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岚，你现在是办公室的主要人员。办公室是机关的窗口，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刘岚只顾敲键盘，没给声，她心里说：“我的形象怎么了？”
　　 “刘岚，现在的女人都很注重仪表，你也要跟上时代潮流，把自己好好打扮打扮。”这些话，刘岚听着恶心，她离开电脑，起身干别的事情。
　　 在何副局长的眼里，刘岚太老实，太传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不知道配合领导，不体贴领导的心意，需要点拨点拨。有时竟得寸进尺，出现不规矩的举动，刘岚敢怒而不敢言。
　　 刘岚心里很委屈。一次，她很委婉的把这些情况告诉给袁方。袁方说：“现在的领导多是那种德行。你还不能得罪他，惹恼了，他还给你小鞋穿，他手里有权啊！可你心里要有底，也要灵活处事。叫他既不要恼你，也要叫他知道你不是那种轻薄女人。”
　　 不管干什么事情，首先要了解情况，才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打开那些档案柜，里边乱得一塌糊涂，她不知道在她来之前，办公室的人是怎么工作的。她未到时办公室就是两个人，一个主任，可能另一个人——就是现在和她搭班的这位老张——就是副主任吧。她到之前，主任调到市上去了。等于是她接了主任的班，但并没有宣布她是主任，也就是说，这位“副主任”还在管着她。有些事她还得请示他，因为她是新来的，起码应该尊重人家。
　　 她在大学是专学企业管理法的，对办公室这一套她知道该怎么做。她先对原来的所有材料逐项清理，分类归档。在清理过程中，她才知道原来工作的人要么就是不负责任，要么就是外行。通过这一清理她心中也有了数，不会一问全不知。
　　 他们单位总共三十来个人，真正干活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坐在电脑跟前以茶为伴。但是上边的检查却连续不断，每来一次检查，办公室就要拿出材料，问什么要能回答什么，即使没有，编造也要编出个道道来，不能放空炮，不能撂白。每季度要上报一次材料，按上边设计的表格逐项填写。那些表格设计得够“科学”了，对什么都要量化，似乎不量化就不能说明问题，但没想填表的人要费多大心机。在没有办法处理的情况下刘岚只好去问主管领导，主管领导明明知道工作根本就没做，便说：“你看着填，要填好。”她只好瞎编，还要不露出马脚。开始她良心过不去，这不是弄虚做假，欺骗上级吗？
　　 年底，何副局长调走了，新调来一位副局长，姓刘。这人还比较老练，工作也实在。检查办公室以后对刘岚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在全体职工会上表扬了她，宣布刘岚代理办公室主任。不久，刘岚接连在报刊发表了几篇文章，有本单位的新闻报道，也有抒情散文。这样，刘岚的威信才树起来了。可她一点也不张扬，依然那么朴素单纯。
　　
　　 12
　　 截至现在，袁方还不会使用电脑，他的写作只能用笔和稿纸。第二部已经快过半了，他想把修改过的文字用电脑打印出来。他去了几家打印铺，可人家翻开一看，他稿纸上改写得密密麻麻，就不想接收，他想多给几个钱都不行。那些雇来的打字员只想干轻省活，不愿动脑筋受麻烦，他拿去的手稿又只好带回来。他坐在桌前，对着稿纸，心里闷闷不乐，觉得自己的文字太不值钱了，刘岚进去时他还低着头。
　　 刘岚从背后出神地看看袁方，再把目光移在他面前的稿纸上，袁方仍然没有察觉。刘岚用手指敲了下桌面，袁方才醒悟地回过头来，一看见刘岚，忙用手把稿纸压住。
　　 “哦，坐吧。你今天有时间来！”袁方注视着刘岚。
　　 已经进入夏天了，刘岚换了件粉红色单衣，下身是藕荷色单裤，脚上是棕色皮凉鞋。她从不化妆，头上仍然是传统式的短发，不过略微修饰了一下，显得精干利落。
　　 “你忘了，今天是礼拜天。”刘岚笑着说。
　　 “我真的忘了，把日子过糊涂了。”袁方也笑着，看着刘岚。他觉得刘岚笑得特别好看，眼角翘着，眯缝着，要比喻的话，简直就是一朵茉莉花。
　　 刘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桌面上：“今天是端午节，我妈做的粽子，叫我给你送来。”
　　 “多谢。”
　　 “第二部进行得怎么样了？”刘岚看着袁方手底下的稿纸。
　　 “还不到一半。”
　　 “是不是为了我耽误了你的写作？”
　　 “那倒不是。”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你尽管说。”刘岚抱歉地说。
　　 “没有。”但声音却有些含糊。
　　 “有你尽管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袁方迟疑了一会儿，才难为情地说：“刚才我跑了几家打印铺，想把我这点手稿让他们打印出来，可那些人不愿接收。”
