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躲闪着，跃到冬子后面。冬子转身往回追。冬子这回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举着双手，笑着追赶水莲。水莲被激怒了，一个闪身，顺势推了冬子一把。冬子躲闪不及，脚下刚好被一块石头绊住，身子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回轮到水莲笑了，因为她看见冬子正好坐在刚才被炮仗炸过的那坨牛屎上。水莲笑得直不起腰。冬子眨巴着眼睛，一副狼狈相。见冬子坐地上不起来，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样子，水莲心疼弟弟，上前伸出一只手，把冬子提了起来。水莲缩回手，发现自己手心上沾上了牛屎。冬子笑着说，姐，你就闻闻吧，牛屎真的不臭。水莲果真把手送到鼻尖下闻了闻，还真的闻出一股青草味来。这个时候，水莲忽然想起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
　　 日头影子似的一路跟着他们，他们走，日头也走，他们停，日头也停，反正冬子一抬头，就能看到日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刚到河提上，河里就有了人声，但看不见人影。冬子仰起头，直视天上的日头，光线柔柔的，没有夏天时那样刺眼。冬子的眼睛使劲用力，看见日头又对他笑，笑容像石头扔进水潭里，荡起一波波金色的涟漪。日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呵！冬子收回目光，看见河水被日头照得光亮光亮，镜子一样泛着绿莹莹的光。水里倒影出冬子和水莲的样子，两边还有临水的小竹子和小槐树衬托。一群小鱼儿慢悠悠地在水里游着，两个人就像站在了一个干净透亮的世界里，神秘得如同跌进了冒着水泡泡的龙王宫里。冬子觉得今天的万物都是美丽的。当冬子把自己的这一发现告诉水莲时，水莲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转一个弯，河场顿时开阔起来，人声是从上游传下来的，下游的浅滩里空无一人。水莲说，我们就在下游洗荞苗吧。水莲踩在一块青石板上，蹲下，把竹篮放左边，取出荞苗放右边。冬子挨着荞苗，蹲在另一块青石板上。冬子洗好的荞苗交给水莲，水莲把自己洗好的和冬子洗好的荞苗放进竹篮里。姐弟俩做这些的时候无需言语，因为每次都这样。每年的冬至一到，家里就开始卖荞苗，阿妈负责从土里挖出荞苗，阿爸和水莲姐弟负责洗荞苗。前两年阿妈还会一起洗荞苗，从去年开始，阿爸就不让阿妈下水了，因为阿妈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再下冰冷的河水就更加严重了。把洗好的荞苗挑回家，阿爸搬出两张木凳放在院子里，再搬一张旧门板搁木凳上，一个临时的简易工作台就搭好了。荞苗放在门板上，摊开，藏在荞苗里的一些黄荞苗和烂荞苗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捡去这些难看没用的黄荞苗和烂荞苗，阿爸开始称荞苗，一扎一斤，用稻草扎好。这样，荞苗就可以挑到圩上去卖了。
　　 隆冬腊月的河水冰冷刺骨，冬子的手一碰到水面，寒气就过电般“哧”一声，立刻传到了心里、肺里、骨头里，让人浑身一个抖擞。看到冬子缩手缩脚的样子，水莲就想笑，她做出勇敢的样子，把双手伸进水里给冬子看，说，在水里泡久了就不冷了，你越是怕冷，就感觉更冷，水也会捉弄人的。冬子说，水怎么会捉弄人呢？水又不是人，只有人才会捉弄人。水莲说，当然会啦，水专门捉弄像你这样怕冷的人。这时，深水处一条小鱼慢慢游出水面，可能是听到水莲搅水的声音，抑或是听到水莲姐弟俩的说话声，出来看看热闹，因为过年了，鱼儿们也爱看地上人间的西洋景。