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能行！曲三把手镯推回秀桃怀里，这可是你们的传家宝，你婆婆知道了怎么办。
　　 秀桃的眼里有泪水打转，啥叫你们，我的人都是你的了，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只要能把咱们的事办好，以后好好攒钱，咱再买一个补上不就行了吗。
　　
　　 四、罪人
　　
　　 曲大官把手镯左看右看，还对着光线照了照，说，你小子从哪儿弄来个这玩意儿，不会是假的吧。
　　 曲三不想告诉他这是秀桃的传家之宝，又无法举证它的价值，话在喉咙里转着，火气在心里憋着。
　　 曲大官装作不屑，却并没有当即把手镯还给曲三，而是翻来覆去在手上把玩，还试着往自己手腕上套去。曲三眼珠子盯在手镯上，心却悬在嗓子眼，生怕曲大官一不小心将那娇贵的宝贝掉在地上。
　　 怕啥有啥，一声碎心的脆响，那宝贝从曲大官粗笨的手指间滑脱，在地面上碎成了几段。
　　 曲三惊得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他第一个动作就是俯下身捡起镯子，看看还能不能对接在一起。当然他失望了，也愤怒了，你赔我的手镯！你赔！
　　 曲大官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时语塞。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摆摆手说，你那本来就不是啥真在东西，一摔就破成这个熊样。你拿这破玩意儿来糊弄我。
　　 你放屁！曲三积攒了几十年的怒火，瞬间变成了这三个字喷涌而出，他的牙齿和拳头都在咯吱咯吱作响。
　　 曲大官何曾想到一向低三下四猪狗不如的曲三，居然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他娘的，简直翻了天了。曲大官抬起一脚将曲三跺在地上，又把一截玉镯碎片踢得老远。
　　 曲三从地上爬起，顺手抓起身边的一只板凳砸向曲大官。曲大官躲闪不及，被那板凳砸中面部，脸上立马开了花。
　　 曲大官被送进了医院，曲三被派出所抓了起来。据说，曲大官的面部被缝了好几针，重点是一只眼睛废掉了。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正值严打，曲三顶风作案，且出身反动家庭，带着阶级仇恨，行贿革命干部不成，遂行凶致人伤残，可谓影响极坏，情节恶劣，性质严重。不出俩月，家家户户的喇叭匣子里便传来宣判大会的实况，罪犯曲三祥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许多人议论，这形势下没判死刑，还真便宜他了。
　　 曲三在村里本就是个孤家寡人，他的事被大家闲谈一番之后，也就慢慢过去了，忘在一边了。再说运动中哪个村都有被判刑的，差不多哪个乡镇都有被枪毙的，值得茶余饭后谈论的新鲜事很多，大家的注意力不断转移，眼里看到的是谁家新盖了一座小楼，谁家刚买回一台四轮拖拉机；耳朵里听到的是谁谁当包工头发了大财，背着一麻袋钱回家给民工发工资。
　　 曲大官还是曲大官，村头的高音大喇叭里不断传出他愈来愈苍老的声音。只是他的大号由原来的“一把手”，变成了村民背后戏称的“一只眼”。
　　
　　 五、风水
　　
　　 九十年代之后，台洼的概念渐渐在大陆活泛起来，似乎它不再是一座不值一提的小岛。报纸和电视上，经常看到台胞回大陆省亲或者为家乡投资兴业的报道，让人觉得，那边的人不再是敌人，不再是坏人，而且似乎回来探亲的个个都是有钱人。
　　 突然有一天，全村人都知道曲三的大哥二哥回来啦，头一天已经被县里安排住进了最好的宾馆。这时大家才重新想到曲三，住够十年了没有，从监狱里出来了没有，山西那个媳妇怕是早就黄了吧。
　　 因为事情紧急，村（早已不叫大队）领导班子连夜开会，研究如何落实上级通知，做好对台洼来宾的接代工作。最后决定，次日上午8点前，在来宾下车的村口安排锣鼓队，燃放鞭炮，而后到村委会座谈，摆时鲜水果、花生瓜子奶糖，中午在镇里的餐馆举办接风宴。
