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严大中任这家地方股份制银行行长兼副董事长后，也是把创始人、董事长老任干翻，搞进狱里去，才侥幸坐稳岗位。严大中是派系中搏风斗浪成长的人。当年在山区税务所工作时，师傅就教导他，与天斗与地斗，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高中毕业考进税务所时，第一任师傅，奠定他的职业性格。科室主任和他们见面，问他和同科进士，准备怎么做工作。师兄看看他，说我业绩要做第一名。严大中并非争斗性格，这时也来了好胜心，回答道，那我也做第一名。师傅哈哈大笑，好，我看你们怎么出成绩。那几年，他和师兄你追我赶，明争暗斗，两人都拿出不错成绩，差不多时间提科室副主任，主任，副所长。后来他离开县税务局，师兄当局长到现在。
　　 老周从县委副书记任上，调任银行董事长兼党委书记。他地方工作经验丰富，虽然在县里也分管金融，但接触金融实务不多。他勤奋好学，不动声色，少说话，多观察。严大中有被人瞄着不放的感觉，如坐针毡。他也想谨慎行事，但不弯道超车，就没业绩可言，现在的情况是前也死，后也死，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才有活路可走，也唯有业绩压倒一切。银行今年计划里，已是第三次提出上市要求。但千疮百孔需要弥补，在行长会议上，他提出向社会发行基金集资，终于获得顺利通过。上董事会，却遭遇老周有力阻击，他表示坚决反对，是出于公心，还是纯粹与严大中唱对台戏，不得而知。严大中带着一帮董事，强行通过决议。董事长势单力薄，反对无效，便要求把反对意见，写入会议纪要。他说，曾想实施一票否决，但沉吟许久，最终还是放弃，至于什么理由，他不说，别人也不问。于是，就有了房企入股银行的行为。三家房地产企业，投入五十亿入股，拿走股份，又贷了四十八亿出去。房企十个罐儿九个盖，都难，钱就跟盐撮进水里一样，到期收不回来，只好一年年展期，到时候再做打算。老板们的头发，白得跟霜染似的。
　　 老陈嘟囔，严行长，上次我就和你说过，基金这事做不得，房地产入股也非上策。我们是替公家做事，不是为私营老板做事，犯不着把自己赔进去。拆东墙补西墙，光支付巨额利息，就让我们陷入泥坑。银保监已给我们开了许多张罚单。老陈已是最后一班岗，眼看就要退二线，但据目前势头看，平安落地已成梦想。他心里懊恼自己跟错了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与其这样堕落，不如当时奋起抗争搏一搏，宁可得罪老严，也好过牢狱之灾。看着老严一仰头，咽下大把肾药，心想，社会上的桃色传闻，看来是真的。严大中瞪着老陈，药瓶在桌上一顿，咬着牙根，恼火地低吼，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还不懂这些吗？再说，我们难道经不起审查吗？我们一没掏错兜，二没睡错床，怕什么？有什么好怕？老陈嘴里不吭声，心里却想，你嘴里说的话，自己肚里相信吗？
　　 电话冷不丁响起，把两人都吓一大跳。老严看清楚是钟小微，才接起来。她问他，昨晚开心吗？事情考虑得怎样了？他说，我在开会，过会儿和你联系。拿起茶杯和笔记本，去会议室开周一晨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刚去卫生间解个手，电话又响起来，赶紧去接，又是钟小微。严大中说，小微，我有点忙，你别烦我。想想，他又补一句，回头再和你联系。以后，在工作时间，尽量不要打电话过来，影响不好。钟小微那边电话，咯噔一声就挂了。听着盲音，严大中报以苦笑。事情很多，好不容易把积压的事情做一个了结，想起钟小微没有再打电话来，严大中倒有些过意不去，他感觉自己有点贱骨头。虽然她的境况，和最初了解到的有出入，但如果不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也不至于出这样的洋相。反正一下子把钟小微甩开不大可能，那就慢慢再处一段时间吧，说不定能发现闪光点呢。想想许多客户，不也都是慢慢培养完善，整理补充材料，然后才符合贷款条件吗？
　　 下班时，少年同学老章打电话过来，说一起吃饭。晚饭正没着落，严大中就答应了。老章企业做得不错，报表也做得滴水不漏，行长例会正准备上会。如果不是今天没去处，他也不愿和客户吃饭。老章嗔怪他，我是客户吗？我是你同学好吗？我能害你吗？所以老章请客，严大中都拒绝不了，但心里在想，难说，河中水鬼都迷熟的人。
　　 有好多老同学，一起凑热闹，都是在公安、税务、稽查、海关等部门的人。他们这个年龄段，正是各部门青黄不接时，当年高中毕业考进去的，现在都慢慢调进市里的部门，并成为顶梁柱。严大中心里郁闷，就容易喝多。幸亏大家都尽兴，脸红得猪肝似的。手机在裤袋里不停震动，他没空掏出来看。老章给同学分购物卡，严大中不肯要，交警大队长同学，猫掌似的大手帮他接了，嬉笑着插进他口袋去。怎么出来的酒店，他完全想不起来，只感觉腾云驾雾到了家。开门进去，才感觉到手机还在蜂鸣，一个不熟悉的号码。他接起电话，只听得电话那头嘤嘤地哭，他吓一跳，谁啊？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估计打错了。严大中打个饱嗝，掐了电话。儿子房间门缝透出灯光，他推两把，没推开，里边砰的一声关了灯，他往卫生间去洗澡。洗过澡擦干头发，听见手机叮当叮当，响起好几下微信声，点开一看，顿时脸色刷白。是钟小微发过来的，说如果他今天晚上不去见她，她就自杀，以后别想再见她。这个人走极端，饶是严大中见过世面，也感觉有些厌恶。何必这样步步紧逼，买卖不成仁义在。他躺在床上睡不安稳，微信还是不断进来。他干脆起来穿上衣服，出门打车，往她说的地点去见她。
