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春】孤鸟(小说)
到了村子,他让瘸子去取枪,自己叫人。女人们听说男人被抓,急得乱了方寸,把郭大壮当成主心骨,他说啥就干啥。郭大壮让她们现在自己家里待着,等瘸子拿来枪,他们再出发。
可是瘸子并没有带来枪,他把那些兵叫来了。连长亲自带队把郭大壮从家里抓出来,然后放任士兵挨家挨户的搜刮。女人们见郭大壮都被抓走了,自己更不敢反抗,放任士兵们翻找,村里人攒了好几年的钱一次被搜个干净。待部队重新列队,连长检查一番物资,骑上马:“走!把这些男人带走,充壮丁!”
瘸子也跟着立正:“是!”接着跟在队伍末尾前进。
瘸子很快被落在后面,他才意识到,连当兵的都不要他这种残废。瘸子的希望破灭了。他看着郭大壮被抓走,自己独自返回棺材那里,拖不动,就随地挖坑。他把父亲的鸟铳也埋了进去。
瘸子成了罪人。他每天都要接受女人的白眼。他听得见女人们的议论纷纷,像一把把利剑戳进他的脊梁。他尤其不敢面对刘小香,每回经过她的门前,都直不起腰来。女人们没了男人,没了钱,没了希望,陆续传出几个女人自杀被救下来的消息,幸好没闹出人命,要不然瘸子要背的罪过就更大了。
村里女人们艰苦了几个月,终于收到男人的来信。邮差一路打听村长家,好不容易找到瘸子,把信扔下就走。是郭大壮寄的,瘸子赶忙送给刘小香。刘小香当众读信:“俺是郭大壮,邮费贵,我们就一起写封信。你们还好吗,我们都很好,当兵挺辛苦,但目前没有战争,不用担心被打死。我们也说不出到了哪,有人说是湖南,有人说是山东,谁都不知道。家里都还好吗,当兵的有军饷,我们都没花,寄给你们了,郭铁柱,七块大洋,郭海子,四块大洋……最后。”
刘小香顿了顿:“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女人们哭了,她们似乎忘了是瘸子害得男人们充军,却把他当成送信的天使。众人的夸赞让瘸子有些飘飘然,他爱上这份工作。从那以后,寄来的信越来越多,不只有郭大壮寄来的了,还有其他男人单独寄的。有信就是希望,至少男人还活着!
瘸子又犯了病。某天他突然就不送了,让女人们自己到他那拿。再过几天,瘸子在门口贴个告示:取信,一次五块大洋,仅限每天午时来取!
女人们当然不干,她们聚起来臭骂瘸子,她们似乎是同时想起是瘸子害得她们的男人离开家的。她们把臭鸡蛋,烂菜叶子扔到瘸子家门口,一直骂到太阳落山才算完,仿佛打了场大胜仗。第二天瘸子照样不撕告示,反而把女人们都叫到门前。他把女人信都掏出来,念叨:“郭翠芳,三封信;王大花,五封信……”念完扔到地上。等女人们觉得读完该领的时候,瘸子划着火柴,丢在信上。火苗窜起,把女人们的期盼,生活烧成灰烬。瘸子说:“你们看好了,从此以后,我是老大,我说了算!我让你们什么时候能拿着信,什么时候就能拿着,拿不着你们就是拿不着!”
女人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刘小香猛地冲出来,扑倒瘸子。瘸子毕竟身有残疾,再加上猝不及防,竟然被刘小香摁在地上。两人扭打成一团,其他人都缩在后面。直到信都烧成了渣,郭大娘才上前拉开两人。此时刘小香衣领被扯开,露出半个酥胸,披头散发,大眼睛噙满泪,眨巴眨巴的,通红。
瘸子狼狈地站起来,指着人们说:“从此以后,从我这拿信,六块大洋!听见了没有!”回到屋子,他又探出个脑袋:“还有,让刘小香陪我睡觉,否则谁也拿不到信!”
当晚刘小香就进了他的屋,躺到他的床上。这回该瘸子不知所措了。他坐在床沿上,指指门,示意刘小香回去。可刘小香解开衣服扣子,侧躺着看向瘸子,
“我和你说,不是你叫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自己要来的?”
