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脂粉英雄之凤姐(随笔)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也不时敲打家仆。
一个“顶风违纪”的老仆,被打了二十板子,被革了一月银米。
一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无了。
赏罚分明,杀鸡儆猴,宁国府由乱而治。
然,作为一种集权制,须仰赖管理者,适于(中小型)家族内务管理。
经营荣府时,U型管理,岗责分明。记账的是账房,经办的是经办人,管库房的是物资发放人,审核的是凤哥儿。凤哥儿审过,彩明登记,库房见贴发放,经办人领用物资。事权、财权分离,流水线操作,环环相扣,章法严明,无破无绽。
发放月例,承办众人生日,节日宴席,红白喜事……杀伐果决的管家之道,责、权、利高度集中,亲力亲为,一视同仁。
绣春囊案发,凤哥儿洗白自我,速出奇招:将到了岁数的大丫鬟放出去嫁人,将老成的嬷嬷们安排进大观园填补放出去的大丫鬟的位置,再暗地里访拿。
既杜绝祸源,又保全声誉,两全其美。可叹谋略再高,王夫人拒不采纳,以劳师动众的“排场”,打击异己,惹出抄捡大事件。
第七十一回。
老祖宗寿日,邢夫人手下的两个婆子犯了错。凤哥儿吩咐“过了这两日”才发放,不料周瑞家的不知深浅,竟将两个婆子捆押在马圈里。
婆婆邢夫人借机求情,当众给凤哥儿没脸。王夫人竟也发话:“你太太说的是,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她们为是。”
婆婆使“左性子”将军,倒也罢了。王夫人疑她,还当众怼她?她当家可奉的是亲姑妈之命!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即使八面玲珑,也不免受气,无异于风箱里的老鼠。凤哥儿一时灰心转悲,滚下泪来。
这份躺枪之“冤”,说到底,是周瑞家的不遵上令,捅了篓子。凤哥儿却胸有丘壑,不但任用她,还提拔为抄检大观园的主力。
第七十二回。
夏太府打发小太监来贾府借银子。
小太监以“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夏爷爷还说了”等话语,以夏爷爷的代言人自居,美其名曰“借”,实为索要。
碍于权势,凤哥儿机巧相待。“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等话语,以贾府代言人应诺,有财大气粗的大家范式。
“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等话,婉转地将了对方(失信行为)一军,也暗藏“不要一再讹钱”的玄外之音。
“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贾府已今非昔比,管家人不得已典当金项圈以应付宫里人的讹诈。
凤哥儿顺应外交原则,不拒不迎,一句话三转,在相悖身份间自由转换,既彰显大户人家的慷慨,非意乐借了钱,又顾全夏爷爷面子。
老祖宗寿庆,凤哥儿又典当嫁妆(一个金自鸣钟凤哥儿),支应府中开销……撤了东墙补西墙,甚至典当嫁妆维持开销。此时的贾府,进的少出的多,财政危机已露端倪,烈烈轰轰只是个虚架子。
在精明的老祖宗面前,当了几年的家,不论是对外的迎来送往,还是对内的吃穿用度,凤哥儿都眼明心亮,没有过一丝错缝儿。
兼具“养子”之傲与真性之才,端的是“舍我其谁”的气势!凤哥儿从小被当做男儿教养的缘故。她少有封建门第阀阅思想,不信天命,不论正庶,轻根基,重真才,量实力。
我们奶奶,这里奶奶,五奶奶,舅奶奶……小红巧嘴翻花,绕口令似的,一口气复述了四五桩子事。口声简断又很齐全,临时“抓壮丁”的凤哥儿一番面试,当即拍板,收小红为已用。(第二十七回)
和平儿议及探春时,凤哥儿也有一番精彩的嫡庶论。
你哪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正庶误了事,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得了去。(第五十五回。)
李纨与探春“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处理日常事务,宝钗“一日在上房监察”,临寝前,三人还“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三人代管治家,兴利除弊,勤谨执政,高调实施大观园承包责任制。
好,好,好,好个三姑娘。凤哥儿连叹探春之才,礼让三分。
明知探春拿她做筏子,凤哥儿退让迁就,平儿见招使招,主仆同心,全力支持探春改革。
没有对比就没有发言权。
秦显家的,并柳嫂儿争主事,引发小厨房事件;婆子们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聚赌……下人们攀扯,各方势力角力,明争暗斗。正是三人团队力有不逮,方才引出平儿以理行权、老祖宗怒而查赌。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凤哥儿自带小宇宙,斗智斗勇,燮理调平,欺上瞒下,开启了她威重令行的小时代。
然,繁华着锦的贾府颓势显形,不通文墨的凤哥儿,再怎么胸有丘壑,即使浑身解数,也是独木难支。
三
一桌无从避席的人肉筵宴。人们在“亲亲”中莞尔微笑,在“尊尊”中互相宰割。二月河的话,金句点穴,命中的正是凤哥儿毒辣算计的对境与根由。
天下人都被她算计去了!
凤哥儿出生官僚富商之家(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崇拜金钱,不信鬼神,机心深细,是一个进钱的“铜商”。
第十五回。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在净虚老尼的激将下,凤哥儿言出必行,何等惊人的狂傲!
