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苦闷的一个下午，小刘小李在办公室同事悄悄告诉我，小刘还不好意思地说：“华姐，你看得真准，植物人病房换了人来照料了，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乡下女人。”小李还讨好地说：“我还以为他真是二百五呢！华护士长真有远见，看人看事真准，够我们学习的了，早知道他装，早知道他是在捉弄我们大家的感情在演戏，悔不该当初陪他流那些泪，给予他同情与帮助。”小刘还叹了一声说：“我原以为他是个经受得起时间考验的感情专一型的男子……”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抬头朝她俩望了一眼，忙着手中的活也没说什么，只鼻子哼了一声置之冷笑，心想：这个世界就那么回事，谁愿去扮演什么角色就去扮演好了！反正最后都会各得其所。
　　 没料，我的冷眼偏激的心态如同在冬天种下的一颗缺乏生命力的种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不健康的芽，早春的信息便宣告它已冻死。那天是这件事发生后的一星期后的晚饭后，我正在家中倒休，坐在里边卧室里一边看电视，手里一边给小侄女织毛衣，桌上的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了，拿起一听是小李打过来的，她在那边神秘兮兮地笑，我说：“你笑什么呢？有话好好说，我不要你奉承。”她说：“那个二百五又回来了！”我说：“你什么意思？哪个二百五？”小李不再笑，言语中流露出意外与失望：“华姐，就是那个郝志良啊，他又回来了啊！还搬来了一张钢丝床呢！”我正在说听不太清，欲将电视声音关小点，当听到郝志良又回来护理他的病妻了时，错将声控开关按到了放大键上，打雷似的，手中毛衣也由手中掉到地上，小李电话中报告的消息使我吃惊之后，纳闷了一晚，她应该不会说谎吧？又想，那应该不会，这要见事实的。
　　 第二天上班时查房我也看到证实了这事。这真有些让我纳闷费猜，小刘也感到奇怪，我便派她俩暗中打听中途换人的原因。小李找郝志良开门见山，很快弄清楚了，原来是郝志良他乡下的外祖父去世了，他和母亲去奔丧去了，替换他一星期的人是他的一个叔伯姐姐，丧事办完，他就又回医院了。
　　 这件意想不到的事让我连着两个晚上没睡好觉，简直是失眠！这不仅是宣告了我自信太过的判断失误，也确像雷声震醒我沉睡麻木的心灵。我内心渐觉浮出对自己的怀疑审视，心情出现明显的浮躁不安，两个男人或者是两个思想体系的男人的影子在脑中开始打架。他们同是男人的品德道德责任的差别的悬殊，在搏斗中沉重地折磨着我偏狭冷漠的内心世界，我没法不对人的复杂进行重新认识，开始感悟到：人，一旦陷入思想理念的误区，以自己的好恶是不能正确认识对待丰富多彩的社会人生的，是不能判断出真假丑恶的！真是只有实践证明一切，时间记录一切啊！
　　
　　 五
　　 真的又过了半年，郝志良仍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他看护病妻的阵地。我记得这其间，他白发苍苍的母亲来劝过他，看到快拖累倒的儿子，老人伤心得流着泪用干瘦颤抖的手一边摸着儿媳妇的皮包骨的黄脸，一边对郝志良痛心地说：“志良啊！我的儿，你这辈子造的什么孽啊！都拖这么长时间了，你不分日夜守在她的身边护理她，就是上辈子欠她的也该还够了啊！志良，你就回去歇两天再来吧！你们车间的机器开久了不也要修理上油的么！这里，就由娘来替你吧！”
　　 郝志良只是摇头。
　　 郝志良已明显消瘦，一百六七十斤的个头已瘦成不足一百二十斤的身架了。他清晰的面部轮廓显出天庭发暗，两边面颊颧骨突出，好久未修边幅的板刷似的胡须包围了他宽厚的干枯无血的嘴唇，唯男子汉的两道剑眉是那样倔强张扬，射出那大眼中无视一切困难的炯炯阳刚，拿破仑的字典里没有“不”字，郝志良这中国男人的生活里大概也没有“难”字吧！那天，郝志良摇着头望着为他夫妻伤心落泪的慈母说：“妈，您回家去吧，看好甜甜帮我们做点饭就行，这里我撑得住的，我年轻，有的是精神真的撑得住的！”母亲说：“家里事你禾香姐（那个替换过他的叔伯姐）已留下在帮忙哩！”郝志良说：“那您也不能留在这里！”母亲见儿子一味执着慢慢起身说：“你真像你过世的老子一样倔强啊，但你不要再让妈妈伤心就是，妈妈就你一个儿子知道吗？小玲就这样了，早晚要去了的，保重自己要紧知道吗？”母亲反复嘱咐：郝志良不烦，仍一一点着头，同时连连把母亲往外推：“妈，你尽管放心吧，你的儿子不会少点什么的！”