　　 “这有啥为难的，我帮你打。”刘岚果断地说。
　　 “你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
　　 “白天忙，我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嘛。”
　　 袁方半晌没有回话，末了说：“我还是另想办法吧。你晚上休息好，白天好好忙你的工作。”因为他知道，他几次过问刘岚的工作情况，每次她都说很忙。
　　 “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保证完成任务。”刘岚从袁方手底下拿过稿纸。
　　 袁方再不好意思夺回，只好说：“那我就太感谢你了。”
　　 “你要是这么对我说，叫我该怎么对你说呢？难道你对我付出得还少吗？”
　　 “好了，这些都不要说了。”袁方顿了顿又说:“最近我可能要去太原。我女儿来电话说她母亲身体不好，让我过去看一下。”
　　 刘岚几次想问袁方这方面的一些情况，却总是不好开口。经袁方这么一说，她立即接上茬：“把我嫂子接过来么。她在那边，你在这边，生活多不方便！”
　　 “她也有她的困难。”
　　 袁方的妻子原来生活在农村，后来转成了居民户口，就离开了农村，但她却没有正式的工作，只给袁方做做饭，洗洗衣服，这样，袁方生活方面倒很轻松，所以能抽出较多的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去年，袁方的女儿怀了孕，打电话叫她母亲，所以就去了太原。
　　 袁方把实际情况说了，刘岚叹息地说：“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就只好暂时自己照顾自己了。”
　　 袁方机关没有食堂，他又不喜欢在饭馆用饭，买了个电饭锅，经常自己做饭吃。有时间就做得认真一些，但多时都是随便凑合，刘岚几次见袁方煮方便面吃。
　　 刘岚看了下时间，说：“快到中午饭时了，你怎么吃呀？”
　　 “今天局里有人结婚，我得恭喜去。”
　　 “那就好。我回去了。”
　　 刘岚拿着袁方的手稿离开了文化局。
　　
　　 13
　　 已经快半夜了，刘岚还坐在电脑前嗒嗒地敲着键盘，稿纸上的文字一行行整齐地输送在电脑上，看上去非常醒目。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愉快的劳动。相较而言，在办公室对着电脑绞脑汁，东拼西凑，无中生有地瞎编各种材料，那才叫活受罪呢！
　　 隔壁传来她妈呓语似的声音：“岚岚，还不睡吗？”
　　 “我这就睡。”她边打边回应道。
　　 刘岚白天确实很忙，晚上下班回去帮母亲赶快做饭。吃过饭，看着女儿把作业写完（她女儿苗苗已上小学），招呼她睡下，才能替袁方打印手稿，每次睡觉都在深夜12点左右。
　　 在每打一章前，她都先要把手稿认真看一遍，这样，打印时就少出现差错。在检阅手稿时，刘岚时而被感动得流泪，时而忍不住发出笑声。主人公是文革时期的一个中学生，由于他出身于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学生都瞧不起他，把他当异己分子看待，使他感到非常孤独。在那人妖不分，是非颠倒的混乱年代，人人发狂，但他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一个当权派的女儿和他是同班同学，文革前他俩就要好，文革中更是同病相怜。他俩相依为伴，忍屈受辱度过了文革中最残酷的岁月。文革后期学生上山下乡，他俩才分手，后来不知情况如何。
　　 刘岚猜想，这主人公原型是不是就是袁方？因为主人公的性格和她所了解的袁方正相吻合。她又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想着想着，就异想天开地互相对比，有时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说实在的，袁方的身影时时在刘岚的眼前晃动，她觉得从和袁方接触的那天起，她就爱上他了。他俩年龄相差很远，又都有家室，这是不正当的，但这仿佛又是命中所注定的，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她从没有这么快地爱过另外一个人——这并不是说她要和袁方在一起生活。她只是心里觉得爱而已，而且她尽量不让自己的感情在袁方面前表现出来，以免引起对方的怀疑。因为她明白，他俩绝对不可能生活在一起，而只能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或者叫交情吧。她觉得这样也就可以了。任何事物都有一定的限度，超过限度就有可能酿成大错，这一点她明白。
