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听着助眠音乐，我还是难以入睡，翻看了一直以来和谢立书的聊天记录，我们的交流一般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孤独的灵魂，碰撞出温馨的火光。
　　 十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谢立书：亲爱的，又是一个夜晚。
　　 李景：嗯，又是一个夜晚。
　　 谢立书：这样的夜晚适合用来想念。
　　 李景：愿时光就此停留。
　　 谢立书：疫情虽然结束了，但你不能掉以轻心，亲爱的。
　　 李景：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却无从说起。
　　 谢立书：我知道，亲爱的。
　　 ……
　　 我从来没有向谢立书说出“爱”这个字，甚至他每次称呼我为亲爱的，我一次也没有回应过，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深陷这段隐秘而危险的感情之中，难以自拔。
　　 不止一次，我设想过向王烁摊牌之后的情景，他或者是大发雷霆，暴揍我一顿，像他敲游戏键盘时那样，然后将我扫地出门；又或者是即使闹得鸡犬不宁也不会放手，余生的时间都用来折磨我。不管哪一种，我都觉得自己承受不来，从小到大，因为自身原因，我就是那种循规蹈矩，不轻易对别人说“不”的人。
　　 3点多的时候，小宝发烧了，38.3度，给他贴了退烧贴，用热毛巾擦拭他的腋下和胯部。我很担心，假想过如果小宝感染了新冠肺炎，我要怎么办？那些假想出来的可怕恐怖的后果，迅速攀附我的思想，占据我的大脑，让我不住颤抖起来。
　　 跑到小书房，看到王烁缩在单人床上打着呼噜，被子一大半都在地上。孩子出生之后，他就搬到了这个不足5平方米的小书房里睡，说孩子太吵了，他睡眠不足的话，白天没有精力上班。可事实上，小宝一直很乖，几乎不吵夜，所以婆婆照顾完我坐月子就回到王烁的超市去上班了。
　　 我掀掉他身上的毯子：“小宝……小宝发……发……发烧……了！”王烁并没有什么反映，鼾声依旧。我有些气急败坏，用脚蹬了他一下。
　　 “深更半夜的，发什么神经。”王烁坐起来，一脸不耐烦。知道原委后，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担忧的神色，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把小宝当成自己的儿子。
　　 “普通的感冒发烧而已，实在不行吃点药。”王烁查看了一下小宝后不紧不慢地说。之后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回到小书房，关上了门。
　　 我听到心里有坚冰破碎的声音。
　　 小宝的脸很红，呼吸声粗重，我抚摸着他的脸，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枕头上。我不敢睡，生怕有什么异端，即使不是新冠肺炎，也不能大意，小宝在三个多月的时候，因为高烧而发生过惊厥，那是个寒冬的夜晚，王烁还未归家，我抱着小宝奔跑在街上拦出租车……每每想到那个场景，心都有被剜割的疼痛。
　　 星星很多，像小时候躺在老家院子竹床上看到的那些，我还闻到了香椿树的清香，院子里有三棵香椿树。我抱着小宝站在十八楼的窗口，窗户没有安装防盗窗，我说过很多次，但王烁总是说，急什么，孩子还不会走路呢！会走了再安装也不迟。我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呵，我们就从这跳下去，看你还着不着急。跳之前，我给谢立书发了一条微信：谢谢你，再见。合上手机的那一刻，悲壮之情充满胸腔，这给了我很多勇气。我抱紧小宝纵身一跃，刹那间感觉心脏被粗暴地扯出体外，强大的恐惧感让我来不及思考。小宝在这时候突然很懂事似地用自己的脸摩挲着我的脸，还喊了一声“妈妈”……
　　 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能这么残忍，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这应该是梦吧？是梦会有多好。对，肯定是梦，我就是个爱做梦的人。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动动四肢，但感觉四肢被人捆绑住，有千斤重，怎么都动弹不了。费了很大的劲才睁开眼，挥动了胳膊，才发现，真的是一场梦。
　　 小宝不知什么时候睡横了，退烧后汗湿的脸贴着我的脸。我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被这梦境吓着了，盯着那扇窗户很久。想象着如果梦中的事成真，会怎样？成为轰动全城的新闻事件，但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王烁大概会伤心难过一阵子，但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毕竟他这个人，最爱的是自己；谢立书呢？也许会从信息中嗅出端倪，来这座城市找我，看到死去的我，他会是什么心境？也许他从新闻中得知这件事，哀叹一声，仅此而已。
　　 我给谢立书发信息：刚做梦，带着孩子跳楼了，从十八楼。
　　 没想到他却很快给我回复：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你的生活、精神压力太大了。答应我，不要多想，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他给我发了一个红包，520块，说是请我喝咖啡。还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想去一家靠窗有很好看的树的咖啡店，和我面对面坐着，什么也不做，只就着咖啡的香气，欣赏那棵树在月影下的样子。以前他也发过几次红包，520，或者1314，我都没有收，因为觉得，任何纯粹的东西，如果和钱挂上钩，就变质了。
