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离婚(小说)
杜子腾大骇。
他醒了。
他想起了她。
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他又把思绪回到28年前他们上高中的时候。想了一阵子,又想到离婚这件伤筋断骨的事,给生活的血管里换血的大事,他说:“这真的不是儿戏呀。”他有些可怜起她来了。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发小张伟的电话,就接了。
电话里,张伟的语言亲切,想和他见面的欲望浓厚,说什么好几年都不见了,想死你了,你现在事情干大了也不回老家了,把我们都忘了等等。
杜子腾正好没事干,就说你等着,说完就下楼开车。
到张伟家的时候,几个老朋友正在那里吞云吐雾大谝特谝。看见杜子腾到来,他们表达了一番热情之后,问:苏晓媚咋没一块来?杜子腾答道:她忙得很,在公司加班呢。
张伟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吧?现在离婚是时髦,老王最近就正在赶时髦闹离婚呢,还跟我诉苦呢,说是最近办手续,我说,咋可能离婚呢,离婚就和拆迁一样,不得来来回回较量几个回合?哪有那么容易的?”
杜子腾心里一紧,“嗯”了一声。
张伟说:“连感情这个事情你都处理不好,你还能干成什么大事情,你看每一个企业家,看待问题都很有洞察力的,决断也明快,像老王这样撕不长拽不短的人,不行不行,心太软了,什么也干不了。我劝他说:你还是回去跟她过日子吧,别管那么多。你回去给她道个歉哄哄她么,能结成两口子么,缘分挺深的,狗皮袜子没反正,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一样一样的,有啥么……”
张伟看着杜子腾,继续说:“我那时候跟老婆吵架,老王还安慰我,说让我别生气,让把我老婆当女儿看吗,还说让我把我老婆当成是一个一周岁都不到的女儿看,这样就不生气了。想想也是,这不到一周岁的女儿不但给咱拉屎尿尿,还要不停地哭闹呢。对待自己的女儿,一定要有那个包容心和耐心。实际上,我跟你说,任何事情放到别人头上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还是挺难的。这就跟在电视上看战争片一样,杀人比杀个鸡还简单,但在现实生活中,咱根本杀不了一只鸡,就下不了那个手么,对不对。不过,这个女人呀,你让她做女儿,她做腻歪了,还想做孙女,做得没意思了,就会看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欲望是到不了头的,一件事也总会厌倦的,十妇九暮呀。想开点,一切就都哦了。”
“那男人呢,男人做什么?”杜子腾问。
“现在这社会,女人地位高了,男人就是一个笑料,就是女人胯下的宠物狗,包里的钱袋子,床上的电褥子,眼中的卫生纸,哪一个做不好,也不行的,这叫新型男人,懂不懂?”张伟吸了一口烟说道。
“男人呀,要成就事业,当然不管是做什么什么家,首先是要能做一个完全独立的自己,才能把你的能力发挥到极致,也才有可能成功。人常说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都是胡扯呢。要我说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不管事的女人。你想想,如果你连自己也做不了,就要么去上班,听老板话,八个小时,两点一线;要么回去当乖乖男,听老婆话,给老婆做饭,拖地,洗袜子,洗内裤,也就啥也别想了。”
开始杜子腾还以为张伟是给苏晓媚做说客的,但听着又不太像,就说:“如果所有男人都成了这样的男人,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同学说:“扯远了,扯远了,来来来,喝茶,喝茶。”
杜子腾笑了笑,笑得很尴尬,他觉得发小们议论的不是别人,就是他杜子腾。
……
电话又响了,他接了,是大学女同学艳艳,杜子腾就从发小这里离开了,他便出了门,站在墙拐角,左右看看没有人,才走过去和艳艳寒暄起来了。
艳艳说:“你咋回事呀?鬼头鬼脑的。是不是她在你跟前,你都不敢跟我说话?”
他顿了一下,说:“没,哪里的话呢。”
艳艳说:“咋了?心情不好?这几天咋回事,是不是跟她闹矛盾了?”
“没,没。”杜子腾急忙摆手。
艳艳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跟你开那个玩笑被她看见了。”
“什么玩笑?”
“就是那个短信呀,也不见你回个信息……”
“啊,我还没看呢。”
“怎么?不会吧?我发了两遍呢,是不是她看见了?”
