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别管我干啥。”
　　 “我给你说吧，你写书就是为了巴结女人，你看给你点赞的都是女人，那些从文的女人疯得跟啥一样，就像看见肉的狼，你跟她们来往，能有个好？”
　　 “你的思想再猥琐，也不能这么猥琐是不是？你再怎么看人，也不能这么看人是不是？她们那才是本真性情的流露，不藏着掖着，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你也不要管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她们好？她们好。那就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们就离婚，你听清楚，离婚。你看我过得是啥日子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你瞧瞧你那个朋友王世平，人家能挣钱，人家老婆多拽呀；你看看冯宇涵，整天陪着老婆干家务，连马桶都刷得白白净净的；你再看看三胖子，每天上下班都接送老婆，买这买那的；你看……你都没带我旅行过，王芳丽去瑞士了，熊妙去泰国了，就连程艳，都去了台湾……你呢？你只带我去过蓝田县，丢人不？去了也只是跟朋友喝得昏天黑地的。咱别说旅游了，就是回你老家，你也是把我朝别人家里一扔，打一通宵麻将，你那时候咋不想着写作呢？这么多年了，你挣的钱呢？钱呢？钱在哪里？既然你执意要这么做，我就给你——你要的生活，我们离吧。离。坚决离。”
　　 她吹着鼻子瞪着眼睛，顷刻之间，一个革命同志变成了阶级敌人。
　　 这完全是批斗会么？他心里想：一定要淡定啊，她所有的指责都是表面现象，自己首先要安抚好自己的情绪，这样才能安抚别人的情绪。便咳嗽了一声，使自己平静下来，说：“你就别说气话了。”
　　 “谁跟你说气话呢？离。坚决离。”
　　 “你别做梦了，我不离。”
　　 “你不离也得离。儿子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啥也不要，我走我的。”
　　 说到这里，苏晓媚立即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她把他旅行箱里的所有东西扔了出来，扔得满地都是，把自己的衣服化妆品小镜子等琐碎东西装进去，把箱子拉链拉好，然后打开保险柜，把储蓄卡、信用卡、社保卡、医保卡、天然气卡、电卡，以及保险柜里的定期存折理财文件等，一股脑拿出来，朝他劈头盖脸地摔过去，说：“这都是你的东西，你拿好，过你想要的生活去。”
　　 他惊呆了，思考了起来：她不是说过，他要是不要她了，她就会从二十六楼跳下去的么。他当时还说过她：你跳二十六楼不要紧，关键问题是我们没有二十六楼的楼层，你跳下去，还要考虑从谁家跳的问题，你可以了断此生，可不能害了别人。那一次她都哭了，说我都要死了，我才不管别人呢，我想从哪里跳，就从哪里跳，你管不着。从那时看，她很在乎这个家的，今天怎么要离婚呢？而且还要把儿子给他？她那么喜欢儿子，还能生出一些怜悯来，甘心情愿地把儿子给自己？假的，一定是假的……
　　 但这太突然了，所有的推断都需要进一步验证，杜子腾便不再吱声。
　　 看杜子腾不语，也没有阻拦自己，苏晓媚突然又说：“儿子跟我，给我留一套房子就行了。”
　　 他一看她果然舍不得儿子，就反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你不要儿子吗？”
　　 “我那是不愿意看到你们老杜家断了香火，明白不？刚才我还替你着想，看看你这副德行，现在我变了，儿子是我的，他跟了我，我就让儿子跟我姓苏。”
　　 听她这么讲，杜子腾生气了，说：“那也得看儿子同意不，是不是？”
　　 “他同意不同意，与你没关系，反正你也不要我们娘俩了。”
　　 “我啥时候不要了？”
　　 “少废话，你就是不要了。”
　　 说罢，苏晓媚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啪”的一声放在杜子腾面前的桌子上，冷冰冰地厉声说：“写吧。”
　　 “写啥？”
　　 “你不是能写吗？写离婚协议。写。”
　　 “我写不了。”
　　 “写不了也得写，必须写。下午去照二寸免冠相片四张，复印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等。”
　　 这时，杜子腾感觉这事情像是真的了，对苏晓媚说：“你就别胡闹了，我不离，坚决不离。”
　　 “你不离？还能由得了你？你必须和我离婚，你跟你的小说过去，你跟你的女朋友过去。我给你自由，给你幸福。”
　　 杜子腾苦笑了一下，说：“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我哪里来的女朋友？”
　　 “你没有？别把我当傻子。你谎话连篇，你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我没说过谎话。”
　　 “你敢说你没说谎话？2006年，你出差前说，为了让我放心，把身上仅有的一万元全给我，我还考虑你在外辛苦，好在外不如坏在家吗，说给你留几百块钱，谁知道，我看见了你的银行底单，你竟然还有三万元？太让我不能接受了。”
　　 他语塞。
　　 这件事真是百密一疏啊。他低着头，看着脚尖，说：“好吧，我说过谎话，可也是善意的。”
　　 她声音大了起来：“善意的？你说过歹毒的话语忘了，你做过歹毒的事忘了？对我说过的话，对我做过的事，你全都忘了？”