　　 两天后，不忍心离开小玲的姐姐又来看妹妹，劝慰郝志良，她说：“妹夫，你是一个好丈夫，事实已经证明了，连不理解你的人把你当成二百五的人都明白了，你完全对得住小玲了。”她姨姐好像是有什么针对性说人一样，小李当场脸都红了。我因对他误解太深，内心深处也感内疚，她姨姐继续说：“怪只怪她福薄命短，受不了你的如海情谊……”，郝志良低着头好久没有吭声，好久才说了一句：“我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啊，这是我的责任必须这样做啊。”姨姐眼睛湿润了又说：“你是真正的男人，不过，把小玲在世上剩下的日子让我也来尽点姐妹情谊好吗？我也退休了有时间了，再说，我们的父母因生活不幸死得早，我当大姐的把她拉扯大也不易啊！也有超出姐妹的非常之情啊。”郝志良望着已年过五十的姨姐说：“那倒也是，好吧，给你三天的时间，免得说我不近人情，三天后，我准时换你回去。”姨姐满眼热泪连说：“谢谢，谢谢成全！”三天过后，郝志良准时回到了医院，姨姐提出再给她三天照护，其实姨姐有一半的意思是让郝志良多休息会，郝志良这时坚持说：“大姐，不行的，任何人不能替代我的，我妈我都没有同意她来替换一天，你们因姐妹心情深特殊，我已经给过你三天的时间了，不能再给了，谁叫我们成了夫妻就她中有我我中有她，他人就不可以替代了，生死离别时就更不能分别的了。”姨姐起身生气了：“蠢话，生离死别，人生自然，难道她到那天一走，你也跟着她走吗？你也要去化碟吗？”郝志良哽咽着说：“小玲她把我的心我的幸福带走了，我愿意。”病房外站着许多围观的病友和医生护士，我也一直跟着在听，听的人中有人咋舌连连点头表示赞许，也真有人在摇头仍骂二百五的。姨姐是个能说会道，心善主意也不少的女人，她责怨起来说：“志良，你尽说傻话！你是情到痴处不清白哟！你去学梁山伯化碟了，你的女儿谁来抚养照管？难道你要让她从小没有妈妈还不够，还要没有爹吗？扔给奶奶么？你好‘自私’好狠心啊，小玲在那边能答应吗？好个郝志良，你呀……”郝志良这才搓着手咬着唇望着前方泪汪汪的不吱声了。他虽被姨姐堵了嘴将了军，却丝毫没有要让‘贤’给他人接班的意思。“就是嘛！要走的迟早是要走的，留也是留不住的，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姨姐继续说：“在生愿为连理枝死后愿为比翼鸟，那都只是对人间美好爱情的歌颂！哪能生死不离分呢？杨玉环死后，李隆基不还是好好地活着。”但不管她姨姐今的古的启发劝说他放平心态看开些，替换他多休息几天，郝志良就是两个字：不行！他要陪她到最后走的那天，不然，他会一辈子不得安心，亲属愿一起陪她不反对就是。小玲的姐姐无奈，感动得珠泪滚滚地说：“我妹命虽短，活得值。”她帮着干些脏活，摇着头还是走了。以后，真的只白天来抽空看看了。
　　 这两起耳闻目睹的事，又使我一夜难得入眠……
　　 又一天傍晚，夕阳沉下去不久，我从护士办公室穿过走廊到另一病房去为一病人换吊针打滴注，回头忽见郝志良又在嘴对嘴吸闭在小玲喉咙里卡着的黏痰，我想，不是给他吸痰器了吗？可能是用不习惯吧！吸完痰，不到一分钟便见他走到廊门外突然莫名其妙地与一青年男子吵起架来，骂他混蛋闭嘴，还动手打了那人一耳光，那被打骂的男人竟然没有还嘴也没有还手。我抓紧换了滴注悄悄过去隔着落地玻璃门一看，双眼像焊工没戴防护罩被电流突然灼了一下的疼痛，也像被瞬间电流触击得十分难受，你道咋？那男子竟然是我久日不见恨之入骨的宋德，有人叫他损德，见他挨打，心中连喊打得好！打得好！再来两下，再重点，重点！在同时，心中疑云也顿起，怎么会是他？他俩什么关系？为了什么事？我连忙退回，又不便直接去问郝志良。背后，知我心的小刘悄悄了解到内情告诉我，原来宋德讽刺他车间干活那么执着，还可多拿几个奖金，这植物人把他拖了一年多了，比共产党组织考验接受他入党的时间都长了，这样长期死不死活不活的拖着，值吗？不如暗暗了断她，她反正人事不如，比个婴儿还好对付，停她几天吃喝就了了难了。我问：“宋德怎么敢和他说这种混账话！”小刘又把她表哥告诉她的细节告诉我说：“宋德原和郝志良在一个班上班，俩人在技校同过学，因玩得好，郝志良结婚前，还和他结拜过兄弟，宋德小于他，自称弟，后厂里供销招聘推销人员，因宋德的嘴上功夫胜于他人，便被招到了供销部门跑业务。”经小刘这么一说，我完全明白了宋德这畜生那天在医院走廊外挨打的原因与背景了，更看到了郝志良的伟岸了。