冬子说，水会捉弄鱼儿吗？水莲说，当然不会，因为水和鱼儿是好朋友。冬子说，我和你是好朋友吗？水莲说，我们不是好朋友，我们是亲人。阿妈说，我们一家人是亲人，比朋友都要好的亲人。冬子又说，亲人可不可以做朋友呢？朋友可不可以做亲人呢？水莲眨巴了几下眼睛，不说了。水莲嫌冬子的问题太多，绕口令似的把她给绕糊涂了。水莲不回答问题，冬子心里就多了一个问题。冬子从小有个爱提问题的“毛病”，他提出的问题有些别人可以回答，有些问题别人无法回答。对于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冬子就记在心里，他想等自己长大以后，一定要弄清楚这些问题。
　　 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荞苗，荞瓣上藏着许多沙土，只要把荞苗漂在水里，这些沙土自然会脱落，至于粘在荞苗上的脏东西，拿手指梳一梳，就会被流动的河水冲走。在河水里漂洗过的荞苗，要比在水盆里洗的荞苗干净好看得多，所以村里人都喜欢来河里洗荞苗。
　　 圩上人多，圩上人的眼睛也厉害，当各家的荞苗凑在一起摆成一溜长的时候，买家从面前经过，一眼就能看出谁家的荞苗干净，谁家的荞苗粗壮喜人。冬子家的荞苗向来卖得好，有些买家付钱后提起荞苗，往往会心满意足地说上一句，下回还买你家的荞苗。或者说，这荞白多长多嫩呵，荞青也绿油油的，一看就知道是种荞苗的行家里手才能种出这样好的荞苗来。阿妈就微笑着，笑得有些腼腆，口里回应道，夸重了夸重了。其实心里却无比的高兴。
　　 阿妈的确是个种荞苗的行家里手，从选荞苗的种子，到选种荞苗的土壤；从什么时间适合种荞苗，到什么时候适合施多少肥等等这些都丝毫不含糊，并把这些手把手教会水莲。阿妈还说，等荞苗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要把土填高，一垄一垄地填，这样长出来的荞苗，荞白多，荞青少，水嫩水嫩，看着喜人，也好吃。听着阿妈讲这些，冬子心里痒痒的，说，我也要学种荞苗。阿妈说，男娃不用学种菜。冬子偏着脑袋说，做什么男娃不用学种菜呢。阿妈说，种菜是小事情，男娃要做大事情。冬子说，什么样的叫大事情呢。阿妈说，就是不一般的事情，反正不是洗衣做饭，劈柴挑水和种菜这样的小事情。咳，等你长大了就晓得了。水莲插上一句，就是有出息的事情才叫大事情呗。阿妈笑了笑说，你姐说的对，男娃不能没出息。
　　 冬子在菜垄里走来走去，萝卜叶子是绿的，白菜叶子是绿的，蒜苗是绿的，荞苗是绿的，青菜是绿的，还有葱也是绿的……满菜园子都是绿的，连空气也是绿的。这么好看的菜，这样大的菜园子，冬子想不通，做什么男娃学种菜就不好呢。做什么男娃就要做大事情呢。做天大的事情不也是每日还要吃菜吗。看着水莲在给荞苗一层一层填土，冬子又说，做什么姐就要学种菜呢？阿妈说，你姐是女娃，女娃长大后要嫁到婆家给人做媳妇。做了媳妇就要种菜，就要洗衣做饭，一个不会种菜不会做家务的媳妇不是好媳妇，会让人看不起的，所以呀，女娃在娘家的时候就要学会做这些。水莲就害羞，低头瞟一眼阿妈。阿妈一边给填好土的荞苗浇水，一边接着说，男要有志气，女要有灵气，这灵气就是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会。有灵气的媳妇婆婆看着喜欢，自家男人看着开心。水莲的两颊唰就红了，像两个染过红纸的喜蛋蛋。水莲心里说，羞羞羞，真是羞死人了。但不知为什么，感觉就是开心。
　　 冬子一下子觉得有意思了，就拿水莲开心，喔喔喔，水莲要找婆家喽，喔喔喔，水莲要做人家的媳妇喽。水莲放下手里的活，追着打冬子。冬子一边跑一边说，做了媳妇做阿妈，做了阿妈做阿婆，做了阿婆享清福，日子过得乐淘淘，嗨呀个乐淘淘！冬子跑跑停停，还时不时弯腰翘起屁股用手拍拍，故意羞水莲。水莲呢，就是追不上弟弟，还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不理你了，以后不理你了，永远都不理你了。不晓得是不是冬子跑得快，还是自己故意不追上他，水莲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呢。回头，水莲看见阿妈站在菜园里笑。
