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月亮挂在赐福山的巅峰。银色的月光，轻盈地铺撒在高山深弄间。整个五弄片，沉浸在一片安详的气氛中。
　　
　　 七
　　 村里把推倒所有的危房重建新房作为年内一项重要的任务来抓。过了这一年，危房改建资金就要停止划拨。我进杨五七家做他思想工作，他说家里只有两老住，起房子干嘛。我说五七叔呀，老鸦也有个避风雨的巢，你现在这把年纪了，也应该有一个安稳的家。你老是住在这飘摇不定的老屋子里，我每天都在为这个事提心吊胆呢。杨五七说，田主席呀，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对这个老屋子有感情了，现在你叫我去住宾馆，我还不习惯呢！
　　 我打开手机，把几幅老房屋倒塌砸死了三个小孩的图片摆在杨五七的面前。我说五七叔你看，这是安阳县一个乡村贫困户房屋倒塌现场图片。前阵子连续下了几天雨，这户人家是泥墙房，水把墙脚泡软了，半夜里，房子轰隆垮了，睡在里面的三个小孩，再也没有醒过来。五七叔你晓得吗？三个小孩中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四岁。他们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政府已经多次催这家人建新房，而且也明确了他们能享受危改资金的政策，可是小孩的父母都抱着侥幸的心里，说再出去打工挣点钱补贴家里，明年再建房。最要紧的是，他们说给地理先生看了，今年不好起房子。就是这么犹豫，悲剧就发生了。因为这个事，安阳县分管安全的副县长被问责，那个乡的乡党委书记、乡长被免职，分管扶贫工作的副乡长，被立案调查。再怎么处理人，那三个小孩再也回不来了。小孩的母亲，疯了的，现在神志不清满村跑。准备脱贫了的一个家，一下子又陷入了贫困。
　　 杨五七两手拢着膝盖坐在火塘边上，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到底他听不听的我话，看不看图片，我也说不准。不管杨五七听不听，我都得把政策说透，把道理说清楚。他不听，黄月娇该会听吧。黄月娇听了，也算是他听了。我想，等到夜里了，在床头，黄月娇会唠唠叨叨地传达给他的。那种时候的传达，比我现在苦口婆心口沫横飞的灌输还要好。
　　 我说五七叔，你的房子，已经经不起风吹雨打了，万一有哪根檩条断了垮塌下来，砸中你的猪鸡还不要紧，要是砸中了人，我就没有办法向上面交代。我们整个赐福村，乃至整个马城县，都会上新闻头条。差不多两年了，我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叔，把三五弟当亲弟，我每个月都给他写信，他收到信后，也能及时给我回信。三五弟表示，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努力改造自己，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那些回信，我也复印了给你了，你应该已经都读了的。三五弟得减刑七八个月，大概在明年秋天他就回来了。他回来了，你要给他一个惊喜，要让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充满生机活力的新家园。再说，现在是脱贫攻坚的关键之年，你养有几头牛，有猪，家里的收入没问题。可是，没有稳固的住房，是无法完成脱贫任务的。你一户不脱贫，就会影响赐福村的脱贫，甚至影响整个马城县的脱贫。这点你要考虑考虑。你要为方方面面的事情考虑。最简单的，要为三五弟的未来考虑。
　　 火塘里的火苗发出“嗤嗤嗤”的声响。
　　 我走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杨五七沉闷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从干竹筒里发出来的：“田主席，我也想起房子呀，可是自己手头没那么多钱呢。光靠危房改建那个钱，我怕离得远呢！”
　　 想不到万事不求人的杨五七，这个时候竟然也能闷出的这么一句话来。看来他早就把危房改建的帮扶政策吃透了。我心里窃喜。
　　 两年多来，我和刘放把两个人帮扶的四户捆绑在一起来实施了。为了把四户贫困户的各项任务指标做好，完成脱贫攻坚任务，我们俩还专门定了一周在单位开一次扶贫专题会议，简称“周例会”。这次周例会的主题定为“关于解决贫困户杨五七危房改建资金缺口的问题会议”，刘放负责做好会议记录。