“看了就看了吧,反正她整天拿着我手机翻呢,无所谓。”
“无所谓?你可别跟我说你们要离婚啊,要是离婚了,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也会有负罪感。”
杜子腾没有说话。
“要不然这样吧,我把你删了,省得你们以后怪我。”
杜子腾翻开微信,找到女同学的信息栏,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难道是苏晓媚看见了以后给删了?随便吧,这世间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什么关系呢,谁又能管得了这么多呢。
这时候,一个合作伙伴打电话过来了,对杜子腾说他给苏晓媚打电话了,听着她声调有点不对劲儿,就问问啥情况。
杜子腾没有回答,直接将手机关机了。
晚上,杜子腾回了老家,他和父亲坐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烤火,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在他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时,又想起了苏晓媚和儿子强强。他胸口一阵疼痛,但他侥幸地认为:强强是个优秀的孩子,很快就长大了,即使没有他杜子腾,以后可能会比现在更优秀,有时候,爱是会成为一种成长期间的阻碍和负累的,会将孩子自己的才能埋没。
他心里对苏晓媚说:你以后再成家,一定要找一个比我杜子腾好一点的,别再找和我一样的男人了。
看他闷闷不乐,父亲说话了:“你咋不说话了?想家了?其实,小苏还是不错的,她持家稳定,不像其他女人,风趟倒势的,但是,女人嘛,不像男人,凡事你得让着她一点……”
当父亲的话如春风般吹拂着自己的时候,杜子腾已作出了决定:他要离开她。这个决定做出来以后,他便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觉来。
五
老家很清静,第二天,杜子腾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直到父亲叫他起来吃饭时,他才看到,太阳已经很高了。
他站在院子中,伸了一个懒腰,觉得异常轻松。
父亲说:“时间真快,今天都八月十五了……”
杜子腾一震,“啊?”了一声,然后对他父亲说:“是啊,爸,今天晚上我陪你过吧。”
吃了早饭,杜子腾去了镇上的街道,买了韭菜和五花肉,熟肘子肉,花生米,和一瓶西凤酒回来了。
中午时分,天晴了,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朵朵白云。
回到家,杜子腾看到父亲没在,他猜想父亲应该是出去转悠了,就走进了屋子里,将买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然后将方桌搬出来,放在院子中间,取来纸和笔,坐在那里,考虑了一会儿,便开始起草离婚协议。
离婚协议
男方:杜子腾,男,汉族,1978年10月1日生,身份证号码:xxxxxxx
女方:苏晓媚,女,汉族,1980年12月26日生,身份证号码:xxxxxxxx
男方杜子腾与女方苏晓媚于2003年11月11日登记结婚,婚后于2005年5月6日生育一儿子,因在长期生活中形成了不同的价值观念,致使夫妻感情破裂,已无和好可能,现经夫妻双方自愿协商,达成一致意见,订立离婚协议如下:
一、男女双方自愿离婚。
二、孩子归女方所有,女方不能更改孩子姓氏,男方有探视权,有协助孩子成家立业的义务
三、1.男方净身出户。
2.原夫妻双方所持有的现金、存款、证券、房产、车辆、电器等一切财产都归女方所有。
3.公司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女方。男方不再持有股份。
四、协议生效时间的约定:
本协议一式三份,自婚姻登记机关颁发《离婚证》之日起生效,男、女双方各执一份,婚姻登记机关存档一份。
如本协议生效后在执行中发生争议的,双方应协商解决,协商不成,任何一方均可向xxx人民法院起诉。
男方:(签名)女方:(签名)
2018年9月23日2018年9月23日
写完以后,杜子腾再次抬起头来,望望天。几只大雁列成队,朝南飞去。他望着这队大雁,直到消失不见,才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觉得更加轻松了。
下午,他和父亲在河边散步,他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河滩上的石子儿,要不然,就是拾一块石头,使劲儿地朝远处扔,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石头落在了什么地方。
散步的时候,他父亲给他讲了村里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事,这些事就像从锅里飘出来的粗茶淡饭,味道清淡,却利肝利肺,让他耳清目明。
晚上,他坐在院子里喝茶,等待一轮特别的明月升起。
他想起应该给一些朋友发祝福信息了,于是,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首先看到了苏晓媚发来的几十条短信。
短信上说:我中午外出,将钥匙忘在了家里,现在人在外面,回不了家,不知道该咋办呢?