　　 荞苗洗到一半的时候，冬子感觉真的没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冷了。手不冷，但冬子觉得右脚冷了，湿湿的，五个脚趾头像在冰窖里一样，冰冷冰冷，快要冻掉了的感觉。冬子说，我的一只脚怎么这样冷呢。水莲看了一眼冬子踩着的青石板，见时不时有水涌上来，碰到冬子的水鞋上。水莲说，是你的鞋碰到水了，当然会冷。冬子说，不对呀，我的左脚怎么没有右脚冷呢。水莲再看看，冬子的两只鞋都能碰到水。水莲说，我晓得了，你右脚的鞋肯定破了，不信你脱下来看看。冬子就站起来脱右脚的鞋。果然，当冬子把鞋口倒过来的时候，有些水就从鞋内流了出来。冬子把手伸进去一模，垫在里面的稻草湿漉漉的。水莲说，你真呆，鞋进水了也不晓得。冬子不解地说，怎么会这样子呢，我是很小心穿的呀，我的水鞋什么时候就破了呢。水莲说，是阿妈的水鞋好不好，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你的呢。冬子嘿嘿一笑，说，阿妈讲过，她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水莲忽然想起来了，说，我听阿妈讲过，一天天没亮去挖荞苗的时候，她的右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我想，就是那次水鞋被石头划破了，肯定是的。冬子说，下回赴圩卖荞苗的时候再买一双。水莲说你想得美。
　　 越是接近年关，荞苗就越是好卖。荞苗好卖，挖荞苗的时间就有限了，因为阿爸阿妈都要去圩上卖荞苗，一人挑一担，这样就没时间挖荞苗了。冬天日短夜长，天亮得迟，很多时候阿爸阿妈天没亮就去地里挖荞苗，然后回来洗好、称好、扎好再挑到圩上去卖。不像平时那样，可以头天把这些事先做好。
　　 今年小年前一天，阿妈带过冬子和水莲去圩上卖荞苗。本来阿妈只带水莲去的，说天气冷，一个细娃子没事去圩上卖冻呀。冬子不依，扭着身子嚷着要去。冬子要去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赴圩了，中午可以吃一海碗米粉摊里的肉末汤米粉；二是东逛逛西瞧瞧能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同时还可以顺便买做炮仗的引线和火药。
　　 蔬菜行是在圩上十字路口的左边，是一条长长的路，一直通到电影院门口。路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中间人来人往，有的路过的，有的买菜的。路过的人眼睛向前看，买菜的人两眼左右看。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对比着哪家的蔬菜好，然后在自己喜欢的蔬菜面前停下，讨价还价，合适，买下来，不合适，走向另一家。反正菜行里有很多蔬菜，要买最好的，价钱又最适当的。冬子喜欢看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不一样，或胖一点或瘦一点，或高一点或矮一点。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细娃。有的人笑嘻嘻的，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人快步走，有的人慢吞吞。看到这些的时候，冬子就觉得世界很美妙，也很奇怪，为什么人会变老，为什么同样是人，又都不一样。如此诸多问题，令冬子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冬子就不想了，他被电影院里传出的歌声吸引住了，放完一首又放另一首，等歌声彻底停下来的时候，就是大家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了。冬子一直想进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但一直未能如愿，电影票实在是太贵了，不是冬子这样的细娃能买得起的。电影院，是冬子心里一块神秘的地方。