　　 一进房间，热乎乎的身体就扑上来。一夜无话，虽然两人心里有疙瘩，但禁不住床头打架床尾和，两人安生过了一夜。上午，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钟小微含情脉脉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她希望有一个高尔夫球场上的婚礼。他嘻嘻哈哈搪塞过去，钟小微心里越想越冷，但她毕竟有女人的矜持，倒也没有紧追不放。
　　 严大中回到单位。开会，学习，忙不完的工作。几天过去，钟小微没有联系他，他偶然会想起，但多少有点如释重负，想不如就这样断了，不再联系，冷下来，对方自然能体会，也不伤感情。他想着乘机抽空去看父母，也是好久没过去，天天不知道在忙啥。父亲是县里中学老校长，原来是教化学的。母亲是语文教师，一辈子在一线，勤勤恳恳到退休。他到家时，父亲已经睡下，母亲在孤灯下念佛经，他说，妈，您咋不早点睡？妈看他一会儿，说知道了，这就好。他翻一下佛经封面，说妈您好歹也是知识分子，怎么就念佛了。妈是个直肠子，百无禁忌，说弘一法师还是留学生呢，我知识分子怎么就不能信佛了？我是在保佑你全家老少平安。我天天担心你出事，茅坑边走多了，担心你掉进去。他没敢接茬，看看瞌睡中打呼噜的父亲，问妈，爸好点了没有？他就那样，老年痴呆症，有时糊涂有时清醒，清醒过来就问你几时回来。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妈问严大中，你儿子好点了没有？
　　 他也就那样，天天打游戏，见人不说话，心理医生说他抑郁症很严重，换这么多种的药，也没什么办法彻底根治。
　　 那你和丹阳还能继续吗？
　　 不知道，看她吧。
　　 什么叫看她吧？你是男人要主动。
　　 妈，您以为我主动就有用？您又不是不了解她的个性。
　　 你要想办法，我们了解不了解，又有什么用？消息都传到我们耳边了，听说你身边，女人有二十多个？都是你银行的职员，有些是女老板？你怎么变成这样？人不能作孽，我们是正经人家。我们都为你感到羞耻，你真不该活成这样。幸亏你爸时好时坏，不用知道你的丑闻。我也像他那样糊涂就好了，不用天天为你担惊受怕。
　　 妈，您别听他们乱说，哪有这样的事。
　　 小中啊，人是讲福报的，你做多少善事，就有多少善报，你作多少恶，就有多少恶报。我们看着你进步，都为你高兴，你千万不能让我们失望。我和你爸是教师，一辈子教学生好好做人，临到你头上，却变成这样，叫我们怎么见人？钱够吃够用就行，你要那么多的钱干嘛？又不能带进棺材，谁不是捏一双拳头去。你如果出事，你爸会死的你知道吗？你千万千万要谨慎啊。
　　 妈，您别说了，道理我都懂。妈，我忽然想起，我单位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每次一说这些话，你就逃避，阿中啊，忠言逆耳利于行。
　　 妈，我知道了，我走了哈，拜拜。
　　 阿中啊，我天天念佛吃素，就是为了保你家门清吉，平平安安。我当年就坚决阻止你调银行去，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哪个卖肉人，不是满手的油。我和你爸天天担心你的心思太活，总有一天会出事。
　　 妈，您盼我点好行不行？天下哪有那么多鞋好湿？银行有健全的监督机制，我上哪儿做坏事去，都是集体领导，集体决议，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决定。妈，我接个电话先。我帮您把门带上哈，您不用出来，外边起风了。
　　 唉，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又把你给气跑了。我一直不敢说，可是妈实在放心不下。
　　 关上门，严大中就叹了口长气。今晚本来想在家睡一觉的。这下，又呆不下去了。妈不说，不等于他不明白。他知道那是一条死路，但他无可奈何。他有把柄在人家手上，他也是非常被动地，一步一步被诱进去的。他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想推门进去，跪在爸妈床头忏悔。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还有侥幸心理，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挽回。
