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身体不适，我很久没去打理小店了，今天也不想去，我要出去溜达。
　　 走在公园的花丛中，那些锻炼身体的老哥们看到久违的我，都很惊讶。
　　 爱开玩笑的老华说：“老杨，三年没见，以为你走了呢。噢，马克思没收你？”
　　 “我——我没走，老伴走了。呵——呵，她走了，我就没兴趣来锻炼了。”我干笑着解释。
　　 “老伴走了竟让你痛惜三年不出门，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现在好多老年人，上个月老伴走了，下个月就找相好的了。那个快呀，不亚于年轻人。”老陈评议。
　　 “说得是。老杨，你的坚守难能可贵，你是老年人忠于爱情的榜样。我给你点赞！”老熊附和道。
　　 我无言以对，感觉全身发燥，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回到家，从锁着的柜子里取出老伴的遗像，捧在手里，呆呆地发愣。镜框上涂满了细细的灰尘，蹭我满手。我用毛巾轻轻地擦拭几遍，直到一尘不染。她平静而瘦小的脸颊上似乎有了些许笑意，原来的严肃和固执荡然无存，倒显出温和与平易，甚而透出丝丝缕缕的柔美与练达。
　　 我胸口阵痛，喘得急促，眼睛也红润起来，不禁忆起和她几十年的磕磕绊绊——
　　 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大学。可是因为爷爷在台湾，我成了标标准准的“特务”的后代，被不容置疑地刷掉了，不得不回家务农。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干十几年，三十岁也没找到对象。后来，我父母求爹爹告奶奶，为我在村里谋得一份临时教师的工作，我看到生命的黑夜里亮起一点微光。可是没有两年，也被又红又专的人挤掉了。
　　 我的心冰凉了，感觉世界都是灰暗的，人人都是污浊的。我恨爷爷“反动”，恨父亲“无能”，恨自己“笨蛋”，恨社会“不公”，恨人性“卑劣”，恨女人“浅薄”……
　　 那时，她和我是邻居，小我十岁，患过小儿麻痹症，跛了右腿，行走时右臂弯里总要夹一只拐，佝偻的右腿在拐内甩来甩去，难看至极。有一天，她找到我父母，直言不讳地说愿意嫁给我。我父母惊讶之余，欣喜若狂。然而她的父母知道后，大发雷霆，到我家闹腾无数回，骂骂咧咧，摔摔打打，指着我的鼻子，讥讽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怒斥我诱骗良家妇女，污蔑我这个反革命分子想渗进革命家庭，贬损我从头到脚都流着坏水……我的脸上无数次地溅满了她父母的口水。
　　 不过，她坚定不移，誓死不渝。但她的父母自始至终百般阻挠，对我和我的家人总是恶语相向，不屑一顾，鄙视至极。
　　 我当然看不上她，更没有想过要娶她，我心中的白雪公主怎么可能是她？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有几个女生给我写过缠缠绵绵的情书，她们哪个都比她强百倍，可我那时并不稀罕她们的芳心，我不想被浮云遮望眼，我要继续深造，去追寻更远大的目标。后来，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同学都去上大学了，只有我这个龌龊的敌特后代窝在了山沟沟里。我曾经斗胆，试着给她们写信，可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呃，我知道她们的芳心已经另有所属，她们也不想被浮云遮望眼，她们和我再无瓜葛。耗到三十出头，看着满手厚厚的老茧，我明了自己被钉在了山沟沟里，再无出头之日，理想已烟消云散，生活已别无选择。
　　 在我父母的督促下，或者说是祈求下，我不得不去求她父母，我就像一个癞皮狗那样地低三下四，跪在那对盛气凌人的夫妻面前，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我遭尽了他们的白眼，遭尽重重辱骂，我在他们面前像罪犯般地赔罪，承认他们的所有指责，一次又一次。我还发了无数次的誓言，保证对他们的女儿好，恩爱他们的女儿一辈子，当牛做马，服服帖帖，一心一意，言听计从。
　　 摇尾乞怜的我对他们顶礼膜拜，最后才祈求到她们的一点点怜悯——同意把瘸腿闺女嫁给我，好像上帝施舍了七仙女。
　　 为了养活这个家，为了活出人的模样，在打倒“四人帮”之后，我学了理发，走村串户去挣钱。后来，我带着她和孩子，在城里租房，开了理发铺。慢慢地，有了些积蓄，买了那套小得可怜的老房子，当栖身之所。
