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的父亲是农民(小说)
俩姐姐家的女儿,我的俩外甥女,说实话,真的非常优秀。
从小姐姐们就让她们上这个班那个班的,什么钢琴了、画画了、作文了、奥数了、英语了等等,以至于我外甥女们从小学就开始参加这个奥林匹克赛、那个作文赛,钢琴和画画也都拿到了最高的等级证书。现在,已经长大的俩外甥女,一个在读硕士,一个在读博士。哎,说来,让我这个仅仅比她们大几岁的、做舅舅的脸红啊!
姐姐们爱学习,而我却偏偏讨厌学习。
我爱钻进麦秸垛里让小伙伴们找不到我,我爱去烂泥塘里捉癞蛤蟆放到女生的书包里吓她们,听着她们鬼哭狼嚎的尖叫声,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爱跟小伙伴们一起在月色下的旷野里,拿着父亲为我做的各种木制枪冲啊杀啊,我更爱把父亲的后背当马骑,喊着驾,疙瘩驾,听着父亲故意发出像马一样的呜咻声,我的笑声像大把的碎银子从半空中抛撒而下,脆咧咧的,引得父亲更加卖力地像马一样向前奔腾。
五
“家宝,家宝,快点起来,收麦子的已经来了,赶紧来帮人家抬抬秤,一起背背布袋!”早上,我睡得正酣,忽然被父亲咋咋呼呼的喊叫声惊醒,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嘴里嘟囔着,干啥呢?大半夜的,也不让人睡觉!还大半夜呢,你睁开眼看看,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大半夜呢!我望向窗户,窗帘外明灿灿的一束阳光射进来,可不是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了嘛。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是我十来岁时,父亲为我盖的。我早说过了,从我出生起,父亲就在为我准备盖房子、娶媳妇准备了。
那时,父亲还是年富力强的石匠,父亲不但不笨,还算得上好石匠。方圆村子里人家盖房子地基需要的石头,以及一些零星的小活儿,如石敢当、捣臼、铭记、碑文、石磨、碾盘、石狮子等,有很多都是父亲一锤一錾凿出来的。
农闲时,父亲天不亮就吃了饭上山。顺便说一句,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山,这不,我们这个村子就坐落在半山腰。
每次上山,父亲都背着一条灰色的、上面补着大大小小补丁的劳动呢褡裢子,后面装着大锤、二锤、钢钎、錾子等凿石用的工具,前面装着军绿色的鳖壶,母亲用笼布包裹着的用高粱面、白面、红薯面掺合着做成的馒头或者饼子,这就是父亲的午饭了。
我出生后,父亲就开始凿准备为我盖房的房基地石头,慢慢用他凿石头挣得的钱买来砖、瓦、钢筋、水泥,把我们家地头的柿树、梧桐树等树木出了做房子的椽子、大梁、门窗等。
等一切准备就绪,我也就十来岁了,父亲就用换工的方式招呼乡邻们一起把这座两层楼盖了起来。还别说,当年,这样的小楼在我们村里也算是很拽的了。村里人见了我父亲,无不夸赞几句,你山林行啊,为儿子盖了这么好的楼房,这辈子都不用再盖房子了!父亲就嘿嘿嘿地笑着,嘴里边不忘谦虚着,哪里哪里,一般般了,一般般了。那时,父亲大约做梦也想不到他拼尽全力为儿子盖的在村里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楼房,到儿子娶媳妇的年龄却老旧过时得一点也用不上了!
我家二楼,到处是粮食圈,有麦子、黄豆、黑豆、玉米,最多的还是麦子。有时候我甚至担心这么多粮食,会不会把楼压塌。
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农村加工各种机械的应用而生、盖房的钢筋混凝土的大量应用,父亲的手艺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为了保证一定的收入,父亲就拼命种粮食。山坡上,父亲开垦了很多小田块儿,有大有小,大的一分二分,小的席子大小。随着大量年轻人大量进城务工,山上的很多田地有很多被撂荒,父亲就一一捡拾起来,全部种上了庄稼。玉米、麦子、黄豆、红小豆、红薯、谷子,甚至,有的石头太多,什么也不长时,也被父亲种上了高粱。高粱作为粗粮卖到镇收购站,杆子和樱子,分别被父亲纳箅子和揍刷子,逢集会拿了到集市上卖。总之,只要能弄成钱的,父亲绝不浪费一丁点。
我和收粮食的背了一袋又一袋,已经装了满满一三轮车了,楼上的粮食圈才少了一个。父亲跟收粮食的讲价,你看这么多粮食,都是我老头一粒一粒种出来的,多不容易啊,你就再给加五厘吧!我不觉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五厘?真是笑话,一斤多五厘,十斤多五分,一百斤多五毛……就算楼上的麦子有十万斤,不也就多个几百元嘛,值得在那儿跟人家费那么多口舌吗,低三下四的,哎,想想我每天下班去夜市消遣时哪次不得几十元?
