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坚忍不拔(小说)
“目前我们没发现他们有问题。”
“骗你的,他们怎么可能没问题。我的厂房远远超过三千万,只是被人操作了,才拍不起来。而且,银行已经展期两年,说明后来的贷款材料,不是我第一次贷款提交的材料。既然他们同意展期,就证明他们确认我提供的材料,是真实有效的。怎么老是揪住第一次贷款不放。为什么我付出这么多,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我不赌不嫖,不喝酒不抽烟不吸毒,我只会闷头干活,天天趴在车间里,研究测试,造流水线,造绕线机。所有的钱,都投资在这个项目里,我打破国产伺服电机无法向高端跨越的技术鸿沟,我是为中国制造2025做贡献啊,我还赢得首届天使之城创新创业大赛前五强,项目列入国家发改委提高核心竞争力项目,和军民融合项目两个重大建设项目库。”
徐英俊看周午,周午神情冷淡地,低头看手机,不再做记录。徐英俊抬头看监控,沉吟道:“你这些话,与案情无关。我们看你,的确是搞技术的人,一头扎进科研,我们也很同情,但爱莫能助。我们现在需要厘清你的骗贷情况。”
王涛说:“我没有骗贷。”
“你说了不算。我们讲证据。”
他们的谈话,在反复问答中继续进行。徐英俊似乎胸有成竹,但还是一次再次询问,反复印证。时间很快过去。双方都累坏了,徐英俊看看手机,打了个哈欠:“领导决定了,让你先取保候审。你给你家里打电话吧,让他们拿担保金过来,你就可以先回去。”
他大喜过望,说:“要多少钱担保金?”
徐英俊绞着眉头说:“五万,送到这里财务。结了案,就可以拿回去。”
他问:“拿来了,我就能出去吗?”
“应该能。”
“可是我们家没有钱哎。”
“那就要你想办法了。”徐英俊说着就出去了。周午开了木板,让他到办公桌前打了电话,母亲正六神无主,在家里团团转,接到他的电话,大喜过望,说:“怎么了,怎么了,你在哪里?我听保安说你被警察带走了。是什么事情嘛?”
“先不说这些,我回去再跟你讲。你准备五万块钱担保金,送到开发区县经侦大楼,不在局里,在开发区啊,开发区办公楼边上。你早点送过来,我今天就能出去。晚了就要在这里过夜了,这里蚊子特别多,我都被叮死了。”他好委屈,开发区绿化特别好,审讯室在二楼,即使开着空调,蚊子还是嗡嗡营营的,在他周围骚扰,他躺在车间地上,已经出了一身汗,刚才一路发抖,又出了许多汗,浑身上下肮脏不堪。手被铐着,蚊子连番袭击他,他就连拍都拍不了。周午看看他,也没有办法。钱没到,手铐都不好打开。王涛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等母亲赶紧过来捞他。
“钱,钱,你让我到哪里弄钱啊!我所有的退休工资都给你了,你爸还要看病。”母亲一听又要弄钱,就皱起眉头。
“再去阿姨家借吧?”
“又去阿姨家借,你就说吧,是大阿姨还是二阿姨?我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面子,天天这样,年年这样,谁受得了啊?”
“妈你别说了,你还想不想我出去?”带着哭声,他简直是吼出来了。母亲吓得一哆嗦:“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借就是了。我是上辈子欠你的。生了你,就没享过你一天福,天天跟着你担惊受怕,我这是哪一世作了孽啊。”
他央求周午,能不能不要再锁进挡板,实在是被蚊子叮怕了。周午想想,也就同意了。已是晚上十点多,母亲还没有过来。他心里别提有多恼火,其实他错怪母亲了,她一收了电话,就赶紧到处去找亲戚想办法。几个亲戚一听来意就很冷淡,客气地请她坐下吃饭。可她哪有心思吃饭,急急忙忙说清来意,见借不到钱,又跑下一家,大家都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在大哥家,没嫁出去的老姑娘侄女看她可怜,拿了自己的银行卡,去柜员机,取了两万,又问闺蜜凑了三万,答应明天一大早,就去柜员机拿出来还闺蜜。她开车陪着姑妈,一起摸到经侦大楼,楼道里已空无一人,陪伴的周午哈欠连连,态度上倒还可以,没有显出特别不耐烦,给他打开了手铐。可能也是见怪不怪,这样的现象,这几年实在是太普遍了。他们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周午跟在他们后边锁门关灯,一起出了大楼,打起电瓶车回家去。王涛问周午:“那我没事了吧?”
周午停下电瓶车:“随时保持联系,有事我们会通知你,不要断了联络,随传随到。如果确实需要去外地,一定要先过来请示,让我们知晓。我们同意了才行,不同意,就不能走。”
“知道了。谢谢你哈。”摸着手腕上的痕迹,王涛点头哈腰,目送周午远去,王涛示意母亲赶紧走。开发区的夜晚,本来就冷清,母子俩和侄女,高一脚低一脚,离开已经黑咕隆咚的大楼。微弱的路灯下,蚊子在绿化带上漫舞。他们先送了侄女回家。然后他送母亲回老宅。看见路灯下,父亲穿着一身新衣服,站在邻居家门口大力拍门,说要上邻居家串门。邻居开了门,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王涛再三再四向邻居道歉,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副厅级离休老干部哄回家,按在沙发上歇着。母亲去了厨房烧水。王涛跑卫生间解个手。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站在穿衣镜前,认真端详着自己,他把镜子里的人影,认作是另外一个人了:“你是谁?你为什么到我家里来?我打死你!”