　　 改革开放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女人靓得闪人眼睛。我虽然渐渐老了，可我的心也被那靓丽所感染，不时回眸一瞥，不时忆起那些给我写过信的如花似玉的女同学，心里的酸楚如波涛汹涌。于是，我觉得她越来越不能示人，她那奇异的外形，她那皱巴巴的面皮，她那糙如树皮的双手，她那满口的土语，她那看不懂书读不懂报的无神双眼……都让我觉得腻烦、惭愧和丢脸，甚而让我觉得龌龊、卑贱与恶心。我无数次地痛惜自己悲催的命运，憎恶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她，可我又甩不掉她，不仅仅因为我先前誓言的约束，更因为她已经给我生了一双儿女，她深深地融入到这个家庭，浸润到我人生旅途中的每一个驿站，牢牢地绑定在我生命的小舟里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心都不能聚在她身上，她也许只是我传宗接代的工具，只是我老婆位置上的一个符号，只是那个时代无奈的我做出的无奈选择。我后悔，我痛心，我慨叹，我真的不能称她为知己，更不能视她为爱人。
　　 可是，我似乎又得感谢她。在她给我生儿子时，医生告诉我，她的身体是不适合生育的，今后不能再冒险了。可她后来依然坚持又生了个女儿——在险象环生的孕期，我大大咧咧，对她不管不问，但她依然赴汤蹈火，要把女儿带到这个世界上，她并不向我诉说她每一天承受的痛楚、煎熬和危急。在医院里，医生把我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遍又一遍，可她一直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总相信一个家庭有子有女才“好”。哑口无言的我对她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但还达不到感激和钦佩，更不是爱怜和崇敬，似乎只有淡然的谢意和怜悯……
　　 现在，我把擦干净的相框高高地悬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我端详着，她瘦小的脸颊无比的平静和安详，并没有原来的苛刻和固执，更没有先前的恶毒和阴冷——她曾经的诅咒和谩骂也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和爱护，也都是清高又桀骜的我应该受到的规范、惩戒和鞭策。
　　 我俯身钻到床下，摸出伴她一生的那只拐，擦净后摆在相框旁——刹那间，一个拄着拐的瘦弱女人在厨房里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一股韭菜馍的喷香弥散开来……
　　 哟，我心里油然涌出无限的激荡和哀伤，我真想上去帮她一把，可我刚一伸手，她便化作了一缕轻烟，无影无踪了。孑然一身的我傻呆了，寂然伫立。
　　
　　 六
　　 第二天，我又去洗了一张照片，摆在我的枕头边。我要让她晚上陪着我，使漫长的夜不再寂寞，让孑然的我不再孤单，也让勤苦的她不再凄楚。
　　 我凝视着她的脸，竟然发现她疲惫不堪的脸颊上透射出越来越多的微笑，那微笑陡然让我想到她对我的嘱咐：“不要多喝酒，不要睡懒觉，不要多吸烟……要准时吃饭，要锻炼身体，要注意卫生……你的胃病……你的寒腿……你的哮喘……”
　　 没想到这些暖心的话竟是她留给我的遗嘱。那时，她身体不适我不知道，她去查病我不知道，她得了不治之症我不知道。在我去打理店铺时，她像往常一样把一包烟、一杯茶给我装好，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扭头收拾家务去了。我当时还腻烦地瞪她一眼，嫌她老了还婆婆妈妈的。
　　 中午，回到家，发现她冰凉的尸体，发现医院的诊断书，我才明白她为了不拖累我，不拖累孩子们，坦然寻了短见。
　　 哦，在她要和这个世界诀别的时刻，不留恋儿孙，只担心我。
　　 我凹陷的眼窝里聚满了泪花，摩挲着那只单拐，我痴痴地想：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拐的你该咋走路呢？
　　 别怕，亲爱的，等着我，我就是你的拐！
　　 （作者注：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