　　 但这次，我收了，因为他这句让我感动到落泪的话。他说，这才乖，又说他公司基本走上正轨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以后我能过去和他一起把这个动漫公司做大。
　　 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我能明确地感知到堵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被他慢慢地搬移走了。
　　 天亮的时候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和谢立书并肩走在西湖边上，听他说动漫产业的光辉未来，西湖的风很温柔。
　　 只是梦中，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第七夜
　　 晚饭时，王烁说他的超市倒闭了，已经卖给了一个浙江人，他再次成为无业之人。开超市之前，他在一家火锅店上班，算半个厨师。当厨师之前，他在一家中介公司卖房子。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家私企上班。超市是去年年底开的，因为所处地段不好，竞争对手又多，几个股东没有事先做好研判，生意萧条，年后又赶上疫情，硬撑到现在。
　　 我问他：“亏了多少钱？”
　　 他说：“一百多万。”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补了一句：“现在那二十万可以拿出来了吧？”
　　 我站起来，很想扇他一巴掌，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肢体完全僵掉了。王烁说的那二十万，是结婚的时候父母给我的陪嫁，因为我们的公寓房很小，他们什么嫁妆都没买。投资超市的时候，王烁要过这笔钱，我没有给，因为我知道，我们日后的生活，不会多稳当，这钱，得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们的家庭，最大的危机根本不是经济危机。
　　 在一起三年了，我们很少吵架，原因并不是日子和睦，夫妻恩爱，而是生气的时候口吃就会变得更为严重，很难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所以无论我多有理，永远都处于下风。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他推开一口未动的饭菜，起身离开。
　　 餐车里小宝像感知到什么，突然哭起来。原本准备打游戏的王烁，穿上衣服离开了家门。
　　 算了吧，算了吧，李景。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新时代，自己的人生，怎么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死胡同，有没有诗句里的“柳暗花明”，我甚至都不期待了。
　　 11点30分，我给还没有回家的王烁发了长长的一段微信消息：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交流，事已至此，我不想责备你什么，商场上的成败也是常事，钱亏了可以再挣。我受不了的是你对我、对孩子、对我们这个家庭的漠不关心。你这个年纪不该沉迷游戏了，我知道，你会说这是你释放压力的方式，但放松不等于沉湎。
　　 我们的婚姻出现问题了，你应该也知道。夫妻之间最怕的不是第三者的介入，而是从不交流，中间隔着一堵墙。
　　 你可能从没有想过我每天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
　　 发送完毕，心里竟有些紧张，像发送了一封情书，焦灼地等待回信。我甚至在后来的梦里，还梦到了王烁泪光闪闪地睡到我身边，把我拥在怀里，说他是因为创业的压力才导致疏忽了我们，以后会改正。
　　 但事实上，王烁在第二天上午才给我回复了一句话：你们女人总是喜欢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从不考虑男人的压力和生活的本质。
　　 我对谢立书说：我和他吵架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勇气，逃离这段婚姻？
　　 他开导我说，虽然他爱我，但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我离婚的原因。他说，王烁并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需要时间去收心，担起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创业的失败，给王烁的打击很大，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王烁。又说我和王烁的婚姻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经济基础不够牢固，现在都待业在家，得想一想其他出路。
　　 其实，我没有真的想离婚，但听着谢立书理性的分析，我有些难过。
　　
　　 第八夜