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替人消气,索要贿赂,逞威弄权,违法又背理;授意云光要挟守备退婚,违情又失礼。
金哥二人信守婚约,殉情而亡,以义全节。
一封书信,两条人命之锅,由不得凤哥儿不背了。
第十六回。
又是“埋怨”琏爷,又是恳请凤哥儿,套话“省亲工程”,打起了感情牌。
以修建省亲别院的由头,赵嬷嬷第一时间来求凤哥儿夫妻,为两个儿子谋事。恰巧蔷蓉前来辞行去江南采买戏子。
凤哥儿相机而动,强把赵嬷嬷之子,塞进了这批苏州采买团队。
凤哥儿独揽事权,一次次拦截琏爷许下的差使,徇私作弊。
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差使,凤哥儿硬将贾云换成了贾芹。
贿收冰片、麝香,将大观园管花草的差使委派给了贾芸(第二十四回)。
凤哥儿利用月钱发放的时间差,克扣,挪用,放利,生息,甚至推迟发放月钱,急功近利,剥削家人仆众……平儿口中的月钱消息,就是她们主仆公款私用的佐证。
就告我们家谋反也不怕的。
凤哥儿一朝掌权,无视官场潜规则,利用职务之便,颐指气使,肆意妄为。
利诱威逼,打骂体罚,是凤哥儿燮理人情的伎俩。
隔窗训斥半奴半主的赵姨娘,耻于她的“奴才”思维与愚钝之心;
扬手一巴掌打得小道士都站不住,排揎婆婆邢夫人的家奴,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不给(太太房里的人)的“文明”惩治;
望风丫环,一巴掌甩过去,打得脸紫涨起来。当即又拔下那个簪子来戳小丫头的嘴。气急攻心时,“辣手”、粗口一起上,绝不留情。
红楼中,信手一翻,随眼一瞟,就是一大把佐证。
筹生日宴钱,凑了不下一百五十两。又是口声要替大嫂子出份子,又是惦记着搜刮两位姨奶奶的钱。锱铢必较,一个也不放过。
鲍二家的得了琏爷小利,就跑去家里厮混,人赃俱获而羞愧自尽。鲍二家想打官司。
凤哥儿毫无惧色,反说: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第四十四回)
再淫贱,也是一条人命啊!
鲍二家的、尤二姐及胎儿、张金哥和王公子、贾瑞等人的死,她哪里能撇开干系呢?不可一世的张狂,盛满了狡诈与冷血。
如何只讨好老太太、太太,其他人谁个不怕?
无知者无畏。实力管家凤哥儿,有贾府灵魂人物老祖宗和实权派王夫人作保,有“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娘家为靠山,设阴谋,伤阴骘,收贿赂,放高利贷,聚敛之酷,不惜草菅人命。
凤哥儿像一只八爪鱼,触须伸向四面八方——长安节度使衙门,都察院,宫廷,佛门……触角所及,遍触人间贪淫与血色浮华。
古人云,上行下效。贾府子弟、奴仆、婆子、丫环都各显其能,各营其私,中饱私囊,赫赫百年的望族世家,可残喘多久?骄奢淫逸。
一建祖茔,二立家塾。可卿的梦诫,凤哥儿苦笑而过。她以家族式传统管理,不具备起码的风险意识和识微见几的远谋,也不懂得“盛筵必散”的史训,不虑其后,终于错失了保全两家的复兴之路。
四
《说文》曰:妒,害也。从女,方声。
女人之妒是天性。红楼女子,妒各有格,各有杀伤力。
黛玉之妒,在心。以小性儿为箭簇,把一腔爱的微酸,投射向宝玉,自伤以伤及所爱之人。
袭人之妒,在意。真假袭人(袭人与麝月)充当了王夫人的心耳神意,宛若隐形炸弹,神不知鬼不觉地伤及无辜。比如,晴雯被逐而亡、宝黛的情情之殇,她们都难以自证清白。
凤哥儿之妒,在气。或阴或阳,爱而独霸,心无慈念,毒气外泄,杀伤力最是无可估量。
封建宗法制下,凤哥儿的婚姻保卫战,就是一部斑斑血泪史。
一从,你侬我侬的蜜月期。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冷子兴演说词。(第二回。)
初婚蜜甜,凤哥儿居上风,琏爷多有迁就,退了一射之地。
送宫花时,周瑞家的顺道进了凤哥儿院子。
听那边微有笑声儿,却是琏爷之声。接着房门响,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人舀水。(第七回)
新婚午嬉,男欢女爱,略一皴染,何等绸缪!隐微之笔,风月无边。
凤哥儿的风流不出阁,限于夫妻之间。
智躲、失约、施计、恶惩……有可卿的“淫丧”做对镜,凤哥儿的相思局,防“淫”自卫之狠辣,堪称红楼一绝。她深知,不治“瑞大爷”,必为淫猥之徒所伤。(第十二回)
第十六回。
琏爷远道归来,凤哥儿接风:
“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以贵妃喜讯戏呼“国舅老爷”,用“大驾归府”调一侃,自嘲“小的”,复叠一句文绉绉的“不知赐光谬领否”,妻盼郎归、胜新婚的多情,置酒接风“贤当家”的温爱,雅俗兼容,形影相顾。
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贾琏戏言,凤姐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第二十三回)
琏爷主动挑逗,凤哥儿啐而笑,性趣合欢,情而不淫。
凤哥儿爱琏爷,一心一意,爱到独霸。提防了平儿,提防那些淫态浪语的媳妇,就是一万个心眼子,岂能提防得过来?
