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真】未若柳絮因风起(小说)
这种情况久了,小锦心里莫名升起一种希望,她特别希望听到外地客户的电话。只要有外来的订单,小锦就可以拿着邱敏开的发货单,推着一车货,心情愉悦地走到市场外面很远的地方去发货。因为距离远,小锦走得时间长,这样就缩短了和邱敏相处的尴尬时刻。而且,客户收到货之后,会让货车司机把货款带回来。小锦第二天取货款时,便又有了一次“远足”的机会。
三
可是,小锦的“小欢喜”并没持续多久,就被后院加工铝塑门窗的丁老板给打破了。丁老板那天一改往日差遣工人来买胶的习惯,只身一人,穿着他那身儿一尘不染的白色棉麻套装,急三火四地就来了。一进门,丁老板就朝小锦喊:“老规矩哈,一箱黑色的。下午去拿钱。”小锦应了一声,转身儿就钻到里面的小仓库给丁老板拿胶。
邱敏见状立刻站起来,从上到下打量着丁老板,脱口问他:“你是谁啊?”
丁老板眼睛望着小锦的方向,随口答:“后院的。”
邱敏又紧跟一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丁老板被问愣了,目光转回到邱敏身上,笑着说:“我平常不来拿胶,都是我们家工人来拿。”
邱敏也笑了。“你看,我就说嘛,穿这么帅的人,怎么能干这个活儿呢。你放着,马上让我们家服务员给你送过去。”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哈。我自己拿走就行。”丁老板一边笑着和邱敏打哈哈,一边从小锦手里接过箱子,顺口嘱咐小锦:“下午拿钱哈。”小锦笑着嗯了一声。
丁老板转身就要走,被邱敏拦住了。“你等一下,来给我签个字。”
“签什么字?”丁老板看了一眼小锦,一头雾水,脸上浮现出一层不耐烦。
“你从这儿拿货,不应该签字吗?”邱敏满脸的难以理解,嗓音沙哑,没有拐弯。
“应该!”丁老板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出丝毫笑意。“那你赶紧点儿把单子拿来吧!”
邱敏这时候手忙脚乱起来,她把电脑桌上的一摊单据掀了个遍,也没找到空白单据。丁老板的两道眉毛越靠越近,“咣”一下把箱子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盯着邱敏。小锦在旁边尴尬地看着,她想插嘴说,丁老板家从来不签字,上午拿走的货,只要咱们记了账单,下午就可以凭单取款了,从不赖账,从不拖欠。可是她心里又特别清楚,赊账签单,天经地义。她想让丁老板先走,她又没法向邱敏交差,丁老板又明显很着急……
小锦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知道,自从邱敏不用自己录账单之后,邱敏每天的账目都是混乱的,而且每天的账都录不完,每天下班都要把所有的账单带回家,一录就是半宿。最初她们两个之间还有沟通的时候,邱敏告诉小锦,她每天晚上回家都把小锦教她的内容练习一遍,有时候忘了怎么操作,还求助于女儿。女儿还教邱敏怎样把练习录入的账单删除,免得无意中生出“假账”来,对不上账。但是小锦知道,邱敏还是搞出了不少“假账”,每天下午结算的时候,邱敏都说钱数不对。小锦每次提醒她:“有的可能是录重复了,有的可能忘了录,或者有时候手误会摁错键……”邱敏总是一句话:“我知道。”小锦提议每天下午把账单汇总,两人一起一笔一笔核实,邱敏没同意,说太浪费时间了,她录入的时候已经仔细对照过了。小锦便不再说了。后来邱敏问小锦:“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小锦说:“自己不管账,所以不知道。”邱敏便瞪着眼,看着小锦,目光直直的,像根直直的棍子,然后叹气。
老板娘上次无意间跟小锦说起,小邱年龄大了,可能记性不好,总说盘点库存的时候,数目对不上。她想让小锦重新再盘点一次,邱敏拒绝了,她说小锦送货太忙了,没时间盘点,再说小锦盘点也未必不出错,她说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把库存搞清楚。然而,越搞越不清楚。不管是账目,还是库存,在邱敏没来之前都是分毫不差的。这又怎么解释呢?小锦真的真的没办法解释究竟是邱敏存在问题,还是自己存在问题,她也不想解释,她给自己的安慰是:但求问心无愧吧。于是,小锦比之前更加不想说话了。
就在小锦焦灼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个救命的电话。小锦看了一眼忙乱的邱敏,犹豫着要不要接。从上次的“价签事件”之后,邱敏全权管理着一切,小锦是没有权力接打电话的。可是现在……小锦咬了一下嘴唇,一把抓起了电话。
“喂,你好,这是柏林商行。嗯,好的。马上备货,下午发走。”小锦边说边将墙上的发货单拿下来,记了几组简单的数字。“嗯嗯,好的,还是之前那辆车。货款明天带回来。”
小锦放下电话,把发货单补填完整,就要去备货。邱敏忽然停止了翻找,问小锦是哪里来的电话,要什么货,把丁老板晾在一边,也不管丁老板的事儿有没有处理完。
丁老板怒气冲冲地问:“还签不签字了?!”
