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耕的时候，我就出生了。
　　 我对我妈没什么印象，我长到三岁的时候，我妈就跑了。那时候，我奶奶天天将她锁在屋里，不让她出门，看守得很严，可我妈隐藏得很好，她很配合我奶奶，让她干啥就干啥，家里的事情，她总是抢着做，慢慢地，我奶奶就放松了警惕，开始带我妈去地里干活。有一回，家里要采茶籽，活太多，我奶奶将我妈带出去，我妈说要去茅坑，我奶奶就让她去了，也没跟着，估计是认为我都三岁了，我妈也该归心了。但我妈就是趁着那一回跑的。
　　 我奶奶采着茶籽，我妈半天没回，我奶奶慌了，去茅坑找，没人，我奶奶到处喊，也没人答应，我奶奶知道我妈是跑了，慌着去找村长。村长忙组织了全村的青壮年去追，追了大半夜，翻遍了附近的村子，愣是让我妈给跑了，从此，再也没人见过我妈。
　　 我爸那天晚上也去追我妈了，一直追到第二天早上，才两手空空回来。回来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打针吃药都没用，后来，我奶奶去当地土地庙给他求了一碗水，喝下去后，半夜，我爸对我奶奶说：“娘，我饿了。”
　　 以前的事情，我得承认都是我加工的，素材来源于我奶奶和村里人嚼舌根。在我妈离开我家的这些年，我奶奶对她念念不忘，不时从陈年旧事中拿出来，鞭尸一顿。每回的起因也很简单，比如我奶奶在山上采茶籽，采着采着，会停下来，愣一会神，突然大骂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就是在这里采茶籽，说要去拉屎，拉着拉着就跑了哇……”
　　 有时候，也不是因为什么事情勾起我奶奶的心事，她只是单纯地看到我，也会开骂：“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心好狠呀，一个这么好的崽，她就舍得扔了呀……”
　　 村里人骂我更直接，有一次，我往陈老三家的土坪里扔了块石头，陈老三瞪着眼骂：“小杂种，小心我剐了你，你个没娘要，没爹教的东西……”
　　 二陈小飞
　　 端午节那天是个大太阳天，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是35度，但太阳切切实实晒在我背上时，我觉得电视台谎报了。我听老辈子人说过，国家为了不引起恐慌，经常在夏天瞒报、谎报最高温，少报个一两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早上，我娘叫我去镇上称两斤肉，买一只鸡，顺带去胡屠户的店里将快递带回来。我们这里的快递，镇上是最后一站，快递员绝不会送到村里来，因此，隔一些时日，我们就要去镇上拿快递。
　　 我刚将电动车推到院子里，我老婆跟出来，跟我比划着，要跟我去镇上，我没同意。她不肯走，朝我嚷嚷，我顺手一个嘴巴子过去，她呜呜地哭起来，捂着脸进了房里。
　　 我娘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瞪了我一眼，将我拉到一边：“崽啊，你去取快递，一定要拆开包装看看，那快递是你老婆的，也不知是从哪里寄过来的。”
　　 “嗯，我晓得了。妈，你看紧她。我听邻村的王大地说，她们这群越南女人，最近老是去王媒婆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说什么。王大地叫我看紧一点，怕这群越南女人一起跑了。听说，上个月，东柳村就跑了一个越南媳妇。”
　　 我娘的脸上满是紧张，她回头看了看我的房间，说：“你去买菜，今天过节，总得烧几个菜。等下我就把她锁起来，看她往哪儿跑。”
　　 我在镇上匆匆买了几个菜。胡屠户家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买猪肉的，猪头的，烧腊肉的，把他家那间看起来宽阔的房屋，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在里面叫叫喊喊，唾液乱飞，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拿了一个写着“吴氏欢”的快递走了，那是我老婆的。
　　 我把快递上下左右都看了，没什么异常，只留了我老婆的名字，没有寄件人地址，看邮戳，应该是广西一个地方寄来的，我把快递拆开，里面是一个宽宽大大的盒子，翻开一看，是一双运动鞋，白色的，李宁牌。鞋子伸出的线头，有大拇指那么长，一看就是山寨的。
　　 我把菜和鞋子，放在电动车前面的脚踏板上，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赶。刚进村口，就看见村里的陈大明，他手里提着一只鸡，看样子也是从镇上回来。
　　 陈大明比我大十岁，他脑袋有点毛病，平时看见人，不说话，只“嘿嘿”乱笑。他老婆早些年跑了，给他留了一个儿子，叫陈小胖。
　　 天气实在太热了，空气中一点风也没有，陈大明的黑脸上，到处是汗，他不时撩起衣袖擦一下。那一刻，我突然就动了恻隐之心，我把车停到他跟前：“大明哥，上来，我带你一程。”
　　 陈大明脸上笑着，有几分不好意思，朝我摇手：“不坐，不坐。”
　　 “没事，坐吧。”
