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林木的便取代了林木。
　　 交管部门逮他无数次，罚款呢，他没有，没收他的车，他就坐在交管队的门口不走，哭丧着脸，不吃不喝不说话。工作人员见到他如此这般，也拿他没办法，就嚷道：“林木的，你再做个保证！”林木的就木然地在保证书上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工作人员便再次还了他的木的士。可他的一次次保证都如同屡教不改之子的眼泪——一钱不值。
　　 交管的人对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木的士便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这辆全城唯一还在偷偷运营的木的士只要一出现，人们就叽叽喳喳，笑着喊：“林木的，林木的！”像看猴子戏耍一样——只是人们把林木当成了猴子，而那车却成了耍猴人。他呀不理会人们的嬉笑，他相信爹那句“卖力气准有饭吃”的名言，觉得卖力气挣钱不丢人。
　　 儿子结婚的时候，林木的给了一张边角已经磨得发亮的卡，卡里的钱是他十块二十块慢慢存入的，积了十年。儿子收卡时，面无表情，不过这次没有扭头就跑。林木的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心里很有成就感，对儿子充满了期许，就把爹那句“卖力气准有饭吃”的话又郑重其事地向儿子说了一遍。儿子想撇嘴，又抑制住了，但还是轻蔑地瞅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林木的知道儿子找了很多工作，都到处碰壁，因为重活脏活不愿意干，动脑筋的活又干不来。可他还是憋不住要重复那句话。
　　 临别时，林木的宽慰儿子说：“没事，俺还能干，过几年再给你一张卡。”儿子没有理会，默默地走了。
　　 林木的向儿子做出了新承诺，怎么实现呢？
　　 他当然要立刻行动。他还是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去卖体力，不因年龄的增长而迟滞。望着他满头苍苍白发，刀条脸上皱褶堆砌，我觉得他虽然不是耄耋老人，可他真的垂垂老矣，他的身形越来越像玩具店里的干瘦木偶。有时看着他骑车艰难爬坡的情景，真想上去推一把，可我总是没有挪动双脚，因为周围的人都没有动，只是在嘻嘻哈哈地喊：“林木的，使劲！林木的，使劲！哈哈哈……”那辆木的士在人们的嬉笑中晃晃悠悠地上了坡，慢慢远去。
　　 我知道那木的士的骨架早已松懈，钢圈盘旋，轴承哐当，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不行正线。但林木的依然相信爹那句“卖力气准有饭吃”的嘱咐，对日子不敢怠慢，骑着不行正线的木的士一如既往地风雨兼程。
　　 许多人买了新房，林木的儿子依然租房。儿媳也如儿子一样，不能挣钱，却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她天天感到手头紧，对这个家很失望，很愤慨，她不认林木的这个公公，可又期盼着林木的用那微薄的收入给他们支撑。林木的许诺给儿媳买房，可迟迟不能兑现，这便成了儿媳时时怒怼他的理由。每每被怒怼，他总是红了脸，缩着头，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媳，甚而是欺骗了儿媳。被怼得灰头土脸的他只能讪讪地走开，默默地下决心：一定要实现承诺！
　　 孙子渐渐长大，他不知道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是自己的爷爷，儿媳总在孙子面前说：“这个老头是推木的士的乡巴佬，欠了我们家很多钱，要经常来还钱。”
　　 有一段时间林木的没有来“还钱”。孙子问：“妈妈，白胡子老头咋不来还钱了？我的哇哈哈喝完了。”儿媳拉着长脸答：“白胡子老头死了！”“那咋办啊？哇哈哈谁买呀？”孙子撇嘴要哭。
