的历史。
　　 我问马步里，那后来呢？最主要问题是什么？
　　 马步里说，后来他就一蹶不起了呀。主要问题嘛，是杨三五。
　　 哦，杨三五？杨三五是什么东西？我不解地问道。
　　 马步里说，杨三五嘛，是杨五七的娃仔。
　　 啊，杨五七有娃仔？
　　 有啊，他有一个娃仔呀？
　　 他有娃仔，那怎么户口簿上只有杨五七黄月娇两口子？
　　 马步里说杨三五在坐牢呢。扶贫是扶遵纪守法的人，不是扶坐班房的。现在的赐福三队里，就根本没有杨三五这个人。
　　 哦，杨三五在坐牢？他是怎么坐牢的？
　　 马步里端起了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他抓起一团餐巾纸，抹了抹嘴唇，努了努嘴巴说，这个杨三五嘛，还得从头说起——
　　 话说杨五七在邕江边上痛苦徘徊要跳下去的那阵子，赐福传来了好消息，他在家的妻子黄月娇，生了一个带茶壶嘴的小宝宝。杨五七像是疯了几年的精神病人突然清醒过来似的，他马上踏上了江南客运站的班车，急匆匆赶回了马城，连夜走回到了赐福村。一进家里，杨五七便把带茶壶嘴的小宝宝搂在怀里，他“嗯嗯啊啊”地哭了起来，他说月娇呀，我五七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从今以后，我就在赐福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小宝宝。只要我杨五七在，不会让你们娘俩受苦了。我们从头再来。
　　 那一年，杨五七三十五岁，他也学自己的父亲，把小茶壶嘴取名为杨三五。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他是五七，五乘以七等于三十五，五七生三五，天下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让他给碰上了。他觉得他娃仔的这个名字非常有内涵。
　　 杨五七对杨三五宠爱有加。杨三五开始懂事的时候，看见人家有小单车，也嚷嚷着要单车。杨五七口袋里没了钱，也不服跟左邻右舍借。他宁可跑到县城去下车水泥，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连续下了五车水泥，换得了十五元钱，终于买到了杨三五想要的单车。你说，当年有十几万的时候，杨五七会看得起这十五元钱吗？
　　 夜了没有车返回赐福，杨五七扛着小单车，抹黑走回到家里。第二天一早，小三五起来了，他看见堂屋中央有了一部小单车，“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看着满脸欢喜的杨三五，杨五七的心里绽开了一朵山花。
　　
　　 四
　　 我躺在村部办公楼房间的床上，脑子开始梳理杨五七和杨三五的事情。
　　 杨五七的娃仔杨三五，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知道米从哪里来。读初中的时候，开始学会抽烟喝酒，带头聚众斗殴。有一次杨三五抡起木棒把人家的小孩打得头皮都翻起来了。杨五七中午放工回来，民警已经在家门口等了。瓦片不稳柱子撑，儿子肇事父母顶。他拿着存折去赐福街信用社领了钱，急匆匆跑到马城县人民医院，交了拍片费医药费，还买了快餐给伤者家属。他不这样主动，怕伤者家属心里不舒服。伤者家属一不舒服，诱导他们的小孩躺在医院个把两个月，花费就大了。如果是定为轻微伤、轻伤或者重伤，只要家属不配合不领情，杨三五可能要面临进少管所接受管教的可能。
　　 在路上，杨五七问过民警，按目前的情况，杨三五会不会达到进班房的可能？
　　 民警说要看对方的伤情，也要看杨三五的态度，现在杨三五还是少年人，最重要的是你们父母，要主动去医院和伤者家属进行沟通。
　　 杨五七的心七上八下咚咚乱跳。他想要是杨三五进班房，那可是辱了祖宗的灵位，那可让他杨五七在赐福街抬不起头。无论怎么样，他都得花钱来把事情摆平。
　　 处理完了医疗费用后，杨五七把伤者的老爸拉到一个角落处，把一沓钞票塞进他的衣兜里。杨五七说，老弟呀，三五不太听话，看在我只有一个独苗的情份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吧。对方摸了摸那扎用报纸包的钞票，问杨五七是多少，杨五七说五个鸟。对方张开五个手指，说没有五方鬼你别来和我谈这个事。杨五七央求说能不能少一些？对方说这是我儿子拿命来换的，要不我出五方鬼请人把你三五的头也砸了，可不可以。杨五七说兄弟这个使不得使不得，我找，我找，三天后一分不少找齐给你。对方把手收了回来，说好，就三天。三天后那个数不到手，别怪我大人计小人。