　　 我们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自脱贫攻坚工作开展以来，省、市、县各级暗访组，不打招呼进单位、进贫困户家里，要你提供材料，你必须要有相关的材料。要群众回答问题，群众得配合。特别是问到对扶贫工作满不满意，帮扶你的人是谁，如果贫困户说不满意，不知道帮扶人是谁，帮扶干部的厄运就到了。帮扶干部嘴边常挂的“贫困户咳嗽我们干部就感冒”这句话，想想不是空穴来风的。当然，老百姓的心是纯净的，只要你把工作做好了，把路走正，也不会有谁存心去说你坏话把你往坑里推。除非你太不像话了另当别论。
　　 广南省为了把这次“精准扶贫”贯彻落实到位，还专门把“两不愁三保障”进行了细化，提出了具有广南特色的“八有一超”的帮扶模式。“八有”就是贫困户有稳固住房、有饮用水、有电用、有路通自然村、有义务教育保障、有医疗保障、有电视看、有收入来源或最低生活保障，“一超”是家庭年人均纯收入超过国家扶贫标准。在填收入来源的地方，贫困户的低保、养老等数额，要体现在手册上，就连政府奖补、贫困户务工工资收入，小到圆角分都不能落下一个。暗访组到贫困户家里，先是让贫困户把存折拿出来，在规定的时段内得到什么奖补，在哪个月打进来的，包括务工收入证明，都要与帮扶手册上的数据吻合。还有，暗访组还把帮扶手册与国扶系统进行核对，要求所有的数据都必须统一。你想造假，是造不来的。每一位帮扶干部在填表册的时候，眼睛要亮，脑子要清晰，逻辑推理要妥当，字也要写得工工整整，不能出现涂抹邋遢的情况。要是暗访组和后来的核验组发现了蛛丝马迹，小则让帮扶人对着问题清单整改，大则通报。一旦被通报，帮扶人一个季度的绩效就没了。要是年度内帮扶人被通报三次，就要面临处分。被处分了，一整年的绩效奖就泡汤。
　　 在扶贫工作中，单单是填表而已是不够的。最主要的是贫困户的收入问题。如果没有收入，一切的帮扶都是徒劳的。因此，帮扶干部在忙着表册的同时，要时刻关注贫困户的种植养殖产业、青壮年劳务输出收入问题。帮扶人每个月要打电话发信息咨询劳务输出收入，还要统计加入合作社的农户发展产业收入。年老的丧失劳动力的，帮扶人要帮他们向政府申请最低生活保障金。最怕的是病。贫困户一旦有个把患大病，也许会一夜回到解放前。
　　 每次周例会召开之前，我和刘放都按照惯例，先是把四户帮扶户的帮扶手册交叉检查了一遍，里面的文字数据逻辑没有问题了，我们才开始针对存在的问题进行分析，对下一步帮扶工作进行部署。
　　 轮到讨论如何解决杨五七的危改资金问题了。
　　 我说，通过这一年多的接触，杨五七终于认识到脱贫不只是他杨五七一家的事。他从开始的抵触到接受帮扶，从这点可以看得出我们的工作是有了起色。现在杨五七要建房子，申请危改的三万，那是铁钉板了的。不过三万建不了房子。杨五七家里收入不太高，底子还是很薄。我们得想办法帮他排忧解难。这样呗，他建房子拉材料的运费，我帮他出，我再和他三个女婿商量，每人出一万给他，帮他走出困境。
　　 刘放说他的女婿会不会帮他？
　　 我说三五的三个花姐，都很疼他的。你看这一年多来，她们都轮流着去柳城探望三五，每次去柳城回来后，她们几个姐妹就像鲜花上展翅的蝴蝶，眉飞色舞的。你想想，杨五七建房子，不是建给他的，那是建给杨三五的。只要三个姐说帮三五，三个姐夫还会有什么不同意？他三个姐夫在广东打工，都在厂里当小领导，每人拿出一两万支持岳父和小舅建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刘放一边听我说，一边做记录。他说主席呀，如何解决杨五七建房资金的问题，你都有清晰的思路了，我想我们开这个会，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我说刘放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不开会，不拿出具体的帮扶措施，没有会议记录，督察组来翻档案核材料，我们也不好交差呀。这就是有备无患，你晓得不？
　　 刘放说那是那是。
　　 2018年的春天，赐福山的花开得比往年的要鲜艳。赐福村里，弥漫着花香的气息。
　　 文联的帮扶户杨五七开始拆下旧屋，在原来的老屋基上，重建新房。