　　 早上刚进办公室，副主任就敲门进来说，接到市金融办会议通知，让严行长亲自参加会议。他答应到点就去市政府开会。最近会议特别多，主题大多是讨论如何破解金融危机。一进会议室大门，他就听到有人喊他姓名，说是市纪委的人，在小会议室等他，让他过去谈话，有情况要了解。家里没主妇的日子就邋遢，白衬衫领口都脏了，好几天没换衣服，他有点自惭形秽。他口袋里还揣着那张卡，纪委同志找他，就为了谈这张卡。这下被端个正着，购物卡号码，金额七千多块，纪委同志一清二楚。原来，那天他稀里糊涂睡着后，钟小微自觉婚姻无望，图穷匕首现，抽出他口袋里的购物卡，把正反面都用手机拍了，发给她的派出所副所长二哥。二哥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先扪心自问，如果不再抱有幻想，便鼓励她上纪委检举。所以就有了纪委今天上门服务。他面红耳赤，冒着虚汗，捧着茶杯抖半天，才喃喃说道，既然组织上，已经掌握情况，我就如实交代，但我也是很久没去看她了。纪委同志说，怎么听她说，前几天才联系不久？他只想捶胸顿足，我早该知道这人靠不住。不过这卡还是小事，纪委应该没掌握更多情况。想起和房地产股东的交易，他就害怕，当场想尿裤子。他筛糠似的，要求上洗手间，呆了很久，直到有人在外边敲门，他才开门出来，解释说，前列腺有点问题。他说，不好意思，有个请求，能不能算我自首？我还可以检举，那天一起吃饭的部门领导，都收了卡。纪委同志说，这就算自首？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坦白。他迟迟疑疑，我再想想，现在脑子乱糟糟的。我还有个请求，如果你们对外公布，不要说我一问就坦白，说我是经过严格审讯才吐露真情的，好吗？纪委干部也幽默，说行，我们说你非常坚强哈哈。问题是这有什么用？这不是顽抗到底吗？他说，我也是爱体面的人，在朋友面前，面子要过得去啊。他们似笑非笑，面子很重要，就不会干对不起家庭和自己的事情了。我们会严格按照规定办的。
　　 他被转到看守所，在里边六根清净，刚开始身体不好，血压升高，胸腔疼痛，几个月下来，也都痊愈了，他的气色好了许多，最初的不应期已经过去。刚开始，被他们报案抓进来的两个企业主，在里边喜逢债主，还经常过来，慰问慰问严行长，严大中哭笑不得，很快就习以为常，大家都是难兄难弟。他天天掐着手指头，盘算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他估算了一下，自己至少要关七个月。念在他坦白从宽，举报许多案情的份上，希望能早点放他出去。行长职务肯定要丢了，公职可能也保不住，要彻底成为无业游民，退休金也要打水漂。好在自己掌握金融知识，可以给同学帮忙，出钱让他炒股。即使炒股成为股东，也好过偷腥成为老公。他居然有些想念钟小微，好久没接触，欲望忽然无休无止势不可挡。他也知道，两人已经彻底没戏，但人就是这么贱。不知道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签审讯笔录时他发现，和他有关的犯罪金额，居然远远超过五十个亿。他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他下意识为自己辩解喊冤。他认为，这些是工作上的责任，不能算到他个人头上。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许多副手，也都已经抓起来了。办案同志平静地对他说，你放心吧，我们都会理清楚的。他又想到父母妻儿，心里一阵阵辛酸。门锁咣当一声打开，管教喊他出来，他心里也咯噔一声。来的一男一女，身着检察院制服，不知道是过来释放他，还是宣布逮捕令。不管是祸是福，他都认了，现在的他，只能逆来顺受，无计可施。他惶恐地往前挪动身子，摸到鞋子，躬着身子，一只脚跳着，一边伸手去勾鞋帮子，差点摔倒，幸亏把住了门框。
　　 四个人一起到会议室坐下，年轻女检察员递给他一份材料，是逮捕书，示意他阅读签字。他眼前一片模糊，便拿起桌上系着的老花镜仔细去看。想起妈说的话，他禁不住潸然泪下，见他们没有阻止，他继而抱头大放悲声。毕竟做过行长，县级干部，检察员对他还是有点可怜，他们同情地看着他，等他哭声稍微轻了一些，问他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事情。他说希望申请父母家人探望。边上站着的看守所警察回答说，没问题，我们给你申请。
　　 他终于见到妈、妻子和儿子，却没有看见爸的身影，他问爸呢？爸怎么没来？妈说，你爸腿脚不灵便，来不了。妈脸色灰暗，头发全白。他说哦。他没想到的是，上次就是他见到爸的最后一面。爸已因心力衰竭，去世五个多月。在去世前几天，老人家还经常念叨着，小中怎么还不回来？我还能见着他吗？老人的骨灰盒，暂放殡仪馆保存着，等他释放回家时再行安葬。
　　 妈、妻子和他儿子，后来又来探望过一次，他已经平静许多，开始谆谆教导儿子，一定要孝顺妈妈，认真学习。儿子冷着脸，嗯嗯答应，但心不在焉，他无奈地摇头，知道儿子心里惦记游戏，只想赶紧回家。他很担心老俩口的身体，母亲有高血压、糖尿病、心血管病，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他出狱。他希望她健康长寿。远程审判通知也来了，他希望尽量判得轻一点，又挤牙膏似的，坦白出许多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