邱敏这才回过神来,满脸堆笑:“这回先不签吧,下午让我们家服务员去收钱,你别忘了就行。下回可得签字啊!”
丁老板看都没看邱敏一眼,抱起箱子,两步就跨出了门。
邱敏目送丁老板走了很远,忽然转过头笑着对小锦说:“这个丁老板长得还挺帅的。”接着又问了一遍电话的内容。
邱敏没有让小锦出去发货,而是根据来电显示的号码回拨了客户的电话,重新确定了胶的种类和数量,还有价格。小锦以为这回邱敏可以放心让她去发货了,可邱敏又把小锦按下了,她用手指一行一行划过电脑桌上的玻璃面板,在众多名片中找了又找,然后慎重地拨通了一个电话,确定了目的地,谈好了车费。小锦这才明白,邱敏这是亲自找了另一辆货车发货。
小锦的嗓子好像又被该死的柳絮堵住了,铺天盖地的柳絮,把小锦的心口塞得满满的,血液撞击着血管,撞击着心脏,撞击着大脑……没有出路……小锦的脸铁青着,从牙缝里用力挤出几个字:“你至于这样吗?”然后把自己刚才填好的发货单狠狠地揉搓了几下,用力扔进了垃圾桶。
“我怎么了?”邱敏这句话传到小锦耳朵里的时候,小锦已经出了门。不知死活的柳絮,趁着小锦张口喘气的时候,又窜进了嗓子里。小锦赶忙往外吐,呸,呸呸,恶心!
小锦不想干了。推车送货这一路,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小锦在这个店里干了两年多,老板娘对小锦真的像自己家人一样,她从来不让小锦叫她老板娘,她说叫阿姨多亲切。小锦知道人心隔肚皮的道理,人和人的交往并不是三两句好听的话就能长久的。小锦来了之后,老板娘很放心地把这个店交给小锦,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之间,这种难能可贵的信任,让小锦感受到人人平等、互相尊重。小锦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店,可是现在……小锦摇摇头,人到底不是柳絮,可以随风游走,现实是,小锦还要养家糊口,不能堵一时之气。
小锦到达车站的时候,邱敏亲自订好的货车并没有按约定停在原位。打听了一圈之后,其他司机告诉小锦,那辆车每天十点准时发货,现在已经发车十多分钟了。小锦有点儿恼火,对着箱子使劲儿踹了一脚,心里骂了句:倒霉!推着车恨恨地往回走。
邱敏看到小车上的货,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又推回来了?”沙哑的质问传了半条街。
车开走了!小锦不满地回了这一句,一松手,小车咣当一声竖直杵在了邱敏面前,等着邱敏下一步的安排。
“车为什么开走了?你去晚了啊?”邱敏追问。
听这话,小锦气不打一处来,还好意思问车为什么开走了?说得像小锦故意拖延了时间一样。
对!去晚了!你订的车每天十点准时发车!小锦回答的时候,故意把每个字都加重了语气。
“哎呀,真是,你怎么能去晚了呢?”邱敏开始埋怨了。
“你问谁?!”小锦这回真的火了,顶了一句嘴,气呼呼的去了厕所。
等小锦从厕所回来,发现邱敏已经把小车上的货搬到了店里,并告诉小锦第二天一早再去发货,耽误那边使用也没有办法。
小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快步到仓库里搬了一箱胶,踩着凳子往货架上补货。邱敏见状,伸手从箱子里抽出一支胶递给小锦。小锦没接,冷冷地说:“不用!”
“你怎么个意思?”邱敏突然厉声对小锦发难,“我知道,我来这个店里上班,顶了你的位置,你肯定不高兴。但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老板娘安排的。我跟老板一家是十几年的朋友,我叫老板娘一声姐姐,他们家的忙,我必须帮。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你可以找老板和老板娘谈。”
“我这个人性子直,平时说话确实有欠考虑的地方。但是我绝对不是针对你,不是认为你的工作有什么问题,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既然老板娘把店交给我,我就得对这个店负责。你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好像我做错了一样。我知道你不爱和我说话,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怎么能让你满意!”