　　 他想到了自己一直是一个兢兢业业本本分分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指责的人，就问：“我做过啥事？”
　　 苏晓媚的声音突然提高了80分贝，刺激的杜子腾耳膜都疼，她喊道：“你必须承认。你必须承认。……”
　　 见此情景，杜子腾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咱俩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我不跟你说了。你在家休息，冷静冷静，我走了。”
　　 话音刚落，苏晓媚扑过来，一把抓住杜子腾的衣襟，“你不能走。你敢走？你要是走，咱们试一试。你要走，我立即从楼上跳下去。今天咱们必须把离婚协议签了。”
　　 杜子腾是绝对不敢和苏晓媚对赌的，以前对赌，每次他都会输，所以目前姑且认为她绝对会这么做。
　　 苏晓媚的撕扯很有威力，以前吵架，他也从来没有能逃走过，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她能不松手地拽着他整整一晚上。只要是吵架，她就有无穷的精力和能力，可以打开窗户，扯开窗帘，不洗脸，不梳头，吵上几天几夜，直到他完全屈服为止。斗争的结果每次都是说好话，写保证，割地赔款，才算结束。
　　 他沉默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狠狠地将拳头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苏晓媚完全不惧杜子腾的愤怒，蔑视地喊道：“杜子腾，你吓唬谁呢？你吓唬谁呢？来来来，我的头在这里，我的脖子在这里，你有胆量你来么？”说罢，还拿起杜子腾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头上，喊：“打呀，有本事你打呀。”她看着他没动，就直接轮了一拳，砸在他的胸膛上，瞪着眼说：“我吓破你的胆呢。”
　　 其实，苏晓媚早已经算准了杜子腾的愤怒范围，了解了他是不可能做出威胁到自己下一步行动的。
　　 杜子腾恼恨苏晓媚无视他的恼恨，他恼恨她调戏他的恼恨，他恼恨她挑战他的恼恨，但他带着男子汉的恼恨却被自己的理智压得变了形，弯了腰。发火是没有出路的，即使再大的火，也必须在瞬间就咽下去，即使对付再野蛮的人，你还得拿出你的文明来应付，因为，自己是个作家，是个文人。
　　 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有些讨好又有些埋怨地说：“你不要声音太大了。你看，咱们吵架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就不要影响到别人了。人活脸树活皮呢，我们每天从楼上走到楼下，这些邻居都认识咱，别让他们笑话咱。就是老家那个杜永利，他娶的那个山里没上过学的媳妇，吵架都要把收音机声音开到最大，放出戏曲声，是不是？你难道还不如她了吗？”
　　 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那你咋不娶她去呢？嗯？你要眼睛出气呢？你现在找她去，去呀，看杜永利不打死你？你恐怕是看人家媳妇漂亮吧？你看你盯着人家那个眼神，色眯眯的样子……”
　　 自己色眯眯的？这太侮辱人了。他愤愤地说：“我杜子腾什么时间看人色眯眯的？”
　　 “你就是色眯眯的。就是。”苏晓媚说着，又抓着杜子腾开始使劲摇动起来。
　　 “你放开我。我同意写协议，你得给我一天时间，我考虑一下。”
　　 听到这句话，苏晓媚松开了手，说：“好。算你杜子腾那个东西没白长，你有种。我给你半天时间，把离婚协议写好，今天晚上十点之前务必回来，明天办手续。”
　　 杜子腾说：“好。”转身拿了车钥匙，“哐”的一声带上房门，走了。
　　
　　 四
　　 走出家门，坐在车里，苏晓媚喊叫的声音还在杜子腾的耳边嗡嗡作响。但是比起刚才屋子里那一番争吵，这个环境还是要清净很多了。他朝车窗外面看了看。一片挂在杨树枝上的枯叶子在风中舞动，然后摇摇曳曳地飘落下来。他突然感觉异常凄凉，枯叶如他，他如枯叶，都将无依无靠，孤寂地坠落于红尘。
　　 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可是，按目前这种情况来说，没有路的路，才是会带来很多憧憬的路，自己该向哪里去呢？
　　 同学朋友那里肯定不能去，他一边这样想又一边否定自己的想法：一则他们都有家室，吃饭睡觉不方便；二则目前状态灰不沓沓，太过狼狈，搞不好还会让别人产生看法的，对待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亲近的朋友，也应该百分之二百或者三百的理解、重视和认真对待，多替别人考虑几分，总是没有错的。
　　 去老家？不行，还是不行，老家是绝对不能待的。乡亲们要是看你时间长了，一定会胡猜乱想，说这说那的，直接影响到家人的声誉和生活。父母把自己养活大，一定是希望给他们脸上贴金，给他们争光，给家族争光的，在乡亲们眼里赢得赞许和荣耀，绝对不是为了让他给他们抹黑或者找麻烦。
　　 那么去哪里呢？去上海？南方虽然可以生存，但是南方气候不适合在北方生活了很多年的自己，也太过嘈杂，况且他也不太喜欢南方人的精明、势利和只认识钱的思维模式，这让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冰冷冰冷的。