　　 杨五七拆除房子的那天，他三个女婿每人打了两万元到他的账户来，他们积极态度超出了我的预想。他大女婿马大红发了一个信息给我，内容大概是感谢主席你这一年多来对他岳父一家人的关心厚爱。他知道我给了一万作为运输材料的费用，当即召集另外两个老姨，要求每人拿出两万帮岳父起房子。要是还不够，他们三个继续努力。只要岳父建得房子，等小舅三五回来了，有一个温馨的家给他挡风避雨，他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五个月后，一栋两层半两百多平方的砖混结构房子，在杨五七的老屋基上耸立起来了。我和刘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当初，杨五七这颗最难拔的钉子，这户给谁谁都不愿意接受的贫困户，在我们这个小单位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终于走出了艰难的困境。
　　 望着赐福田地上金灿灿的稻浪，我心中吟起了一首歌：
　　
　　 都说咱老百姓啊是那满天星
　　 群星簇拥才有那个月呀月光明
　　 都说咱老百姓啊是那黄土地
　　 大地浑厚托起那个太呀太阳红
　　 ……
　　
　　 八
　　 我去东宁市参加省文代会足足有一个星期。刚回到办公室，就看见刘放一脸很不自然的样子。他说主席，和你汇报我们文联帮扶户的几个问题。我说你汇报吧。刘放说当初他最担心的是陆明相和陆光忠，现在陆明相的房子起好了，而且起得很有风格。他怕陆明相不出去打工没有收入，哪想到陆明相找野蜂有一手。每年蚂蜂地雷蜂出仔的季节，陆明相跑到隆林西林田林一带，忙他两三个月，就有三五万的收入。陆明相还会养蜜蜂。这两年单靠“蜂”这个产业，陆明相的收入呈稳增长态势。陆明相还成为了村里的致富能人。年过花甲的陆光忠女儿户口迁出去了，他最低生活保障问题已经解决。现在问题最大的，就是韦丙朴，
　　 刘放故意把“韦丙朴”三个字砸得很响亮。他说本以为韦丙朴是好同志，谁知道在最关键的时候给我们出了难题。我问是什么难题？刘放说韦丙朴的房子，建得几年了，一直没有装大门。按这个样子，不装大门的房子，到检查的时候，过不了关。过几天第三方核验组过来，要是抽中韦丙朴这户，就会影响大局。主席你也晓得，第三方核验组是什么来头，都是一帮在校的大学生。他们来核验扶贫的工作成效，有什么说什么，大学生没有社会阅历，他们不会和你说客套话讲情面呢。
　　 我问刘放，韦丙朴是没钱装门吗？刘放说有呀，他不缺钱。何况现在装普通的门都不用他出钱。为了第三方核验不出问题，县里都叫村里统计所有的贫困户和非贫困户，有哪户一二楼的门窗和楼梯堡顶棚还没装上，由政府出钱去装。我已经把韦丙朴的大门报上去了。你说他怎么对我？
　　 他怎么对你？我问道。
　　 刘放极不舒爽的样子，他说，我看呀，我就是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命。当初我去碰杨五七是这样，现在这个韦丙朴更加不好说。前天我打电话给他，说是政府出资给他安装大门。本以为他会很高兴，会感激我。哪知道他在电话那头叫起来了。他说他给地理先生看了，他的门要到2021年春节才能安装。要是我擅自去装门，他家一旦出什么事，比如有死伤的，由我全盘负责。我操，2020年要宣布全国脱贫，他老哥子2021年才可以装大门。如果我晓得是哪个地理先生，我去把他的嘴巴撕了。我问韦丙朴，扶贫攻坚工作要紧还是你听地理先生的话要紧，他说他一家人的命最要紧。要是我敢动他的门口，他敢要我的命。
　　 刘放两手摊在办公桌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主席你看这个事，该怎么办？
　　 我说对于韦丙朴这个事，我们得研究研究。得找出一个合理的方式来解决。不能硬拼。
　　 刘放说肯定不能硬拼。
　　 稍微停了一会，刘放说还有一个事汇报，就是陆明相家的。不过问题已经解决了。
　　 我说，刚才你不是说陆明相家不错吗？
　　 刘放说，要完成每一户的帮扶任务，要做到“八有一超”，陆明相家的教育出了一点小问题，他刚上初中的二儿子，开学初就跟人跑去广东打工了，属于九年义务教育阶段辍学。前几天马城镇的领导、赐福村支书沈云和驻村工作队员小黄，带着镇派出所民警，去到广东东莞一个叫做雁田的地方，在一个小厂里，找到了陆明相的二儿子，带他回来了。像这样的事，本来我应该跟他们过去，可是小黄说考虑到我去了，文联就没有人坐班。他们为了劝返我们帮扶户的辍学学生，付出了艰辛。你看，怎么答谢他们呢?
　　 我说请他们吃饭呗。刘放说赐福村辍学的学生有十几个，十几个帮扶干部轮流请客，沈支书、小黄和派出所几个民警，哪里有什么空闲吃那个饭。再说请吃饭，也得我们自掏腰包。掏几个钱无所谓，关键是他们有没有空吃我们这个饭。
　　 我说我问一问小黄。我立刻拨通了小黄的电话，我说小黄兄弟，你们去广东一趟，是辛苦了。经文联班子开会研究决定，近期请你们几个同志吃个饭，以表谢意，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