　　 三天内杨五七要拿出五万块钱来救他的三五，难度是很大。
　　 杨五七回到家里，把眼光定在他牛场里的大牛身上。
　　 第二天，牛贩子来了，把十头大牛拉走了。
　　 在派出所的卫生间蹲了一个晚上刚被放出来的杨三五站在门边叫嚣着说，一起打架，让我爸拿牛去摆事情，等那个野仔一出医院，我立马把他敲死。你们信不信。
　　 杨五七咬牙切齿大骂，三五你这次惹事去了十头牛牛，你觉得还不够是不？
　　 杨三五指着杨五七的额头叫到，你是软骨头，你不是我老爸，我老爸应该像我一样硬邦邦的。
　　 杨五七挥手过去给了杨三五一巴掌。这是他头一次打杨三五。
　　 杨三五跑进家里抡了一把菜刀冲出来，要不是马步里及时赶到，也许杨五七就被杨三五刀劈了。
　　 杨五七的老妈孙婆婆拄着拐棍走过来，摸了摸孙子杨三五的头，说三五呀，是哪个欺负你了，告诉奶奶，奶奶为你做主。杨三五说是你仔打我，哪天我绝对把他搞了。孙婆婆说三五呀三五，我的仔是你的爸呀，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杨三五说，我没有这种软骨头的老爸！
　　 此后几年，杨五七花钱为杨三五摆平了很多麻烦事。他辛辛苦苦经营的牛场刚有点起色，就被榨干了。赐福人看着当年风光无限的杨五七，都在感叹，到底是祖坟安错了，还是老屋的风水出了问题。大家都在猜疑。
　　 马步里的大儿子娶了杨五七的大女儿，两家人成了亲家。马步里看不下去了，帮杨五七找来了地理先生。地理先生说杨五七老爸的坟墓放不对地方，得迁坟。本来就不信这个邪的杨五七，被事情搅得麻木了，也认了这个说法。
　　 读中专的那一阵子，杨三五在马城找到了一份活路——帮老板追债。说白了是老板放高利贷，养杨三五这一帮人帮他讨债。杨三五觉得这份活来钱快。
　　 大概就在汶川地震过后的那几天吧，杨三五带着一帮江湖兄弟到桃花乡讨债。欠钱的那个人叫韦老亮。杨三五带着人到韦老亮的家里，问韦老亮准备好东西了没有。韦老亮说我又不欠你们的钱。杨三五把欠条拿到韦老亮的眼前晃了晃，说这白纸黑字是你写的吧？韦老亮说我只拿他五千块钱的现金，现在涨到了两万多，我是没钱还。杨三五说多少你也要拿一部分出来，否则我们回去不好交差。韦老亮说我现在只有五千，如果你能把那个欠条拿来给我或者烧毁，这五千你可以拿走。杨三五说有你这样借钱的？韦老亮说我不是借钱，我借的是高利贷。你们想要两万多，我有一条命。
　　 杨三五示意手下把紧门，他准备教训一下这个韦老亮。
　　 韦老亮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对杨三五说我韦老亮扛刀在街上劈人的时候，你老爹老妈还没造你呢。这种天你这个小猴子竟然拿这套来唬我。
　　 说话间，十几个壮汉抡着木棍，冲进门来。
　　 原来韦老亮已经有了准备。
　　 一场械斗终于发生了。杨三五挥起拳头冲过去，和韦老亮厮打起来。混战中，杨三五猛撞了一下韦老亮。韦老亮往后一倒，脑壳重重砸在一块石板上。
　　 当医生赶到的时候，韦老亮嘴里鼻孔里已经没有了气息。
　　 警察把肇事打斗的双方都铐了起来，带上警车。
　　 那个时候，杨三五已经十九岁了。哪怕杨五七再有一百头牛，也救不了自己的独苗杨三五了。赐福人说，迁坟也没见有什么起色，那是杨三五自己的问题了。
　　 杨三五的罪定下来了，犯过失致人死亡罪，还是案件的主谋之一，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听马步里说，杨三五在柳城监狱服刑。八年过去了，杨五七一直没有过问杨三五的事情。现在还在不在柳城监狱，或者转到别的地方接受劳教了，也说不清。
　　 从那以后，杨五七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和村里的人接触。要是出门做工，看见前面有人，他便拐过一边去。渐渐地，杨五七变成了一个孤独求败的人。
　　 村部后面，是一座长满竹子的高山。归巢的夜鸟“笃笃”叫着，显得有些凄凉。我辗转反侧，心中盘算着如何接近杨五七这个人。
　　
　　 五
　　 第四天，也就是6月9日，在马步里的引路下，我带着马城“点子哥”罗金文来到了杨五七的家。点子哥和我是发小，别看他是个老痛风走路一拐一拐的，可是在马城，很多民事纠纷，大家都喜欢找他帮解决。他对法律方面研究得比较深，好点子馊主意也很多，马城人都喜欢叫他“点子哥”。他曾介入很多冤假案，救了许多冤枉人。我找点子哥跟我去的目的，是要他灌输一些法律知识给杨五七听，洗一洗他的脑子。要是杨五七能够接受，我下一步的帮扶工作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