看到这个短信,一股暖流立即涌上了头,杜子腾再也待不住了,他立即和父亲打了招呼,上了车,启动以后,风驰电掣地朝回赶……
到楼底下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他家的窗户,窗户里灯光很亮,有人影投射在窗户上,来回晃动。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骗局,就反感起来了,只不过转念一想,这离婚协议还是要给苏晓媚吗,正好,进去把事情摊开说清,明天好办理手续。
走到门口,他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就迟疑了一下,敲了一下门。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岳母。岳母看见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说:“吆,是子腾呀,昨天是不是出差去了?我就说么,这过八月十五呢,还能在外面过。这下就好,你可回来了。”说着,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对着屋子里喊:“晓媚,出来,子腾回来了,快给子腾下饺子。”然后盯着杜子腾继续说:“我问晓媚你干啥去了,她说你出差去了今天不回来,但我想你会回来的,就给你提前包好了饺子,进来进来,把鞋换上,坐到沙发上,我给你倒茶……”
杜子腾急忙说:“妈,不用不用……我吃过了。”
苏晓媚走过来,阴着脸盯着杜子腾说:“你真不吃了?”
杜子腾搓了搓手说:“不吃了。”
苏晓媚没有搭理杜子腾,转过身,进了厨房,一会儿端了一碗调好的饺子出来了,说:“这是妈做的,你必须吃。”
杜子腾犹豫了一下,还是端上了碗,坐在沙发上,埋头吃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她们母女俩开始聊电视里金牌调解栏目中的一个故事,有说有笑的,看那个样子,她们兴趣很浓。
吃完饭,杜子腾把碗朝厨房桌子上一放,站了起来,背上包,对苏晓媚说:“今天我还有事,要陪客户去看月亮,来,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岳母说:“哎吆,这八月十五的,咋还会有不回家的客户呀。”
苏晓媚看了杜子腾一眼,没说话,跟着他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你决定好了,真的要走?”
“是的。”
“你要到哪里去?”
“一个没有你的地方,一个与你无关的地方。”
“我允许你在家里住一晚上的。”
“没必要,不住。”
“咱妈今天专门回来的,你必须住。”
杜子腾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说:“给你。看一下,把字签了。”
苏晓媚并没有伸手,说:“你给我念。”
“要是念,妈就听见了。”
“声音小一点念。”
杜子腾开始念离婚协议了,他念得很慢,一字一句非常清晰。苏晓媚用牙齿咬着嘴唇在静静地听。
听到杜子腾念完了以后,苏晓媚说:“你咋没按我昨天早上说得写?”
“我觉得都应该给你,就这样写了。”
“什么叫应该?”
“我愿意,没有为什么。”
“这不行,重写,你还应该再给我三十万元的青春损失费。”
“虽然说你青春损失了,我的青春也损失了,你的青春是青春,我的青春就不是青春了?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不合理。”
“别说合理不合理的事情,就说你同意还是不同意,要不表态,我就涨成五十万。”
“是你要离婚的好不好?”
“是我要离婚的,但也得是这个条件。”
“那你昨天早上怎么说的?”
“依我现在的要求为准。”
“好吧,我改一下。”
苏晓媚看了杜子腾一眼,转过了身子,说:“你给我把胸罩解开,今天勒得我有些疼。”
杜子腾没有动。
“快点,解开。”
杜子腾还是没有动。
苏晓媚转过来说:“你真的啥都不要?”
“啥都不要。”
“你的衣服我给你收拾好了,你走吧。”
“我可以在这里抽最后一根烟不?”
“随便。”
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靠在窗子上,望着皎洁的月亮。她去了厕所,将里面的水弄得哗啦哗啦响。
抽完烟以后,杜子腾站起来,朝卧室门外走。
苏晓媚进来了,从后面抱住他。
杜子腾没有动。
“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杜子腾不语。
苏晓媚的声音突然间大了起来,说:“你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不可能的。你太傻了,人家就看你是不是还在乎我,是不是还依然爱我。”
杜子腾不语。
苏晓媚说:“这么多年了,你咋是那么不懂浪漫的人,依你这样稀松平常的心思,还怎么能从事写作呢?还怎么能写出上乘的小说呢?”
杜子腾依然不语。
苏晓媚继续说:“你太笨了,我是怕你累呀,你一点都不明白,我爱你,很爱你。谁知道你——你——你——你竟然是真的要跟我离婚。”
说罢,苏晓媚竟然嘤嘤地哭了。
“啊?”杜子腾木然了。
他站起来,又走到窗子边,靠在窗框上,他的腿酥软了。
月光透过窗子上的玻璃,钻进了屋子,把他俩的剪影铺在地上,一如这样的岁月,融进了一些乳白色的迷茫……
(完)
再次感谢叶雨和刘银科老师辛苦地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