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杨五七家之前，我已经叫马步里帮转告，说我不是来谈扶贫的，我是来和杨五七谈他儿子杨三五的事。马步里反馈消息说，只谈杨三五的事，杨五七愿意接受。听马步里这么一说，我的心中就燃起了一股希望的火焰。
　　 在刘放看来，能够进贫困户杨五七的家里，就像是中了一个大奖一样。马步里和我通话的时候，刘放就在我的对面敲打键盘，他正在做陆明相韦丙朴陆光忠的材料。听说我能进杨五七的家了，刘放翘起大拇指说道，主席，还是你行，祝贺，祝贺！
　　 其实，能不能打动杨五七，我已经是胜券在握。
　　 我有个同学叫蓝军，在柳城监狱当副监狱长。我打电话给他，叫他帮我查一查他们监狱里是不是有个杨三五。过了半天，蓝军来电说杨三五在里面，专门做磨珍珠活的，他还是一个拉的拉长，思想进步着哩，得减几个月的刑了呢。
　　 我对蓝军说，兄弟，你提供的这些信息太珍贵了，你救了我的命呀。蓝军有些不解，说怎么涉及到你的命了呢。我说杨三五的家，就是我联系的贫困户。要是再过一个月，我拿不下他老爸，这户的资料上不了国扶系统，我今年的工作就没有成绩了，绩效奖也就没了。兄弟我的工资都拿去交房子按揭了，没有了绩效，我还怎么吃饭。没有饭吃，我就要挨饿。挨饿久了，就要死人。兄弟，有了杨三五这根救命稻草，我的扶贫资料就有希望，扶贫资料一上国扶系统，就意味着我今年的绩效就有希望了。你说，你是不是救了我的命？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马步里把杨三五在柳城监狱服刑，哦，不是服刑，是改造，在柳城监狱改造的消息，转给了杨五七黄月娇两老，他还对杨五七说小田，哦，不是小田，是田主席，田主席要带律师来杨五七家探访。马步里告诉我，黄月娇知道她儿子在监狱改造，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不过杨五七好像是铁面脸，冷冰冰的。我说他爱冷就冷呗，我有煤炭，我会把他烘热，甚至可以把他熔化。马步里说我家里正好有个鼓风机，到时候帮你鼓风就是。
　　 到了马步里家，我把一条“蓝真龙”烟塞进了他的手里。
　　 马步里说主席你怎么能这样破费呢？我是队长，说通杨五七，我也是有责任的呀。再说我还是杨五七的亲家呢。
　　 我说马队长呀，进去聊天也要发几口烟，你说是吧。马步里说那是那是。
　　 十点三十分，我的双脚终于踏进了杨五七的家里。我是看了手表的，我要把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写进我的帮扶日记。
　　 杨五七的老屋，屋墙都是用凿好了的角石来砌成的。门两边是两条竖起的雕龙长石柱。在二三十年前，有钱人才能起得这样的房子。只是屋顶的檩条和瓦角损坏比较严重，有些瓦已经破碎了。几束光从屋顶透射进来，印在泥巴地板上，绣成了几朵混黄的花。
　　 杨五七的爱人黄月娇搬来木凳子，招呼我们坐下。
　　 厨房里传来“叮铃哐啷”的锅瓢对撞声。
　　 马步里叼着一支烟把头探进了厨房，回过头来对我说，主席，五七兄在做菜呢。
　　 待杨五七把菜端到桌上，大伙坐定后，我们开始谈起事情来。
　　 杨五七甩了甩手，说小田，前几天你过来，我是脾气不好，过后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不过我这个人，就是一根筋，不想做的事，不愿意要的东西，任何人和我说都没有用。今天你过来，我也晓得是为了什么，至于贫困户的事，我还是那个态度，我杨五七不要这个名头，看看我们赐福还有哪家有困难，尽量安排给他们。我真的不要。
　　 我对杨五七说，五七叔，贫困户不是要转就可以转的，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造假也不得。今天我是来和你谈三五弟的事。至于扶贫，我们先搁在一边。有一句话是这么说，“人心是肉长的”，我想你嘴上说不念三五弟，其实你肯定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他是你的独苗呀老叔……
　　 我话还没说完，黄月娇“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说干部呀，我盼来盼去，终于盼到了三五的消息，他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呀。这么多年来，我白天想夜里想，总是想我的三五在哪里做什么受什么苦了，这些话，我不晓得跟哪个说呀！
　　 杨慧说亲家母，别哭了，今天田主席来，就是要和你们谈三五侄的事。过不久三五侄就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做，一起研究三五的明天。我看这个事，值得谈吧。
