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当天晚上，袁方就写了信，谈了他创作《荒原》的感想和经过。刘岚接到信后给袁方回了信，也谈了她的写作体验和对当前文学的看法。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通信，有时也随便打个电话互相鼓励，问候问候。两年以后，刘岚面临毕业考试和毕业后的去向，心里事情多，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自然中断了。
　　 袁方正加紧他的《荒原》第二部的创作，省作协为了照顾袁方，和县宣传部联系，把袁方借调到县文化局，让他排除干扰，专心一意搞创作，袁方从乡下暂时搬到县城居住。
　　 一天下午，袁方完成了当天的写作任务，心里倍感轻松。他信步走出文化馆大门，在街上闲逛，以旁观者的心态浏览着熙熙攘攘万象纷呈的街景，感受着热热闹闹千姿百态的生活情趣，觉得开心。正走间，迎面碰见董瑞，几年不见，一见都非常热情。
　　 “听说你调到县文化局了，想来看你，就是忙得没有时间。刚把上一届送出校门，现在又给了我一个高中毕业班，你说，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董瑞甩着偏分头，叫苦连天地喊道。
　　 “能者多劳么！总是你能行。”
　　 这话正说到董瑞的心里，他拍拍袁方的肩膀，仰起脸笑道：“你现在清闲，咹！想写就写一写，不想写就在街上转悠转悠，谁也管不着，看我啥时候能把日子过到你这份上。”
　　 袁方嘿嘿一笑，说：“我是屎巴牛钻竹竿——受苦呢，你以为我是过节呢！”
　　 “是的。”董瑞笑笑，又转认真一点，说：“搞文学也确实是苦差事，尤其是现在——出力没有回报。你的情况，刘岚也对我说了。不过，你的作品还是轰动了一方，也值得。”
　　 一提刘岚，袁方心里一动，顺便问：“今年她应该毕业了，不知道工作怎么样？现在大学门比过去好进些了，可毕业后找工作是个大难题。”
　　 “你说的是。不过刘岚不成问题。她上学前就有工作，现在回本单位就行了。”
　　 “是刘岚这么说，还是你的猜想？”
　　 “这是明摆着的么，还用猜？”
　　 “她是不是回本单位了？”
　　 “前半年在电话上和我聊过，说她有可能回本单位。又说，她还想去南方打工。”
　　 “噢，是这样……”袁方若有所思地应道。
　　 “好，那就这，老同学，我还有点事情，咱以后再谝。”董瑞伸出手说，“有空在‘聚仙阁’酒楼坐坐，我约你。”
　　 袁方也伸出手，使劲捏了捏。
　　
　　 5
　　 一天下午，袁方在院子里和文化局吕局长闲聊，忽然从大门口进来一个女青年，边走边东张西望，到了他们跟前，对着吕局长有礼貌地问：“请问，袁老师在这儿吗？”声音细细的，又很脆。
　　 “哪个袁老师？”吕局长问。
　　 “就是袁方袁老师。”
　　 “你直呼其名不对了！这就是。”吕局长指着袁方说。
　　 “哦，袁老师，不好意思，我是刘岚。”刘岚这时才把脸转向袁方。
　　 “啊，刘岚，是你呀！真想不到。”袁方感到意外的高兴。
　　 他俩一搭话，吕局长就进他房子去了。
　　 “走，到我房子去。”
　　 袁方转身在前边走，刘岚跟在后边。上了二楼，到房子门口，袁方有礼貌地停住脚步，让刘岚进，刘岚说：“袁老师请。”
　　 一到房子，袁方客气地给刘岚沏茶。浏览将背包放在床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随便浏览着房子的布置。房间只有十多个平方，一个写字台，一张床，床边一个小小的书架，上边竖着一些书。床对面放一张小桌，上面是一台老式小电视。其他多余的东西没有，倒显得干净利落。
　　 两人一时都没话，房子显得有点冷清。刘岚回忆着《荒原》上袁方的照片。正想着，袁方端过茶来，刘岚接住茶杯，顺便笑着说：“袁老师，你和照片上的一点也不像。”
　　 袁方一惊：“你说，怎么不像？”
　　 “照片上的你年轻得多。”
　　 “噢，那是我开始写作时候的照片，现在十年过去了，能一样吗？”
　　 刘岚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不像？请再说。”
　　 “没有了。”可是那表情却反映出不好说的意思。
　　 “你不好说我替你说吧，我土里土气，真不像个作家。”
　　 “哪里哪里？你给我的感觉是很稳重，可有点拘谨。”
　　 “你也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袁方像是有意报复。
　　 “请说说看。”刘岚抿着嘴笑。