“没错!你也别想着这时候赶我走,老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是说的气话。”
“我知道,但我要搞臭你。”刘小香拢拢散在胸前的头发:“大壮死了。上封信不是大壮寄给我的,是他的战友,说他被炮弹炸死了,尸体都凑不到一块儿去。”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是你害死的他!”
“他那个计划会害死全村的人。”
刘小香翻个身,趴在瘸子跟前,“你别说得那么仗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跟着那个当兵的走?你这种瘸子,在哪,都让人嫌弃!”
“我也是个人,需要被尊重,被理解,懂吗!”
“让你那个死爹尊重你去吧,我要搞臭你!”
刘小香突然坐起来,穿好衣服:“时间到了,你没睡我是你的损失。”她径直走出门,蓦然回过身子:“大壮第一次给我来信,最后那句话是我瞎编的,他原话是说:‘瘸子是个好人,我当时吓懵了才做那么个混蛋计划。瘸子是咱们的恩人,咱得尊重他。可惜我们来不及,没给瘸子他爹抬到坟前,要是瘸子怪罪,就说我们对不起他吧!’我没读,你不值!”
郭大壮这句话让瘸子哭了一整晚。
天微微亮,村口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刘小香吊死了!”
刘小香穿上最好看的衣服,专门化了妆,可能她一整晚都在收拾自己的仪表仪容。椅子就搁在她脚底下,只要一伸脚就能站起来。女人们说,她这是决心要死了。
女人们拿着斧子,剪刀,把刘小香的尸体抬到瘸子家门口,她们要让瘸子偿命!为首的女人叫嚣着让瘸子出来,再不出来她们就要攻进去。
瘸子的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枪响。女人们都吓得泄了气,刘小香的尸体摔到地上。瘸子拄着拐,抱着枪走出来,枪上面还带着土渣:“谁想要我偿命,谁!”
女人们作鸟兽散,只留下刘小香孤零零躺在那里。瘸子就地挖个坑把她埋了。临了点上三根烟,拜一拜。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要求女人们,不仅要给大洋,还要帮忙打扫卫生,随时伺候。他在泄愤,泄愤自己竟然管不住一个女人的生死。又是在报复,不仅报复那些女人们,更在报复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女人对瘸子的苛刻已经麻木,她们彻底臣服瘸子的统治。想要男人的钱和信就得听瘸子的话!
今年的雨季来得很早,昨天还是晴空万里,今天就乌云密布,哗哗下起暴雨。瘸子正在擦拭父亲的鸟铳,像父亲死前擦得那样仔细。他想出门散散心。他坐上轮椅,学着父亲的样子前进,后退,甚至举起枪向天上开了一枪。四面出来轰隆隆的回声。瘸子猛地坐直,不对,这个回声不对!他跟着父亲这么多年,雨中的枪声听了那么多遍,怎么会听错。他赶紧到半山腰,听这回声越来越大。他暗叫一声不好,松开轮子就往下跑,他心中默念,来得及,来得及,来得及!可突然轮子被卡的石头缝里,他抱着枪飞了出去。等他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断了,森森白骨露在外面。他顾不上疼痛,用另一只好手和好脚往山底下爬,最后干脆横过身子滚下去。一路上他磕的头破血流,血液流到嘴里,浓浓的铁锈味。耳边还是山上的轰隆声,他不能停下!直至落到山底,眼前一切都在跟着旋转。他爬到村口,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跑,快跑,泥石流!”可声音被淹没在瓢泼大雨中。他想起自己还有鸟铳,他压上子弹,朝天开枪,“啪,啪,啪!”终于最前面的几栋房子亮了灯,跑出几个裸着身子的女人。紧接着前面的屋子陆续亮起来了,像飘过去一条亮黄色的彩带。瘸子紧张而又兴奋地开枪,他看到远处最后一个屋子也亮起了灯。他压上最后一颗子弹。这回没有响。他看见炸裂的枪管,破裂的灰布,眼前变得血红,手指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爹,大壮,小香,俺对不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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