　　 车子还没开出几米远，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娘打过来的，电话那头，我娘声音急切：“崽啊，你在哪呢，你媳妇跑了……”
　　 电话开的是免提，我娘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冲过来，划破空气，尖利刺耳。陈大明从后座上跳下来，我看见他脸色通红，衬着他的黑脸，像一株熟透的高梁，他指着我的手机，手指头乱颤：“啥？你媳妇跑了？哥……哥给你去找。”
　　 说着，陈大明头也不回往地往村里跑，跑得飞快，那速度，我觉得我的电动车根本赶不上他。
　　 等我急急忙忙赶回来的时候，家里已是人仰马翻，门口黑压压地围满了人，都是本村的，他们站在我家院子里，眼睛瞟着我家屋里，脸上掩饰不住全是笑意，我看见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条干渴的鱼，他们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震得我脑壳疼。
　　 我娘坐在堂屋的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进去看见她房里开着空调，被子又是隆起的，本来我想讲她几句，开空调还盖被窝，我看着今天过端午，我又忍下了，我没去说她，我把她的门锁了，我就出来煮绿豆子粥。我把粥煮好了，她还没起来，我想叫她出来吃，我进去一看，她还在睡，我就去摇她，哪晓得，手一搭到被子上，被子就塌了下去，原来她是做个假样子，人早就跑了。我实在没想得到……”
　　 我走进堂屋，一把将我娘捞起来，我娘看见我，又大嚎起来：“崽啊，你媳妇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我要你大哥去追了，你二哥现在去王媒婆家了，王媒婆做的介绍，这回她脱不得干系，这是骗婚呐……我花了十五万娶回来的儿媳妇，才过门一年，就跑了，这不是骗婚是什么……我听见电视里头讲，如今好多越南媳妇骗婚的……”
　　 我叫我娘不要再说了，骑着电动车就往村头跑。太阳火辣辣地朝人劈头盖脸地烤着，大地一片亮晶晶的，刺得人眼睛痛。远处有人弯着腰在田里扯稗草，扯下一根，在手里转一个大圈，一扬手，稗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地落到另一块田里。近处，只有柳树站在太阳下，晒得蔫蔫的，叶子似乎能燃起来，这些地方都藏不住人。
　　 我一边慢慢地开着电动车，一边眼睛到处睃巡，一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只有一条野狗，垂头丧气地站在路边上，看见我过来，抬起头望了望我，夹着脑袋跑了。
　　 我从陈小满家门前经过，陈小满正在摇井水，一下一下向下用力，白花花的水流进一个铁皮桶里，陈小满叫住我：“小飞，听说你买的越南媳妇跑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陈小满真是不会说话，我真想上去给他一个大嘴巴子，到底是给忍住了，只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呵呵，本来你那媳妇，王媒婆是要卖给我们家的，价钱都说好了，十二万。不过，我不放心，就拖下来了。王媒婆等不及，就卖给你们家了，听说要了十五万。那时候，我妈还骂我，说我没用，到手的媳妇又飞了。现在好了，刚才我妈还在庆幸呢，不然，跑了的就是我媳妇呢。”
　　 我懒得跟陈小满废话，我们村里好多大龄光棍，一辈子难得娶上本地媳妇，就催生了一门新的生意，去娶越南媳妇，看上了眼，花了十多万，就带回来过日子。主导这门生意是村里的王媒婆，那是一个不知多大年纪的老妖婆，每天穿得花里胡哨，走东窜西。听说她小时候还缠过足，现在却依然健步如飞，一般人撵不上她。
　　 我的媳妇吴氏欢，就是王媒婆介绍的，花了十五万，说是买的媳妇，也差不多，但平常，我不说的买的，我家里人也不说，村里人背地里说，但当着我面，没人说。但现在，陈小满却是赤裸裸地笑我，可我能理解他，他胆小，没娶上越南媳妇，也没有中国姑娘嫁他，这一年，他一定很憋屈，也不知受了他妈多少白眼，现在，见了我，幸灾乐祸，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再去理陈小满，开着电动车走了，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吴氏欢，找到了一定要尽快让她的心定下来，我们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样子比我现在打陈小满一个嘴巴子更解气。
　　 我更仔细地摸寻每一个草垛，每一间早已荒废了小屋，但吴氏欢像一颗水珠，在这大太阳里蒸发得无影无踪。