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你行动就是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呀。
软语道真味。平儿是通房丫头。可她识趣,琏爷一年难得近身一两次。
主忠仆贤,一对美人胚子,可拴得住纨绔之子的淫心?
巧姐出痘,凤哥儿和平儿日日供奉“娘娘”。贾琏搬出外书房斋戒,一离妻妾就寻事。先选来清俊小厮出火,后与多姑娘(大众情人)“客场偷情”,淫浪相契,恨不能连身子化在她身上。
多了一缕青丝!凤哥儿追查,琏爷求饶,俏平儿瞒脏。
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平儿在窗外笑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
初尝偷情之味的琏爷,隐有了不满之音。
“从”期,即是凤琏情意缠绵、有商有量的蜜月期。心念之转,凤哥儿虽恃强,但也是痴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俏媳妇。
二令。
琏爷的淫欲,由客场转向主场,更是炽盛得一发不可收。
第四十四回,主场偷情。
不但捉奸在床,还听到鲍尔家的咒自己死,扶正平儿,又听见琏爷表露不满,埋怨命里犯了夜叉星!
凤哥儿气得浑身乱战,打平儿,撕打鲍二媳妇……琏爷拔剑相向,起了杀心。借酒狂追,追至老祖宗处。
从小人人都打这么过!老祖宗“袒护”,将偷情事件定性为馋猫嘴偷食。
光华夺目的寿星,琏二奶奶秒变泼醋妒妇,妇道有德,不但吃了哑巴亏,还输了气势。
老祖宗壮胆,主场偷情的琏爷,草草赔礼了事,“淫”威滋长。
先与多姑娘在外有染,后有与鲍二家的白日宣淫,腥的臭的,都拉了屋里去了……
色字当头,恣情纵欲,娇妻,娈童,一概抛诸脑后,不知节制!
琏爷眼里,娇妻不娇,酷似夜叉星挡道,夫妻争锋,婚姻变味。
可怜见的!
三人木。
第六十五回。
贾珍父子,是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东姘西宿的他们,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贾蓉献计,撮合琏二爷与尤二姐。
明知国孝家孝两重在身,明知二姐曾与贾珍、贾蓉父子有染,然,琏爷欲令智昏,偷娶尤二姐。
(琏爷)越看越爱,越瞧越喜……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哥儿一笔勾倒。
琏爷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哥儿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
小花枝巷里,美貌、得人心而又“有出”(男孩子)的“新二奶奶”,已既成事实。
琏爷私运梯己,欲置凤哥儿于死地、扶正二姐的偷心已昭然。
卧榻之侧,岂容她人酣睡?
二姐失范违法在前,凤哥儿法理在手,谁敢觊觎尊位,就痛下杀手。既是“偷来的锣”,就把它敲得响响的。
(强而示弱)诱骗入府,大闹东府,(借秋桐之手)逼死二姐,(秘使张华)状告贾琏,(指使旺儿)计杀张华……一套釜底抽薪的连环拳,以暴制暴,一平心中之痛。
二姐一尸两命,表面是妻妾为捍卫尊位而斗,实则是一妻多妾的封建婚姻制、族权、夫权逼出来的。
偷娶尤二姐,笑纳秋桐,疏离凤哥儿……“行走的荷尔蒙”!琏爷打着“生育子嗣”的幌子满足淫欲和情感补偿,件件戳心,罪责难逃。
凤哥儿防不了俏平儿的瞒脏,挡不住老祖宗的“纵容”,更防不住那些荒淫奢靡的“爷们”合盟算计。
一从二令三人木,凤哥儿判词之哀音,正是琏爷二三其德的情爱蜕变史——惧内(平儿藏发),争锋(持剑追杀)和背叛(偷娶二姐)。
自恃强干的凤哥儿,男胎小产,下红之症已成,再无一席安身之所,及尔偕老,一朝梦破,哭向金陵事更哀,也为期不远了吧。
呜呼哀哉!这一颗绚烂之星,陨落于红楼薄命司。她是可人,爱时髦,心灵口利,带着下里巴人的幽默,一个情商在线的脂粉英雄。她是能人,牡鸡司晨,斗智逞才,一个惯于玩弄权术的铁腕管家。她是“铜商”,诡诈,贪婪,被浮光一现的繁华异化了的暴发妇。她是夜叉星,困鸟犹斗,守礼,破俗,妒毒,想闯出一条单偶婚姻的血路,其情可追。荧荧之光,怎可烛照女子通向自由婚姻的窄门?
曹公悲鸣,满纸斑泪,湿透天下女儿心。
我的红楼系列不用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