　　 今天是我的三十岁生日，白天的时候，朱莉约我出去逛街，请我吃了火锅，喝了咖啡。一场疫情之后，我们曾经喜欢光顾的店，都关门大吉了，让人不由感叹世事多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见我憔悴而消瘦，一直没有什么精神，朱莉说：“你不会真的得了产后抑郁症吧？我就说不能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你最好还是请一个保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笑着否定了。她说了很多安慰开导的话，无非是要让我学会自我调节，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她摸着小宝的脸蛋说，王烁虽然很混蛋，但也不要轻易说离婚等等，孩子这么小。
　　 没想到思想前卫的朱莉，也会这么老套地劝说。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多道理人们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到。
　　 我对她说：“我现在需要的是一颗炸弹，扔在一潭死水一样的生活里。”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朱莉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王烁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我也不指望他记得我的生日。妹妹傍晚的时候打了视频电话，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又说给我寄了生日礼物，估计得明天才能到。我说一切都好。挂掉电话后，妹妹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发了一个66元的红包，写着：祝我姐生日快乐，天天快乐！其实我知道，她是在提醒父母，因为他们也忘记了。没一会他们都说，农资店现在正忙，都忘了我生日了。母亲又老调重弹：想当年，生你的时候肚子疼了一个晚上，一晃这么多年了……
　　 刚刚我给谢立书发了一句话：今天是我的生日，最想要你的祝福。还有，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个结巴，长得还很丑。
　　 他打通了语音电话，我惊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他就挂断了。
　　 之后他接二连三的消息就扑过来了。
　　 亲爱的，生日快乐！
　　 你怎么不早说，我得给你准备礼物呀！
　　 不过你怎么不愿把住址告诉我呢？这样我就能给你寄礼物了。你是怕我去找你吗？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会冒昧打扰你的。或者我就远远地看着你就好，不让你知道，我去看过你了。
　　 还有，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认为我是那种只注重外在的人吗？就算你这样，也并不妨碍我爱你呀！
　　 我说：谢谢你能这样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说：真的，李景，你可能不知道，你是个灵魂有光的人。
　　 之后，他让我发一张照片给他看。这么久以来，我们从未看过对方的照片。我将白天朱莉在咖啡店给我拍的一张喝咖啡的照片翻出来，加了滤镜，美颜，修图，准备发给他的时候，还是作罢，将没有修的原图发给他了。我说，今天刚拍的，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这样坐在你说的窗外有树的咖啡店里。
　　 心里有点忐忑，因为他没有及时回复。
　　 过了好一会，他又发来一个520元的红包，写着：亲爱的，生日快乐！又紧跟着一条消息：终于看到你的真容了，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看着你的照片，我觉得似曾相识，很亲切。
　　 你的照片也发给我看一下。
　　 他说：我也长得不好看。还附带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不会比我更难看。
　　 纠缠了好一会儿，他才发来一张照片，是侧影，站在一个湖边看日出。即使是侧脸，也可以看出他气质和样貌都很不凡。
　　 亲爱的，我还在公司。然后发了一张公司人员加班的照片给我。又说，接了一个大单。
　　 恭喜你。
　　 我说真的，你什么时候过来考察一下，和我一起干吧！我给你定机票，然后又把公司的定位发给了我，公司的名字很气派，“星世界”动漫科技有限责任公司。
　　 现在没有精力，孩子太小。
　　 那你先投资也行。
　　 好。我说。
　　
　　 第十日
　　 “你说她是不是蠢到极致，这么蹩脚的骗技她也能上当。”
　　 （对，我就是愿者上钩。）
　　 “二十万，不是一点点钱，她胆子怎么能那么大！”
　　 （您儿子一下子就亏了一百多万，那难道是一点点钱？）
　　 “我怀疑她和这个骗子有不正当关系，我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一口一个亲爱的，肉麻到极致。”
　　 （你不用怀疑，确实是不正当关系，我的精神早就出轨了。）
　　 “什么？那这钱到底是被骗子骗的，还是给的相好的？”
　　 （您怎么说都行。）
　　 ……
　　 王烁和他的母亲一唱一和，容不得别人插上一嘴，我只能在心里接话。
　　 谢立书（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吧）已经删除了我，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删掉他微信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很心痛，但实际上，我却什么感受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