　　 我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起来，说明家里人也没有什么消息，我找得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路边一个草堆旁，拿出一根烟来抽，脑袋里不停地想，吴氏欢能去哪里？她在本地没有朋友，除了那几个嫁过来的越南媳妇，她们一个月聚一次，都是在王媒婆家里，可现在王媒婆家里肯定没有，要是有，二哥早就打电话来了。那几个越南媳妇家里肯定也没有的，她们的老公，我都认识，还建了一个群，平时互通声气，这么大的事，估计不会瞒，不然，会被村里人打死。
　　 天擦黑的时候，我又累又渴，把附近的每一寸草皮都给翻遍了，硬是没找到吴氏欢，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围在我家门口的人，已经散了，我娘张皇地坐在院子的地上，见我回来，一屁股站起来，拉住我的胳膊：“人呢？你媳妇呢？”
　　 我朝我娘摇摇头，尔后，我娘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的哭声，边哭边骂：“这个不要的，居然敢骗我，看我不抽她的筋……”
　　 天空越来越暗了，我坐在院里子，不停地喝水，感觉能找到吴氏欢的希望，像这最后的天光，被黑暗慢慢地吞噬，越来越渺茫。
　　 夏天的夜晚没有风，衣服上混着汗水，干了湿，湿了又干，我家没有开灯，到处黑乎乎的，远处有电视机的声音传来，飘飘乎乎，似乎有人在唱歌。我脑袋里晕晕乎乎，回想着今天的一切，心里后悔极了。我明明知道邻村有越南媳妇跑了，为什么不提高警惕呢？早上就应该将吴氏欢锁住啊，都怪自己心软。
　　 我娘怕我饿，在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桌子，盛了碗饭，又摆了两个菜，我没有一点食欲，肉的腻味直冲鼻孔，堵着我的胃，我冲我娘说：“我不饿，你们吃吧。”
　　 “崽啊，你多少吃一点，今天跑了一整天，你啥也没吃，这不行啊。”
　　 我没再答话，让我娘把饭撤了，自己去厨房盛了一碗稀饭，也不就菜，直接往口里塞，一碗才塞进胃里，有人把我家院门拍得山响，我娘听见声音，颠颠地跑去开门。
　　 借着天光，我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什么东西，跨进我家院子，将手上的东西朝土坪上一扔，那团东西滚了一滚，发出了一声惨叫，居然是个人，是我老婆吴氏欢的声音。
　　 那个男人是陈大明，他铁塔一样站在院子里，冲着迎上去的我说：“老弟，你老婆，我帮你抓回来了。”
　　 我这才看清，陈大明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光着两只脚，站在我家院里，一副怒目圆瞪的样子。我让我妈带着吴氏欢去洗澡，她的身上也全是泥巴。
　　 我把陈大明送回家，让他洗洗，我等在他家外面。等他洗好了，又带他回到我家，我妈已经摆好了桌子，桌子上布满了菜，一大碗扣肉，一只鸡，一条鱼，林林总林总，十个菜，还上了一瓶五粮液，这酒不是大日子，是不会拿出来喝的。我爹将陈大明按到首席上，对他千恩万谢，不停地给他敬酒，让他吃菜。
　　 “大明，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呐，这儿媳妇，是我家花了十五万娶的，这才过门一年呐……”我爹给陈大明夹了一块鸡，对他说。
　　 陈大明对着我爹的热情，估计是不知怎么答话，只一个劲儿喝酒，吃菜。席间，我爹问陈大明是如何找到吴氏欢的，陈大明含糊地说：“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们会躲在……那里……”
　　 我早早地下了席，回去管教吴氏欢去了，我爹和我娘一直陪陈大明。公鸡第一次打鸣时，我听见我爹扶陈大明出院子的声音，后来，外面就安静下来，天不久也就亮了。
　　 三陈小胖
　　 我在床上磨蹭到七点多，还是起来了。今天不要上学，昨天老师打电话来了，说是班上有七个同学长了水痘，学校怕传染开，就让我们班放假七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七天假期，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高兴。
　　 今天的早餐很丰盛，比昨天过端午节，吃得还好。我奶奶叫我多吃点，说是隔壁的陈小飞叔叔送给我们家的。我爸吃得脸上全是油，他撕了一只鸡腿放到我的碗里：“儿子，多吃点。”
　　 “爸，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去撒尿的时候，你床上还没人呢。”我说。
　　 “不记得。快吃饭，吃了饭，就去做作业。”
　　 还有七天的假，我才不愿意吃了饭就去做作业。我将饭碗放到厨房里，探头四处看看，我奶奶和我爸都不在院里，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我踮起脚，慢慢地溜出了院子，发疯似地往招娣家跑去。
　　 招娣是我的玩伴，比我大两岁，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招娣没在家，只有她那个五岁的弟弟站在院子里，捧着一个大油饼在吃。那油饼是用面粉炸的，上面沾了芝麻，离得好远，都能闻到一股子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