　　 布置工作期间，曲大官那只好眼的眼皮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曲大官跳的是右眼，这让他很是烦恼。他得知曲三哥哥们回来的消息时，心头立即被塞上了一块石疙瘩，阴阴的，沉沉的，硬硬的，说不出的难受。
　　 他考虑的首要问题是，曲三目前啥情况？放出来了没有？如果出来了落脚在哪里？按照以前的规矩，曲三刑满释放必须第一时间到村里报到，继续接受监督教育。可现在政策乱套了，什么规矩都坏掉了，虽然距原判刑期还差不到一年，谁知道他在监狱里减刑没有，提前释放没有。早前还说他从劳改队跑了，真的假的，抓没抓住，是死是活，一概不知。现在派人去打听，又根本来不及。
　　 明天曲三的大哥二哥问到，他该如何回答？特别是问到判刑的缘由，咋说为妥？曲大官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坏掉的左眼，心里打了一个冷颤。
　　 曲大官一夜难眠，还是没有构思出一个万全之策。
　　 第二天，迎接仪式，参观路径，村委座谈，一切按设计好的预案推进着，看起来还算顺利。来客甚至始终未提及曲三这个兄弟，似乎这位弟弟早让他们忘在脑后了。这让曲大官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县台办的干部和本镇的副镇长分别代表官方表示欢迎，曲大官介绍了全村的基本情况，曲家大哥曲以祥抒发了几十年的思乡之情。掌声不断从村委会的会议室传出，让等候在村委大院外看热闹的众乡亲不停地猜测议论。
　　 欢迎午宴还算丰盛，镇长亲自赶来作陪。大家依照身份高低依次给客人敬酒，气氛热烈而又客套。轮到曲大官敬酒时，按照预定方案，曲大官向来宾借机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来欢迎海外游子多回家看看，亲不亲故乡人。二来恳请二位贤侄不忘故土，力所能及地支持家乡建设。比如村里的主要街道还是砂石路面，急需一笔资金硬化改造。如果曲家贤侄肯出手相助，村里将在路口树一尊石碑，刻上贤侄大名，流芳千古。
　　 曲家两兄弟面带微笑地听着，说饭后单独协商。
　　 饭后与县台办和镇里的领导辞别，俩兄弟说还想回村里转转，仔细看看。曲大官连忙说欢迎欢迎。
　　 曲以祥提出先到祖坟祭拜，遂由一名年长者带路，来到一块足球场大小的旱田里。老者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说大致就在这儿吧，当年学大寨平整成了口粮田。
　　 没有坟冢，只是一个位置。两兄弟只好朝着这个位置，下跪，作揖，趴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
　　 再次回到村委会大院，曲以祥指指堂屋和两侧厢房，拿脚踩踩站立的地面，开口说到：
　　 “本人和二弟这次回来，特意想再看一眼父辈置就的老宅，它一直都贮存在我的记忆里。现在……”
　　 他环顾着村委大院，“它已面目全非，变为诸位办公的地方。家没了，家乡安在啊！”
　　 一时间气温陡降，各人的表情被冻住了一般。
　　 曲以祥干咳一声，接着说道：“村里的困难，我们兄弟理应鼎力相助，但没了家，我等岂不是无本之木。我们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村官府是否另选宝地，把这个院子重新复原成曲家祠堂，费用由我们自己承担。”
　　 村干部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吱声。
　　 临走，曲以祥从包里抽出一张美元大钞，放到曲大官手中，说，这是我和二弟的餐费，感谢盛情招待。
　　 来客走出很远，曲大官和几位村官还站在原地发呆。一张钞票，面值一百。不错，就是一张。不说其它，这点钱连请锣鼓队的花费都不够。
　　 良久，曲大官朝着汽车驶去的方向，“呸”出一口唾沫，“建曲家祠堂，这不是反动派要反攻倒算吗。”
　　 村官里有一位是曲大官的孙子，最年轻的村班子编外成员，叉起腰，挥着拳头说，扔一颗原子弹过去，灭了你个小台洼，看你们他娘的还嚣张不。