　　 去山里？带上电脑到大山深处去，去一个什么道观或者庙宇，只要能睡觉，有一张桌子可供写作用就行了，给那里干点打扫卫生或者其他什么义工，只是现在的那些地方，也不是没有经济基础的人想住就能住的。
　　 去新疆吧，离这个伤心的地方越远越好，那里人厚道，好相处，而且有活干，能生存，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轻松起来了。
　　 好吧，暂时先找个宾馆歇息一会儿，理个清晰的思路出来。
　　 进了宾馆房间，他把电脑包朝床上一扔，蹬掉了皮鞋，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镜子里，他头发散乱蓬松，眼角下垂，眼角周围皱纹密布，面容黄中带灰，脸盘子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大，额头看起来更像一个瘪三……
　　 他问自己，这就是他么？他对着洗手池子使劲儿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痰，“呸。瘪三。”他骂道，语言中充满了对镜子里自己丑陋形象的不满和鄙夷。
　　 三下五除二，他脱掉了衣服，钻到雾气腾腾的热水里面了，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就是自己，自己的世界就是自己的世界。
　　 一个小时以后，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斜靠在床边，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随便放在床头柜上，无意间从上面摸到了宾馆备用的火柴，他又坐了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划着了火柴……这时候，他的思维也就随着口中吐出的香烟，袅袅升起了。
　　 可今天苏晓媚那种歇斯底里的咆哮以及由此而变了形的脸，又从烟里冒出来了，飘荡到他眼前……
　　 杜子腾静静地望着这一切，自言自语地说：“你太自以为是，太任性了，一直以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的每一次发火，就是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你为什么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也不和我商量变通呢？咱们都是平民老百姓的身份，当年你单位就连一个普通工人的岗位，都不给你，就说明我们多么普通啊，而今你整天耍小姐的性格，玩公主的浪漫，还要过皇后的生活，你不知道，我连我自己都做不好，怎么能给你所要的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和你在一起生活真是太累太累了，你知道吗？我就像一头老黄牛，背着沉重的负担和压力，你什么时候能让我轻松些，感受一下自由生活的快乐呢？”
　　 躺在床上，他浑身散了架，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也感觉心被人挖走了，自己成了空壳子，像晾晒在树杈上摇来摆去的衣服，但是心里面，塞满了冷森森的冰块。
　　 他想起了他的小说。会不会有人看他的小说呢？自己都死了，消失了，看不看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就那样吧，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过去有些皇帝死了都没有后人了解，谁还在乎谁呢？吴承恩写西游记，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么。人生很快，自己很快就会被埋到黄土底下，若干年后，就会和黄土一样，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知道世间还曾有过杜子腾这个名字了。
　　 他感叹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该结束的始终是要结束的，老天爷要拿走你的命，也是顷刻之间的事情，天太大，人太小啊。假设自己死了，所有的纠结还能有什么意义呢？就别再说什么感情和家庭了。再接受不了的感觉，也要咬紧牙关来接受啊。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个开满鲜花的春天，《平凡的世界》这部书里的一个主角孙少安的老婆出来了，还像他印象里那样勤劳善良，对生活无怨无悔，人也依然漂亮优雅，美得令他窒息。他向她跑去，想要去抱住她，但是怎么记着她的名字叫苏晓媚。他正在纳闷，那个女人突然就变成了苏晓媚的模样，却衣衫褴褛，并对他说：“杜子腾，我要把你变成一个葫芦，拴在我的裤腰带上，走到哪里，都要带到哪里的。”他紧张起来了。正在这时候，地上出现一个想要吞噬苏晓媚的裂缝。他大惊，急忙向苏晓媚伸出手，并喊道：“快。晓媚快跑。朝这里跑。”可是他的声音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此时，她也不见了，似乎掉进了地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