　　 在袁方的脑海中，刘岚应该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子，穿着也一定讲究，很有个性，但他不希望刘岚和现在社会上的那些女人一样。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风流，冬天穿着短裤头，夏天穿着长筒靴，连季节都颠倒了。有的裤腿长腰短，上身也短……他奇怪那些服装设计师为什么总要把女人往丑的打扮？女人也是的，他设计什么你就穿什么？现在什么都是畸形。他想刘岚一定不会是这样，可眼前的刘岚却太有点落后于时尚。说实在点，就像个农村女娃，不像从北京来的大学生。不过，这也是一种个性，是自然和谐的一种个性。那颜色淡雅、普普通通的格子呢上衣和深蓝色直筒裤，还有半新的白色旅游鞋，在她身上显得合适得体，身材更加苗条，给人一种纯朴的感觉。
　　 袁方把自己的假想和看法告诉刘岚，刘岚羞红了脸，说：“本来就是农村人嘛！”
　　 袁方问到刘岚的就业问题，刘岚就把实际情况说了。
　　 刘岚前半年毕业，拿到了毕业证，取得了学士学位。这时，她心里有各种想法，想考研，想到全国各地去闯荡，但想来想去，根据她的年龄和家庭情况，最现实的还是回原单位，因丈夫常年在外，她可以照管家庭，照看孩子。她婆家离她娘家近，她也可以关照父亲，她父亲丧失了工作能力，连生活也要靠别人料理，她在家，母亲就可以减轻些负担。她姐姐成了家，在市上工作，离家也远。还有，就是她原工作单位属于国家事业单位，虽然工资低，但工作比较稳定。由于这些原因，她就回来了。可没想到她一到工作单位，领导对她的大学学历根本不加考虑，还是让她回基层当护林员，她学的知识等于报废。理由是她上大学是自由去的，不是单位派遣。她说：“要是我考不上，我能自由去吗？再之，我所学的专业并不是我们单位用不上。”不管她怎么说，领导只一句话：“不予考虑，想干就干，不相干可以走。”她真想走，但她父母亲不让她走，现在正处在两难之间。
　　 “我认为，”袁方话刚一出口又扎住了，顿了会儿又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不成熟，仅供参考。”
　　 “你说我听。”
　　 “我认为，你留在原单位还是比较好。”
　　 “为什么？”
　　 “首先你的家庭状况决定了你不应该远走高飞，其次，到外边日子也不好混，现在打工的比比皆是，今天干这，明天还不知道干什么。你在中学语文课本上学过夏衍的报告文学《包身工》，现在包身工的悲剧在中国又重新上演了。那些私有企业家的心黑透了，想方设法榨取工人的血汗，我的一个外甥也是大学毕业，在深圳一家软件公司上班，据说是一家台湾企业，每月工资六千多元，不低吧。但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的活，有时还要加班。为了刺激职工加班，老板把加班费定得特高。要是不加班，每月只能领到三千多元，不够个人花销，更不用说积攒。去年，四个职工不堪负重而跳楼自杀了。你想想，要是你没成家，还可以出去闯闯。现在你把孩子丢在家里，丈夫又多时不在家，你父亲还要你帮助照料，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出外闯江湖，值得吗？”
　　 “你说得在理，可我们单位的领导也太过分了。我要是他的孩子，他的亲属，问题早就解决了。谁叫我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爸爸呢？”刘岚叹了口气。
　　 听刘岚这么一说，袁方更激动了。他从来就爱讲理，爱抱打不平。一听这话，他恨不得亲自出马，为刘岚讨个说法。可他也清楚自己的半斤八两，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会办事的人，虽然笔底下能写两下，可在当官的面前连一句应酬话也说不得体。他低头闷想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来：“有了，我朋友的一个弟弟在省林业厅，是个领导。去找他，让他给你单位领导打个招呼，事情就办了。”
　　 一听这话，刘岚脸上的愁云马上消散了，感激地说：“你能帮这忙，我就太感谢你了。”说着站起身，说：“我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
　　 她站起身，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百二十元钱，放在桌上，说：“这是你的书钱，请收下。”
　　 “你这是干什么？书我是赠送的，没说要钱。”袁方把钱硬往刘岚口袋里塞。
　　 刘岚把钱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放在桌上，委婉地说：“我本来也不想带，可离校时我班同学让我一定转交给你，说你写书不容易，又自己赔钱，他们实在过意不去。你就收下吧，袁老师！我今天本是专为这来的。”