　　
　　 六、黑户
　　
　　 曲家兄弟走进箩头村的两天之前。
　　 秀桃坐在小院的石桌旁给黑旦辅导作业。头顶上的梨花瓣不断落下来，掉在石桌上，也掉在她和黑旦的头顶上。院子里的这些果树都是多年前曲三栽种的，当下已风姿绰约，给小院添了许多的阴凉。隔着那些树枝和花花叶叶，漏在地面的阳光很碎，也很轻，一有微风吹过就晃动起来。
　　 秀桃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走近，还夹杂着外地人的口音，不由得紧张起来。出于下意识反应，黑旦“嗖”地一下朝着红薯窖口跑去，眨眼不见了。
　　 秀桃看到一群人走进大门，两位六十来岁穿着讲究的男人径直向她走来，离她一米之外又突然停住。
　　 “你是，秀桃？”岁数大的那位问她。
　　 秀桃点点头，身子从石凳上离开，半蹲半站，嘴唇半开半合。这么多年来，她最害怕听到的就是密集的脚步声，急促的敲门声，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许多人一下子涌进她的小院。
　　 同来的一位胖子上前一步说，别怕，我们是来认亲的。本人是住你们省城的台商代表，你们这里的不少官员都是我的朋友。这两位先生，都是本人至交，曲三的长兄曲以祥，二兄曲再祥。我费了很多周折才找到你，然后知会曲家兄弟，专程从台洼赶来。
　　 是曲三的亲哥哥来啦！他们兄弟长得太像啦。秀桃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让座还是该倒茶。她想称呼一声大哥二哥，嗓子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猛然想起黑旦，几步走到红薯窖边，对着里面说：“黑旦出来吧。他们不是小分队，是你的大伯二伯。我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你不用再藏了嘛。”
　　 大家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慢慢从窖口探出脑袋，用惊惧的眼神望着众人。
　　 曲以祥上前一步问秀桃，听您刚才的话，这孩子是我侄儿？三弟的儿子？
　　 秀桃用力点点头，眼里的泪珠随着点头而摔落地面：“他小名叫黑旦，你兄弟给他起名曲平安。”
　　 曲以祥弯腰把孩子搂在身前，嘴角抽搐着，手臂哆嗦着。之前他们只知道有秀桃，知道秀桃为了三弟再不曾嫁人。还知道三弟多年前从劳改农场越狱逃跑，至今是个逃犯，警方一直没有放弃秘密侦查和追捕。
　　 沉默良久，曲以祥对随行的人员说，你们回宾馆休息吧，明天上午来接我和二弟。他问秀桃：我俩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秀桃说，就住在你兄弟原来的那个房间吧。
　　 曲三几十年的故事，秀桃似乎都知道，她叙述得毫无章节，不划重点，但曲家两兄弟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抹眼擦泪。
　　 当年媒人专门跑来告诉秀桃，曲三因为打伤曲大官被抓了起来的时候，秀桃几乎绝望了。她几次去看守所大门外转悠，想万一碰巧能见上曲三一面，让他别怕，他还有她。但她最终明白，她什么都不能为力了。直到曲三被送到劳改队，秀桃才被允许前往探视。
　　 这个时候秀桃的肚子已经微微凸起，但在秋装的掩护下还并不显眼。隔着一张桌子，曲三没有发现异样。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恨不得把她刻印在脑子里。他说，桃子，我想了一百遍了。这辈子你我没有缘分做夫妻，我就把你当妹子吧。十年出去，我就老了。你家里不能没有男人，你再找个人吧，但一定要找个对你好的人。出去了，我还去你家，给你当哥，给你婆婆当儿子行吗？
　　 秀桃站起身，点点自己的肚子，满眼噙着泪水：“胡说啥哩，问问你的孩子，愿意吗？”
　　 曲三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