　　 12点整，她睡下了，搂住女儿的脖子，闭上眼睛，心里却还没有睡意。她强迫自己：“睡着吧，明天还有工作。”翻了几个身，她才迷迷糊糊进入梦境……
　　
　　 14
　　 袁方回到了妻子身边，其实他妻子并没有什么疾病，只是时间长了，想见见丈夫，托女儿给丈夫打个电话，说他有病，看能不能回来。
　　 一看见丈夫精神抖擞，满脸汗水地踏进门，红霞的心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这是红霞迎接袁方的第一句话。
　　 “你有病，我能不赶回来！”这是袁方第一句问候红霞的话。
　　 妻子知道丈夫没有忘记她，心里慰贴得像熨斗熨过似的，起身为丈夫拂尘倒茶。这时，女儿女婿上班还没有回来，刚过满月的小外孙在婴儿床上睡着了，妻子按捺不住地扑在丈夫怀里，亲昵了一番。
　　 “我不在跟前，你可能就没有好好做过饭，看你脸瘦成啥样了！”
　　 “我这次就是专门叫你来的，你跟我走。”
　　 “你看我能离开吗？我一走兰兰就别想上班了。”
　　 “说来说去，还是你女儿亲。”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人在这儿，可心里时常惦记着你，一端起饭碗我就想你在吃什么。”
　　 袁方听着妻子看似抱怨而却是真心体贴的话语，心里深受感动。
　　 袁方去太原时随身带着没有完成的手稿，每天上午，他将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坚持三个小时的写作。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一会儿，就随妻子用婴儿车推着小孙儿在小区的花园、游乐场散步聊天。小区里多是给儿女照看孩子的中老年夫妇。红霞是个开朗乐观善于交往的女人，小区里谁她都认识，老远就主动热情地和人打招呼，把自己的丈夫介绍给人家，弄得袁方有点不好意思。在没人处袁方小声说：“你不要这样行不行？你以为只你有丈夫，人家都是光棍寡妇！”
　　 “我就是要叫他们知道。不然，你不来时他们老问我：‘你丈夫咋不来啊？’好像我没丈夫一样。”
　　 “哎呀，你这人报复心真强！”袁方开玩笑说。
　　 红霞对袁方每天不停地写作很有意见，多次说：“你不要写了，叫脑子休息休息行不行！成天不停地写，又不赚钱，还倒贴。”
　　 一听这话，袁方心里就难受自卑，觉得妻子不能理解他。但他也知道，妻子这样说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因此，他更加爱自己的妻子。确实，在生活上，只有妻子最关心他，最体贴他。这一点，无人能比。但也有遗憾，不是现在才有，而是早就有：“为什么妻子不能给我最需要的体贴呢？当我写得头脑困乏，体力不支的时候，她从未给我倒过一杯水，递过一次毛巾，而只是喊叫：‘还写，还写！不见在哪家报上看到你的文章！’”袁方也揭她的短：“看到你也不认识。”这也难怪，因为从小家庭孩子多，父母亲就没太供红霞念过书。
　　 这时，袁方就自然想起刘岚。刘岚能那么远从北京千方百计打电话对自己的劳动成果表示赞赏，说明她在事业上是真正能体贴自己的人，算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知音。
　　 相较而言，还是女儿女婿在事业上能关心袁方。在袁方快要离开太原的时候，女儿和女婿没有让袁方事先知道，悄悄给袁方买了一方笔记本电脑，叫他回去学习使用。妻子看见后说：“买一身好衣服也比这强。一有这玩意，他才不顾命地要写哩。”并说:“你可不要把我写进去，我要是知道可不依！”
　　 离开太原时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红霞怕袁方冬天受冻，除买了两件汗衫以外，又买了一件棉衣让他带上，再加上吃的东西，袁方上车时提了满两大包。
　　 送袁方去火车站的途中，红霞说笑了一路，可是，当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她却对着车窗揩鼻子揉眼睛，叫袁方鼻子也酸酸的。
　　
　　 15
　　 袁方回到单位，把他在太原写的手稿整理了一下，给刘岚送去打印。刘岚家现在住在县城西关，他去过一两次。
　　 一进门，刘岚的父亲在沙发上坐着正看电视。一看见袁方，急忙要站起来，可他没站得起来，屁股刚一离沙发，“哎吆”一声，又坐下去了。接着又要努力地站起来，但还是没有成功，只好屈服地说：“哎呀，我这腿……”
　　 袁方双手扶住老人，说：“你坐着，不要动。”说着，在老人身边坐下。
　　 “唉，这腿把我害苦了，到现在一个钢板还夹在肉里，要不是这腿，我身体还能干活。”老人摇头叹息地说。
　　 刘岚的母亲正在厨房做饭，一听见袁方的声音，忙过来问好，说：“哎呀，是袁老师！听说你去太原了，啥时候回来？”
　　 “前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