说到这儿,其实我真该脸红。从我混到手初中毕业证后我就到处打工挣钱,可至今一分钱也没存下。每次出门父亲都会叮嘱一句,好好干,不要懒,要知道挣钱……云云。我嘴里嗯嗯着,一点也不明白父亲的用意。每个月发了工资,我就赶紧花,跟厂里的同龄人一起去喝酒、KTV唱歌、迪厅蹦迪,当然有时也约女孩上街吃东西,给她们买东西,现在的女孩,现实得很,一起上上街,就恨不得你为她大把花钱,等你想试探着想处处朋友吧,立马就用城里买房了、好车了堵住你的嘴,似乎是,找对象就是为了彻底跳出农门,成为彻彻底底的城市人。说句不怕人笑话的话,从十七岁开始,我就开始追女孩,也没少为她们花钱,请吃饭、看电影、KTV唱歌、蹦迪、买小礼物、甚至碰上贪心的女孩,还为她买衣服。我得到的最大回报就是拉了拉人家的手,或者抱了抱人家,最严重也就是摸摸亲亲。当我的哥们知道我的事情后,差点把嘴巴笑扯,把肚子笑破。笨,笨死了,傻家宝,你说你出了那么多钱,咋也该睡睡她嘛,咋就仅仅摸摸亲亲呢?我们可都是睡过了的。我涨红着脸争辩,她们不让,说……说我连房子、车子都没有,还娶什么媳妇!还说,还说我没趣……所以说你笨嘛,王家宝,你是天下第一大笨蛋,知道吗?哥们毫不客气地嘲笑像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泥巴直直地向我砸来,让我既羞惭得无地自容,又委屈得无处诉冤。
哥们的话虽然不客气,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我至今既没攒着钱又没睡过哪个女孩就是证明。
六
那个收粮食的突突突开着三轮车整整往我家跑了三天才把父亲攒的粮食卖完。麦子圈里全部都放了驱虫药,所以麦子储存得尚好,而那些黄豆啊、黑豆啊等杂七杂八的豆豆之类,多数已出现虫蛀现象,有的一搭连连在一起,全是虫子吃过后留下的渣子。
我一点也不理解父亲为啥要攒这么多粮食,难道就不能当年收获当年卖了吗?母亲说父亲这是饿怕了。攒着一屋子粮食,看着那大圈小圈的粮食,父亲心里才踏实。父亲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饿着肚子干活是很平常的事情。饿,充满了父亲的大半生,直到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到户,家里才的粮食才逐渐不那么短缺。但是,饿的感觉却成了父亲一生抹不去的阴影,所以父亲在吃上,一辈子都特别节俭。绝不让浪费一点点粮食,剩饭剩菜剩馒头,哪怕已经变质得厉害,吃了马上拉肚子,父亲也要吃下去,似乎为此吃药打针事小,扔了才是罪过。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路上见到有孩子扔掉的馒头、饼子之类的吃食,父亲居然也要捡回来吃。为此,气得母亲没少跟他生气,说你就不怕是有病的人吃过的传染给你呀,或者万一是谁给耗子下的诱饵呢。对母亲的抱怨,父亲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
就在我们把所有的粮食圈都一扫而光,以为没了一粒需要粜的粮食时,父亲说慢,还有呢,再接着背。放眼望去,二楼的楼板上已经是空空如也的一堆粮食圈子,如果硬要再找点什么的话,那就是父亲前些年亲自到山上出的树,亲自为自己的打的那口红松柏木棺材了,我和收粮食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父亲的用意。父亲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把棺材盖子一掀,啊,满满一棺材麦子!这些麦子粒粒颗粒饱满,色泽鲜艳,闻着,甚至有一股扑鼻的成熟的麦子特有的香气。父亲说,这是渠下地(我们村最好的能用修的人工渠浇到水的)产的,是最好的麦子,本来准备留着吃的,可是现在钱还差点,就一起卖了吧!我说,爹,都卖了,你和我娘吃啥呢?放心,饿不着,不是还有很多红薯吗,萝卜白菜、玉米、干红薯片……
七
我穿着笔挺的藏蓝色新郎服,佩佩一身洁白的婚纱,头纱把她背部的那个鼓包掩盖得没了踪影,咋一看,经过化妆师的精心化妆后的佩佩怪漂亮的,我们站在花门里,周围是热闹的欢呼声,司仪高声念唱道,下边是最最重要、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新郎为新娘戴结婚钻戒,并且宣誓。
我使劲儿掐了掐我的左手臂,没错,是真的,不是在梦中。
赶在腊月十五,父亲终于把买房买车的钱凑齐了,我们马不停蹄地买了房子、车子,原本,母亲请算卦先生按我和佩佩的生辰八字为我们瞧的黄道吉日是腊月二十五,谁知,临到腊月二十四,佩佩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除了三金以外,还必须有结婚钻戒。她这一提,我们都傻眼了,要知道,为了娶到她,父亲可是把家里所有能卖的都换成了钱,再要钻戒,就算最便宜的也要好几千元,去哪儿弄这笔钱呢?