　　 见秀桃点头，曲三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秀桃说，一开始听到你在老家出事了，我死的心都有。自从知道肚子里有了他，我才下决心活下去，等到你出来，孩子叫你爸。
　　 曲三拿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桃子，桃子，你往后咋过呀，我可怎么办啊。”
　　 “你啥都别担心，我拼了命也要保住这个孩子。我跟婆婆商量好了，趁现在还没显出身子，我给大队请假，说出去给婆婆治病。我和婆婆躲到外地我姐家，等生了孩子再偷偷回来，把孩子藏严实点就行。啥时候藏不住了，就说是领养的。”
　　 “这不是坑你吗？桃子，我真是个罪人啊。”曲三又拿拳头砸脑袋。
　　 “曲三，车到山前必有路。”秀桃从没有如此坚强过，她定定地望着曲三的眼睛，“不管几年，我都等你。等孩子出生了，一过满月我就抱着他来见你。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儿子。你提前给他起个名字吧。婆婆说，让孩子随你的姓。”
　　 你婆婆真是个好人，我连一句妈都没叫过人家。曲三低头说，拧着自己的双手。
　　 “苦了你了桃子，我真不该一时冲动打了人，犯了案。咱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名字就叫曲平安吧。”
　　 曲家弟兄一直不曾打断秀桃的述说，听到这里，曲以祥忍不住问：三弟为啥要从劳改队跑出来？根据大陆的法律，犯了脱逃罪是要加刑的啊。
　　 “他说他惦记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觉得我带着孩子，还要伺候婆婆，根本没法生活。就在他估算我生孩子的那个月，趁在监狱外面劳动，跑出来了。”
　　 “这么说，你见过他了？”
　　 “他知道俺姐家地址，黑更半夜到那里见了我和孩子。那时候孩子生下来还不到十天，见了一面就走了。”秀桃压低声音说，“他说他要去私人煤矿挣钱养家。”
　　 “后来这么多年，你再见过他没有？”
　　 秀桃痛苦地摇头，“他怕连累我们，一次都没进过家门。隔一段时间，他就送钱回来。都是半夜里隔着墙头，把钱装在一个盒子里扔进院子当中。”
　　 “三弟呀。”曲以祥揉着心口。
　　 哥，赶紧吃药。二弟曲再祥连忙从挎包里取药。曲以祥摆摆手说，没事的，请弟妹继续往下说吧。
　　 “前年冬天我婆婆去世了。过年我去给婆婆上坟，发现坟头上有别人烧过的一大堆纸灰。我猜，那是曲三烧的。”
　　 曲以祥说，你们孤儿寡母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秀桃说，别的我都不怕，就怕成群结队的人来敲门。这些年，怕小分队查孩子，我白天晚上插着街门。一听见有人叫门，黑旦就得钻地窖。黑旦长得不黑，因为前几年一直上不了户口，算是“黑人”，我们就叫他黑旦了。比小分队更怕的是警察，也是隔不久就冷不丁来家搜查一回，看看能不能逮住曲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咱是做了亏心事了啊。黑旦跟他爹都是黑户，都藏在黑旮旯里不能见人。去年总算托人给黑旦上了户，孩子迟了一年才入学，
　　 曲以祥说，再不能让你们受苦了，你们娘俩这几天准备准备，我要带你们去台洼。
　　 “不行不行！”秀桃一听急了，“我跟孩子走了，他爹咋办？不行不行。”
　　 俩兄弟无言以对，不知如何是好。
　　 秀桃似乎早有主意，她说：“大哥二哥，你们跑这么远的路，费这么多的劲来找我们，心意我都明白。可曲三背着罪名，早晚逃不出人家的手心，还会让人家逮住。我已经想好了，他啥时候被抓回劳改，我就带着黑旦到劳改队附近租房陪他。他住多少年，俺娘俩就陪他多少年。”
　　 “反正俺这一家三口，不能再分开啦。”秀桃补充说。她说得很轻，眼睛看着地面，像是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