“你负你的责,不用让我满意。我又没耽误你负责,用得着跟我解释吗?就这样吧,挺好!”小锦说的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一支冷箭,又急又准地射向了邱敏。
邱敏哭了。这是小锦始料未及的,她看到邱敏在用手背擦眼泪。小锦很尴尬,她理好了货架,放下手里的箱子,走了出去。
这是五金店的王姐第一次悄声问小锦:“说你了啊?”
小锦发现,周围几个人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扫过来。小锦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一双脚轮番拨弄着聚在店门口打转的柳絮,然后又用鞋底碾了碾,低声说:“我不想干了。”
王姐搂住小锦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你傻啊,凭什么不干了?我们这些外人都看在眼里呢,她来这些天,闹这一出一出,不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她有能力,她能行么?有没有能力,不用压着别人来证明。你走了,她不就更有把柄说你之前自己在这儿看店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吗?”说完,顺势用胳膊肘捣了小锦一下,向店内使了个眼色。
王姐的一番开导,不管是对是错,在小锦的心里还是起了一点作用的。小锦没辞职,但她和邱敏之间仍然隔着厚厚的冻土层。小锦再没顶撞邱敏,一切都按邱敏的路子来,她让小锦干什么,小锦就干什么,俨然是个越来越合格的小力工。不能跟钱过不去——这是小力工的底线。
四
天气晴暖的时候,小力工送完货就坐在店门口的水泥地面上,抬头看看漫天柳絮,看看云卷云舒;低头看看对门小孙家的宝贝疙瘩,看看市场东门的老太太沿街遛狗……有时候,小力工守着一盆清水,看柳絮慢慢悠悠落在水里,慵懒地舒展绒毛,特别羡慕它们的忘我,羡慕它们不为天下事所动的姿态。但,小力工就是不进屋。若是哪天下雨了,小力工就趴在玻璃门后面的柜台上,看落雨,玩手机,戴上耳机听音乐。两个人都不说话!
最终打破僵局,主动开口的是邱敏。恰好就在王姐询问小锦:“又说你了啊?”那个时候,小锦刚说完:“不想问丢了什么。”邱敏闪身出现在她和王姐旁边,给了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锦,麻烦你进来一下,我想问你点事儿。”邱敏的语气很客气。
“你看没看到昨天早上的发货单?就是往庄河发的那张。”
“看到了。昨天发完货回来,我就把单子挂在墙上了。今天早上我拿单子去把款收了,回来把钱和单子一起给你了,五百八。”小锦回答得尽量详细。
“没有了。钱和单子一起没有了。”看得出邱敏真的着急了,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找了一早上了,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锦一边说,一边扒拉货架上的胶瓶,探着脑袋在胶瓶后面搜索。货架上没有,又转到小仓库,箱子和箱子的缝隙,一个儿都没落下。
“电脑桌下面找了吗?”小锦提示邱敏。
“找了。电脑桌缝,打印机后面,连保险柜里都找了。都没有。”
“下午对账的时候可能就出现了,不能丢。”小锦说。她清楚地知道,邱敏有好多失踪的账单都是在对账的时候忽然出现的。
“对了!”邱敏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你去送货的时候,对门小孙过来帮我调过电脑……”邱敏停顿了一下,“我去问问小孙,看他知不知道。”
小锦想提醒邱敏,这样做不太好。可是邱敏的行动快过了语言,她还没踏出门口,声音已经先扎进小孙的耳朵里了。“小孙,小孙!你来,我问你点事儿。”
小孙应声跑了过来,侧着身子像螃蟹一样横行着开玩笑:“又有什么事儿要求我呀?”
邱敏呵呵笑了一声说:“想问你,早上调电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张发货单,里面卷着钱。”
小孙立刻停止了横行,表情瞬间变得很严肃:“那个,你没好好找找吗?翻翻抽屉,缝隙什么的。我没注意你把钱放哪儿了,但是我觉得丢不了。店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说完,和小锦对视了一眼,“对吧?”
小锦尴尬地点头说:“嗯。”
“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着。你们俩都没看见,那能跑哪儿去呢?”邱敏继续掀着桌上的账单,嘴里咕咕哝哝。
小孙说:“那你慢慢找,帮不了你。”一步一步踱了出去。
莫名消失的账单,最终下班了也没找到。小锦拖着疲惫的躯壳刚回到家,就接到了老板娘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