　　 原来，有一天，林木的载着客人正常直行，从巷道里飞出一辆自行车，向林木的的车冲来，林木的一面躲闪，一面腾出右手去保护骑车的小男孩。还好，两车没有正面相撞，自行车上的小男孩摔得轻微。林木的弃了木的士，抱起孩子，奔向旁边的诊所。医生检查后，说没问题，肘部的一点擦伤涂上碘酒就行了。小男孩从林木的的怀里蹭下来，行走正常。林木的这才放心，跟医生和孩子说：“俺叫林——木——的，住在煤炭公司的家属院里，有啥事来找俺。”说完，又到隔壁的商店里买来孩子喜欢的各式各样的零食，算是给孩子压惊。
　　 等他回到自己的车旁，那个顾客已经不辞而别。他把孩子的自行车扶起来，用自己的袖口擦去灰尘，看着孩子骑上去，稳稳地走开。孩子走出老远了，他还在背后喊，孩子，慢点，一定要慢点！
　　 他回转身，准备上车。当他迈步时感觉小腿一阵疼痛，脚下黄球鞋里也黏黏糊糊的。哦，那男孩自行车的闸把划破了他的小腿。他一瘸一拐地又走回诊所，缝了几针。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耽误走街串巷。
　　 第二天，一大帮人怒气冲冲地来到林木的住处，交来好几张医院的检查单。林木的把两个月攒的钱都拿了出来，还不够，又借了我的钱。那帮人临走时，还吵吵嚷嚷着说，孩子要是有什么问题，饶不了他。
　　 林木的一面道歉，一面点头说，好好好。
　　 林木的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还清我的钱。
　　 等林木的再去儿子那里“还钱”时，才得知儿媳和儿子离了婚，儿媳现在已杳无音信。离婚的重要原因就是公公迟迟不能兑现买房的承诺，“还钱”也拖拖拉拉。
　　 林木的干涩的眼眶里润出了泪花，他默默地骑车走开，那唧唧呦呦的车轮声像是在哭泣。
　　 游手好闲的儿子没有能力负担孙子，林木的不忍心看孙子受罪，便把孙子接了过来。他望着孙子稚嫩又发呆的脸，下定决心，要好好攒钱，买套房，让儿孙有个家，让儿媳回心转意。
　　 我今年交够了养老保险金，可以安然地拿退休金了。我也能像那些退休干部一样，清晨逗逗鸟、傍晚遛遛弯了，也能悠然地瞅瞅朝霞、观观夕阳了。唉，林木的比我还长几岁，他依然要做早起的鸟儿，他这些年没交一分钱的养老保险金，他永远退不了休喽。
　　 城市里最茁壮成长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楼下巷道纵横，店铺林立。林木的骑着三轮车穿梭其中，不舍昼夜。他深信爹那句“卖力气准有饭吃”的嘱咐，深信努力攒钱，一定能给儿孙买套房。夜晚，当万家灯火开启的时候，他经常幻想那一幢幢高楼上的某个亮点就是儿孙的家，儿媳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逢年过节时总要做一大桌子美味佳肴，让孙子来请爷爷去吃饭，还让爷爷坐在厅堂的正座上，拿出最好的酒……
　　
　　 三
　　 有一天，我正在树荫下打牌，看见憨态早不可掬的林木的用木的士载着一个小男孩，徐徐向前。这孩子左手拿着棒棒糖，右手握着茶鸡蛋，嘴里叼着火腿肠，腿上放着一排哇哈哈，一面吃，一面悠然地踢腾着两脚。
　　 我问林木的干啥去。
　　 他粲然一笑说，今天开学，俺送孙子上学去。
　　 我替他叫苦，孙子有他爹妈管呢，别把罪都揽在自己怀里！
　　 林木的停下木的士，敛起笑容，绷起脸回答，再苦再累也要让孙子好好上学，今后不能只靠卖力气过生活了，对不？
　　 我没想到林木的会反问，一时无语。
　　 第二天，林木的把木的士重新装修一番，前后左右都喷上“学生接送专车”。
　　 我愕然了，没想到这辆风烛残年的木的士又多了一项崭新的任务，不禁对老骥伏枥的它和它的主人——早起的鸟儿，钦佩不已。
　　 我的牌友黄老板却不以为然，向我闪闪眼，诡谲地耳语：“你看林木的的儿子长得像谁？这个小少爷是他孙子吗？”
　　 我一时蒙圈，可转瞬就明白了一切。
　　
　　 （首创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