　　 杨慧就是马步里说的那个鼓风机。
　　 黄月娇说怎么不值，你这个亲家公，这辈子死要面子，把人家刘干部赶出家门，还把田主席也赶了。要不是他这个牛脾气，我想我的三五也不会是那样，我们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我都想跑几回了。要不是还有我的三五，我都愿意死了。
　　 杨五七坐在一旁，乜斜眼珠瞪着黄月娇。黄月娇说你瞪呀，瞪呀，这么多年你怎么不瞪出一片天地来。都没有一个落脚靠枕的地方，你瞪什么瞪！
　　 黄月娇似乎要在一瞬间把肚子里所有的苦水都倾倒下来。
　　 我看事态有些不妙，得赶忙把局面扭转过来。我对黄月娇说，月娇婶，别闹了，今天我们就谈三五弟的事，别的，都丢在一边好不好。
　　 黄月娇理了理头发，情绪稍微稳了下来。
　　 我说，我带来了马城知名的罗律师。对于法律，他比较精通。今天过来，我们需要五七叔你的配合，你出一个委托书，我们回去了，找公检法部门，再翻一翻三五弟的案卷，也许还可以争取一些政策。说白了，那就是减刑。当年判刑的时候，我们没有请律师到场为三五弟辩护，也没有谅解书。我想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三五的哥，我保持每个月都要和他联系一次，写信引导他，教育他，做他思想工作，让他早日回到社会中来。
　　 说完这段话，我的心“咯噔咯噔”跳着，我知道自己说了谎话心里不太自然。翻案是不可能的事情，点子哥罗金文也暗地里和我说过，他没有这个翻案的能耐。再说他手里也没有律师证，得委托书也没什么用处。我这么说纯属欺骗。当然，要是能把杨五七装进我设计的圈套里，再大的欺骗也是可以理解的。上帝不会惩罚善意的谎言者。
　　 点子哥罗金文正好是痛风发作的时候，他只能用半边屁股挨着板凳坐，一条腿斜摆着，伸出老远。他说五七叔月娇婶，我是田主席的表弟，算起来我也是你们一个仔。五七叔你出个委托书，签字盖手印，我可以直接代表你去柳城监狱探望三五侄。或者你两老有时间，我们一起过去看望他。我们不能往三五弟的伤口上撒盐。现在我们所要做的，是怎么帮助他，让他体会到亲人的温暖，感受到社会的关心，早日回归。今天我过来，也是来认亲的。今后，三五弟的事，也就是我罗金文的事！
　　 听到“罗律师”慷慨激昂的言辞，黄月娇又嘤嘤哭了起来。她边哭边用袖子擦眼泪，说你们都是好心人呀，只要我三五能回来，你们叫我怎么做，哪怕是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我斜眼观察了一下。我发现，杨五七的眼鼻梁边，印出了两条浑浊的泪痕。
　　
　　 六
　　 我走进文联办公室，迎面传来的是刘放的哀怨声。他说主席我的命好苦，好不容易甩脱了杨五七，现在又遇上了几个大麻烦。我的帮扶户陆光忠是个酒鬼，他膝下有个女儿，嫁到田阳那边有几年了，户口却还留在这边。我叫他配合我转他女儿的户口，然后想办法办最低生活保障金给他，他头天答应我了，第二天我去找他，他又酒醉了。他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还有那个陆明相，是个赌鬼，我到村里找他好多次了，都不见人。我问他老婆陆明相去哪里了，他老婆说他想睡我的时候，才买两斤肉屁颠屁颠回来讨好我，睡完了人也不见了。就是那个韦丙朴还不错，他两公婆年后都出去广东打工，半年来往存折里打了两万多，在填他家帮扶手册工资收入那一栏，我心里爽歪爽歪的，只有这户人让我心情好点。
　　 看了刘放一副苦相，我都要笑起来了。我问他，你真的找过陆明相吗？刘放说找了的，满赐福村找，就是找不见人。我说你这是没有方法去找，你是带着去找了不见就算的心态，肯定是不用心。刘放两手摆在桌面上，瞪大眼睛说，主席你怎么分析问题这么透彻呢？你说的对了，我就是没头没脑地满村找，就是你说的找得见就好，不见就算。
　　 我说今天下午下班了，你拿你的私家车，我们一起去赐福，到陆明相家坐一坐。晚上了，也许他能回来。刘放说晚上去赐福，开车路过悬崖峭壁，你不要命，我还要呢。我说要是开车去就死，那每天晚上去赐福的车子，都要翻车咯。刘放“嘿嘿”笑了几声，拍了一下桌子说，去就去，下午下班了我们就去。
　　 车子经过一个叫做赖满的高坡，天就开始黑下来了。一处悬崖呈现在车灯的光世界里。我的嘴巴是有些硬，心却“咚咚咚”地打战。说实话，经过这个路段，要是司机操作有什么一点小闪失，车子脱离公路，飞下悬崖，结局不可想象。
　　 刘放瞪大眼睛，屁股稍稍抬起，伸出头去观察路面。看到他这个有些夸张的动作，我的心不再那么紧张了。
　　 车子进入大石山区赐福村的时候，小山村已经是灯火通明。