最后,父亲把目光盯在了他那口红松木棺材上。我和母亲坚决反对,要知道,在我们农村,老人们最最讲究的就是死后能有一口好棺材呀!哪怕你这个人一辈子再没本事,活得再窝囊,死后只要有一口好棺材就会让村人们啧啧称赞,似乎是,生前的荣辱远不如死后的一口好棺材更能给人争面子。
此时的父亲,为了给我把这个婚事办了,是什么也顾不得了的,我和母亲的反对当然没有起到作用,最后父亲以低于棺材铺的价格卖出去了,当来人把棺材抬走时,我看见,父亲那张越来越干枯、蜡黄的脸上虽然堆起来的是笑容,那种苦却是显而易见的,不舍、心疼、还有一往无前、决绝等等复合的感情交叠着布满了皱褶里。
卖棺材所得的四千五百元刚好给佩佩买了一枚铂金/镶嵌钻戒。
一切安排停当,也就到了大年二十七了,我们的婚礼只好安排在了大年二十九。
我学着电视里的新郎向新娘求婚时单膝跪地的样子,向佩佩献了鲜花,戴了戒指。然后,按着司仪的口令走到父母跟前,向他们行鞠躬礼。母亲脸上不自然地僵直着,嘴里嘟囔着,不用了吧,不兴这个吧。父亲吟吟地笑着,脸上的神情倒坦然得很,喜庆的红晕给父亲的脸涂上一层亮丽的红色,给人一种红光满面的感觉。
鞠完躬,父母领着我和佩佩到处给亲友们敬酒,大家对父亲说着祝贺的话,父亲客气地说着谢谢。当走到单叔和崔叔桌前前时,单叔没有直接说祝贺的话,而是举着杯子说,王山林,你行啊,没见动静就娶上儿媳妇了,哪像我们天天光见雷声不见雨点子,我家震浩、崔钱家小波至今还没着落呢!
单叔和崔叔都是我父亲最要好的老哥们,单叔家的震浩和崔叔家的小波都跟我同岁,由于没有在县城买房,至今也说不上媳妇。
父亲嘿嘿嘿笑着,说是,是,我,你们老哥我先走一步了先走一步……咳咳咳,一连串的咳嗽声把父亲的半截子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哇”的一声,父亲的一口痰,不,是一股子鲜血喷射出来,直直地喷到佩佩的婚纱上。佩佩“呀”地惊叫一声,盯着她婚纱上的的血迹不知所以。父亲倒在了我的怀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家,家宝,好,好好,跟,跟佩,佩佩过,明,明年,给,给我添,添个,大,大孙子……说完,父亲的头就耷拉下去了。
佩佩婚纱上那大片的血迹犹如一朵朵盛开在雪地里的梅花。
在父亲贴身的内衣兜里,有一张半年前的医院确诊书,写着:肺癌晚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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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对儿子的传统思想与无私之爱,牺牲了女儿,也被女儿疏远,牺牲了儿子的爱,成全了儿子的婚姻。却积劳成疾,因肺癌晚期而倒在了儿子的婚宴上。
第一人称的叙事,语言的揶揄与平实,增添了生命的沉重与命运的悲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