　　 快到中午的时候，荞苗还剩大半，冬子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阿妈往荞苗上洒了一些水，说，肚子饿了？冬子点点头。水莲说，来赴圩了就想着吃肉末汤米粉。冬子说，你不想吃吗。水莲说，我才没你馋，你肚子里肯定有一百条长长的馋虫子。说着，水莲伸出十个手指，弯来拐去，学许多虫子搅在一起，一点一点搅在冬子眼前，口里还磋磋磋地发出怪声。阿妈笑着打一下水莲的手，说，女娃要斯文一点。这时，一个梳长辫子的女人手夸菜篮子慢慢朝这边走来。她两眼看着两边的菜，长辫子甩了一下，又甩了一下。水莲说，她的辫子好漂亮喔。冬子不关心她的辫子，就希望她过来买自家的荞苗。冬子说，她是来买青菜的还是来买荞苗的呢？水莲说，买荞苗。冬子说，我想也是。水莲说，她会买谁家的呢。冬子说，肯定是买自家的喽。阿妈笑了。冬子接着说，因为自家的荞苗是全世界最好看最好吃最香的荞苗。水莲说，还有一个最。冬子想了想说，还有哪个最。水莲说，自家的荞苗价钱最合适。
　　 姐弟俩说着话，长辫子女人果然停在了阿妈面前。她细声细气地问，荞苗怎么卖？阿妈说，两角五分钱一扎。长辫子女人又看了看荞苗，没讲话。冬子心里嘀咕着，买吧买吧买吧。见对方不开口，阿妈先开口了，之前的都卖两角五分，看你有心买，少你两分。长辫子女人弯腰拿一扎荞苗看。冬子赶紧说，我家的荞苗荞白多，荞青少，水嫩水嫩，看着像一个穿青衫白裤的小天使。长辫子女人似乎很惊讶，她看着冬子笑了笑，说，小弟弟你很聪明哦，想象力丰富，把一扎荞苗比喻成青衫白裤的天色，很恰当，很新颖，就连我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如你呦。冬子绕绕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水莲笑了。阿妈也笑了。长辫子女人又说，那我再考考小弟弟，如果考好了，我就买十斤你家的荞苗，如果考不好，我就买一斤，你说好不好？冬子抬头看着长辫子女人，觉得眼前这个人温和好看，老师就是不一样。心里想，我一定要考好，一下就买十斤荞苗呀，好多噢。于是点点头，说，好的呀。
　　 长辫子女人说，你讲讲，我手里的这扎荞苗，现在最想讲什么话呢？阿妈看着长辫子女人，心里想，这个老师真奇怪，荞苗怎么会讲话呢。水莲瞪圆眼睛，捂住嘴看着弟弟，生怕他胡言乱语，答出长辫子女人摇头的话来。冬子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他看着长辫子女人手里的荞苗，咬咬嘴唇，换了一种稚嫩、天籁般的声调从口里发出来：阿姨阿姨，我听到冬子的肚子咕咕叫了，他想早点卖完荞苗，好快点去米粉摊吃肉末汤米粉哩，你讲怎么办呢？话刚说完，长辫子女人忍不住笑了。阿妈也被逗笑了。水莲笑得直不起腰。旁边的人都笑了。长辫子女人笑着学冬子刚才的声调：你讲怎么办呢，你不就是想我买冬子家的荞苗吗，好的呀，我就买十斤荞苗啦，你讲好不好呢。大家又笑了。长辫子女人说话算数，付了十斤荞苗的钱，问阿妈，孩子还没上学吧。阿妈说，没呢，明年下半年就上。长辫子女人说，好好培养，这娃将来有出息。阿妈就笑，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谢过长辫子女人，阿妈心里喜滋滋的。看着长辫子女人远去的背影，冬子和水莲同时伸出双手，啪一声，四掌紧紧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