　　 “不行。你这就太见外了！”袁方拿钱追到门口，可刘岚已经跑出门外，正下楼梯。
　　
　　 6
　　 袁方在刘岚面前一时激愤，夸了海口。刘岚走后，他一个人坐下一细细琢磨，才觉得他的承诺不好兑现。第一，他的朋友和他仅只是一般的关系，不是人所谓的铁哥儿；第二，即使是他朋友自己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更何况是别人的事呢？；其三，在他来说，这是他给别人办事，又隔着一层。他越想感到难度大。怎么办呢？是撂下不管，等过些日子刘岚问他，他就说他尽了力，可事情没办成，这样也能囫囵过去，但这不是他为人处事的态度。他对任何人都是以诚相待，从不骗取人的信任，而要付诸实施，却是困难重重。他越想越憎恨现在的官界，是他们的腐败逼得要人走后门。思来想去，最后横下一条心——办着看。
　　 他决定先去朋友家，试探试探，要是朋友一口拒绝，那就算了，等于自己吹了个牛皮，给刘岚道个歉。朋友要是答应，就再一步一步往下走。去朋友家该不该拿礼品？这又是个难题：不拿吧，说话没分量，拿吧，朋友会耻笑，平时来都是空手，要办事就拿礼物，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就稀罕你那点礼品！不要说朋友，连自己的人格也降低了。对着墙想了半天，觉得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人人都是爱财不要脸，那就把礼带上，总比不带强。
　　 他拿这一百二十块钱去街上批发门市部买了一箱高级鲜奶，剩下的称了一斤生茶，当地人好煮生茶喝，男女老少天天都抱个茶罐，他觉得这样就行了。虽然心里还有点不磁实，但表面上觉得可以大大方方地进门了。
　　 脚一踩进朋友家的大门，朋友和老婆正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当院葡萄树下，中间墩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墩只胶泥茶罐，冒着热气，旁边放张小饭桌，桌上一碟白蒸馍，两口正热热火火品茶聊天。袁方朗声道：“好清闲的日子，这才是生活呀！”
　　 说话时已走到茶桌跟前，礼品顺手放在桌上。朋友应道：“来得正好。”说着，起身端来个小床凳，将细花瓷盅洗净擦干，斟上热茶，双手递到袁方面前，袁方连忙双手接住，坐在小床凳上，暗中观察朋友和他老婆的脸色。老婆彩霞说：“来就来了，拿这些干啥？”口里说着，眼睛却斜瞅着桌上的纸包。
　　 袁方向来说话直爽，叹了一声，道：“兄弟有点难事，来求二位兄嫂费力帮个忙。”
　　 杨善笑道：“我知道你没事不登这门边。现在进了县城，离得更远了。”
　　 “事情是这样。”袁方嘬了一口茶，“我有个亲戚娃……”
　　 “啥亲戚么？”意思是远亲还是近亲。
　　 “是……我姐夫的女孩……”
　　 “你姐夫的就是你姐的么！绕那么个弯子干啥。”
　　 “是的。今年大学毕业了……”
　　 “要找工作，是吗？还有啥呢？你知道我可是大老粗，这我没办法。”杨善嚼着馍摇头。
　　 “你听我说嘛……”
　　 袁方把事情原委直截了当告诉了朋友，杨善自己没出息，却老爱在人前炫耀他在省林业厅干大事的弟弟，一提起他弟弟就眉飞色舞。今天这正是显耀的机会，仅因为这一点，他竟满口答应了，说：“没麻达，过些日子我外甥结婚，我兄弟一定回来。你来，把你姐的娃也引上，让他见见，咱当面就说好——不要说咱县，就是市上、省上，只要是林业这一行的，那个领导不认识我兄弟。没麻达，一定没麻达，一句话的事么！”
　　 事情就这样定了。等到杨善的外甥结婚那天，袁方领着刘岚来恭喜，他俩各行了二百元干礼。客人走散以后，杨善把袁方和刘岚介绍给他弟弟。他弟弟一听便说：“可以，这是他们该办的事情，我在方便的时候给县上林业局老蔡打个招呼。”
　　 袁方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容易，刘岚也很高兴。
　　
　　 7
　　 谁知等了好长时间，却没有一点动静。袁方再去找杨善，杨善说：“我该做的已经做了，现在只有等么——你看还有啥好办法？”他问袁方。
　　 袁方也只好说：“那就只有等么……”
　　 出了杨善家门，走在回去的路上，袁方越想越感到缥缈。等，等到什么时候去呀！已经快三个月了……要不，让刘岚到省城去，再见一下杨善的那位弟弟。现在办事情就是要催，不催谁把你的事当回事？
　　 袁方又返回杨善家。
　　 “要不，让我外甥到省城去一下，再见一下你兄弟，你看怎么样？”
　　 “我刚才就想说这话，但你不提，我不好说，其实去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