　　 几件事像春潮一样地朝我脑海奔来后，到这时，我冰冷麻木一度死了的心，经过春天解冻的苏醒，挣扎，再醒悟，再也不能不为之感动和感化了。这是经过寒冬走进春天的复活，是历经荒漠遇到了绿洲的欢欣，这是穿过黎明黑暗看见了光明在前的振奋与鼓舞。我一度阴云密布的心空开始重新调整心灵的季节。
　　 因为心的复活，我没法不对人的素质进行分类排队了，没法不对物是人非淀浊扬清了，也没法不回头重新审视自己阅读人生社会的方法发生了大问题和应改变的思维定式了！这对我醒悟之后走出几年来的阴暗心理，重新找回立世做人的坐标十分重要。因为再没法不倍受感动，冰冷的心便有了复活后的生机。刹那间，我也想起了《长生殿》里的爱情故事，想起了《白蛇传》、《天仙配》里的爱情圣餐……今人中，还真有斯人也！而且就在眼前。郝志良，谢谢你又让我看到了世界的美好之面，看到了时代前进人类星空中那照亮光明与进步的星！于是，我这个人在曾经希望以拉长时间的长度，考验一个男子对一个钟情于他的女子是否有真情真心后，因心的回转正常便又祈愿说：愿天下真正的好人一生平安幸福，在他们处于困境时，不要亏得太多，让他们少受些磨难，早些结束那残酷的考验吧！
　　
　　 六
　　 一年后，植物人小玲有了欲走将走的意思。
　　 一天天黑以后，秋风正凉，树飘黄叶，雁叫长空，我见郝志良又在吃力地给植物人进食，换衣服。我本不当班，却留下来了，我突然走进植物人病房，端起刚换下的一盆脏衣服就往外走，郝志良回头一愣，以为自己犯了医院的规矩做错了什么，忙放下手中喂饭的事，说：“对不起，我马上就端到洗衣间去洗，护士长，你快放下好脏的。”我第一次冲他友好地笑了一下说：“我说你犯了规矩做错了什么了吗？我是想帮你一把啊！”我端起盆脏衣物往外走，稍停，郝志良立刻明白过来赶到走廊：“护士长，这怎么行得，这怎么行！”说着，就伸手跟我抢盆，我将他手往外一推，压低声音大胆地看着他说：“郝师傅，我又不夺你的爱，看在你的人格和小孩的份上，我也该到帮你分担一点的时候了呀！”接着我放大了声音说：“你的妻子已是快走的人了，她的吃喝越来越少，呼吸越来越弱，你打了一年多的疲劳战了，铁人也受不了呀，你老这样一人独揽着折磨自己，忘了还有向你母亲尽孝和抚养孩子的责任，这仍是不负责任的行为，真会像你姨姐说的，小玲在那边也会责怨你不担后责的。你呀，何苦太固执呢！”我又加进自己的体会说：“人呀，真难在战胜自己啊！郝师傅，你就松手吧！”
　　 几经推让，我终于胜利了，郝志良松手后连连说：“这真让我不好意思，我代表小玲谢谢您，我也完全领会你刚才说我的好心，谢谢！十分感谢！”说完，他便朝我鞠了个躬。
　　 这一幕，当班的小刘正好看到了，乐得她在后抿嘴直笑，她知道我已改变了对男人世界极端片面的看法，认可了这个郝志良，接着她便悄悄来到我洗衣的身边，没头没脑地笑对我说：“姐，祝贺你，有个从熔炉里炼过的人走进了你的心中，到时，有啥事需要妹子帮忙，姐，你只管吩咐啊！”我扬手温怒道：“死丫头，你啥时也学得多嘴多舌了，再乱说，看我不剪你的舌头。”小刘知我心说：“好吧，乱说不乱说，星星知你心，有人我知心。”接着她笑着跑开了，我一高兴开心，脸上也绽若芙蓉了。
　　 我的人生的大转变到具体热心帮助郝志良照料活死人的事，很快传到陶主任的耳朵里去了。他是个医德医风都很优秀的谦和的长者，很了解我的那段人生遭遇与感情不幸，他把我当女儿看，给我做过不少开导工作，总说，东边不亮西边亮，挫折应使人聪明起来，教训要积极吸取，不要消极吸取，消极使人沉沦，一定要对新的生活充满信心！天下总是好人多，如果天下不是好人多，正气占上风，我们面前这个世界就不成其样子了，就无光明和未来可言了。陶主任的话自然在理。当时，被情所伤的我就是听不进去，现在回过头来，真觉得世间忠言有时真是逆耳。他知道小刘与我情同共乳姐妹，得到她的详细汇报后，他认定郝志良这样的青年是以光鲜的形象走进我冰雪消融的世界了，认定我的爱重新找到定位了，并以春的生机开始展示鸟语花香的情趣了。陶主任他作为领导作为长者，他那天下班后，还特意把我和小刘同时找到他的办公室说：“人的长大不单是年龄与身体的长大，更在于是思想的长大，思想脱去幼稚才标志长大，长大才会成熟，我们的护士长同志经历一两件人生大事后我看是长大起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