　　 陆明相的家不通公路，只有一条石头小路可以通达。我们在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走进了陆明相的家。
　　 陆明相正在家里吃晚饭，看到我们进家了，他想躲也来不及。其实他也没必要躲我们。
　　 陆明相的老婆舀饭搁在桌上，招呼我们俩吃饭。刘放说我们吃饭了才来的，你们吃吧。
　　 吃好了我们谈一谈扶贫的事。陆明相说好好，有什么好政策，我倒要听一听。刘放说你陆明相一整天跑去打赌，我现在都在研究怎么把你这个贫困户取消了。上级扶贫，不扶懒的，不扶赌的。陆明相说我是赌，可是我只玩打牛，打牛这个赌博，只是玩几块的，再怎么玩也不像人家玩那种麻将三功之类的，不会倾家荡产。刘放的嘴唇一努，说陆明相你去打牛花不花时间？人家拿时间去打工挣钱，你拿时间去打牛。你打牛，打出经济效益来了吗？你看你老婆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你再这么下去，担心哪天你回到家，见不着你老婆，我看你是要哭的。要是你老婆跑了，哪个帮你管你的三个小孩？陆明相说领导你说的是，说的是，我以后改了还不行吗？刘放说改不改是你的事，反正组织上安排我来帮扶你，我也是尽能力做自己该做的事。要是你还想过好日子，你就老老实实配合我。你看你这个房子，不通公路，瓦都掉下来了，赶快想办法搬到赐福街边，我帮你申请危房改建资金。
　　 陆明相放下手中的碗筷，眼珠瞪得圆大圆大的。他说那个危房改建，我也可以要吗？
　　 刘放说怎么不可以，你是贫困户，只要你拆除旧房，搬到赐福街边，我有办法帮你。但是有一条，你必须戒赌，起房子，必须自己亲力亲为。你说你做得到吗？
　　 刘放猛吸了一口烟，继续说，还有，你看你小孩大了，最大的已经上初二了。要是你不早点起房子，过不久你儿子就开始带女友回家？没有房子人家看不起你儿子的。要是再过几年他娶了媳妇，睡哪里？再不戒赌好好做人，你要倒霉的。
　　 陆明相抬起手抠了抠后脑勺，憨憨一笑，说我戒，我戒。但是，你不要骗我哦，真的得那个资金，我才有办法动工。
　　 刘放说陆明相你想得美，危房改建的资金申请通过了，政府还要过来看你起得一层房子了，才拨经费到你的账户。你看你能做，过两天就开始动工。要是你手头的资金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一些，这样，行了吧？
　　 陆明相说行行行，只要领导你这么说了，我就吃了定心丸。我看好日子了就动工。
　　 刘放说看是看，你别看到明后年哦，这个危房改建资金，是有时限的。
　　 陆明相说我晓得，我晓得，只是要看一个好时辰下地脚嘛。
　　 “要是白天来，肯定找不到陆明相。夜晚来，偶尔会遇上。我们真的是遇上了偶尔。”转去陆光忠家的路上，刘放说了这么一句。到陆光忠家门口的时候，只见房门紧闭着，屋内传来一阵沙哑的山歌声：
　　 妹妹站在高山上，
　　 哥哥蹲在山坡脚，
　　 一行大雁飞上天，
　　 把哥抬上妹的肩。
　　 陆光忠是单身的。他老婆生女儿陆莲的时候，大出血走人了。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的女儿带大。村里有人帮他介绍了几个女人，他都担心别人对他的女儿不好，都谢绝了。刘放说，唱歌的是陆光忠，他是醉了。我们改天再来看他吧。我说回就回吧。
　　 回来的路上，刘放对我说，感谢你呀主席。我也很想早点摸黑来赐福逮住陆明相，可是我一个人，夜里翻山越岭的，一是寂寞，二是真的担心会出什么事。如果出事了，哪个来养我老婆和小孩呢？我说刘放你别讲傻话。刘放说丑话得说在前面呀，现在你过来了，我们文联多了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以后，下村扶贫，我就是司机，我家里这老款桑塔纳，就是我们的交通工具。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就下去。
　　 我说好呀，我们是个小单位，小到只有一个领导一个兵两个人。麻雀虽小，可是我们必须要发出五脏俱全的最大能量。今后四户贫困户，都不分你我，我们一起干，把这四个贫困户扶起来，不拖宣传口的后腿，你说行不行。
　　 刘放说怎么不行，只是这么做，主席你的扶贫任务就加重了。我说我只有一户呀，重到哪里去了呢？我看呀，刘副，你的逻辑思维还是比较严谨的，就拿今晚你对付陆明相的话，可以成为劝导贫困户的教科书了。刘放哈哈大笑说，哪里哪里，主席你过奖了。为了对付这个陆明相，我几个月来都在写台词反复地背，才有今天的熟能生巧。扶贫呀，不仅仅是帮扶贫困户，还要检验我们干部的知识面呢。要不是你过来，我这段台词，不知要落到什么时候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