王涛只听得客厅轰地一声,赶紧扯上拉链跑出来,发现父亲把大衣镜捶碎了,镜子哗啦啦的,泄了一地,父亲的手都被割破了。他和母亲一起,把父亲拾掇好,才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租来的家,爬上五层楼梯,已是深夜十二点,整个人筋疲力尽。王涛累坏了,澡都没洗,泡了方便面,随便拨了几口,就趴在沙发上鼾声如雷。
第二天上午,王涛爬起来,在镜子前看看自己的眼泡袋水,强打精神去父母老宅打卡。母亲没和他讨论昨天的事,对父亲能瞒多久就多久。父亲老迈年高,过去的许多事情记得一清二楚,眼前的人,有时却认不出来。今天一见儿子,又伸手扯他袖子,要给他讲解放前夕,怎样和两个同学,杀了另一个同学的事。王涛一听这陈年旧事,就头大如斗,赶紧缩了袖子,远远避了去。以前他还有兴趣,听多了,就没新鲜感了,再加上自己近年心里不清爽,应付应付,敷衍两句,就找理由跑出来了。母亲在父亲身后挤眉弄眼,挥着手,让他赶紧忙自己的事去。
出了父母的家,他给妹妹的同学林素打了个电话,林素说面谈。他们在约好的茶座落座,他感谢林素悄悄给他说情,他说的是取保候审的事。林素说:“你妹妹昨天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出事了。只要不违反原则的事,去说说不太难。根据我了解的情况是,银行拿不回贷款,利息也已累计到三千多万,他们就报了案。他们拿不回钱,就只能处理你,要不然,责任就摆脱不了。你的案件,列入市局十大经济案件,发到县局要求一查到底,他们会做成铁案。本来我也不好说太多,但看你实在转不过弯来,感觉自己很委屈似的,其实银行也觉得自己很冤枉。我给你说点能透露的事情。心里有个数,你这个事情比较大,不可能轻易了结。我们是本街人,又是初中校友,平时熟滋滋的,我也听说你从小就是个技术迷,心不坏,所以和你说得多了点,但都与案情无关。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补上这个漏洞,如果有能力,就早点想办法还了,至少能有机会弥补挽救。在写材料时,我会让他们考虑的。”
“找到银行贷款经理有用吗?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谎话。”
“没用。你就是拿出证据,也于事无补。银行贷款经理已经辞职了。可能还有许多案件和他有关,但立不了案。他的叔叔涉黑,涉高利贷,在被追逃,但对他似乎没有立案。不过他想回家,也是千难万难。我问了几个具体经办人员,只说自己不了解事情经过。但行长已抓起来了,应该和你的案情无关吧。”
“会不会和我关一起?”两人笑。
“他重,应该关省监狱。”
王涛无精打采回到厂里,他完全进不了状态。泡了无数杯红茶后,才起身去车间,继续去忙昨天没完成的工作,但没有什么思路。好久,才进入状况,又忙到天昏地暗才回家,回家麻烦,干脆趴在办公室沙发上睡觉。第二天起来,照例去老宅报到。看见老爷子坐在阶前头的竹椅上,正指手划脚,给老婆子讲革命斗争史。老妈已听了无数次,而且差不多就是亲历者,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听老爷子拉呱。
那是解放前夕,他和两个同学,去县城买了纸,坐轮船回镇里,写了许多条革命标语,到大街小巷贴标语,结果另外一个同学,一直尾随他们,在七里街那里,掏出白朗宁手枪,指着他们,要他们跟他去县党部坦白自首,他们不愿意去,双方争执起来,他们怕进监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拿路边两轮车上的麻绳,三个人一起用力,勒死了那个人,把他抛进海涂边的乱坟洞里。这人的爹是镇上一霸,民团的团总,身兼镇长,带了团丁调查儿子的影踪。之前,有人看见野狗把他的儿子拖出了坟洞,在太阳底下曝晒,呈巨人观,悄悄写了纸条放在他家门槛根。此时正是解放前夕,解放军已解放全国大部分地区,国民党残部惶惶不可终日,团总的女儿,经过中美合作所的培养,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军统特务,也随着部队跑到台湾。团总没有找到杀他儿子的罪魁祸首,杀了两个村民以后,也逃之夭夭。游击纵队后来抓获他时,是在塘河大桥的爆破现场,他接受上峰的指令,准备切断交通要道,给社会造成混乱。他被公安特派员公开审讯,枪毙在四坦乱坟堆里,和他的儿子葬在一起。
王涛心里装着事,不是特别有精神:“爸,算了吧,你在‘文革’当中,被批斗,关牛棚,就是因为这个,也被折腾得够呛,就别再提这事了。”
“我不提没关系,可人家要过来算账了。”
“谁过来?”
“团总的女儿啊,许自衡。”
王涛失笑:“爸,你太逗了,她怎么就过来了。”
“我昨天在街上看见她了,和年轻时的模样差不多,变化不是很大。只是头发全白了。”
“真的?”
“当然真的。她不是来了吗?”
“哪里?爸说得人一惊一乍的。”
“他说的是真的,我就是许自衡。”虚掩着的院门,被推开了,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有人进了院子,“上月应县政协邀请,从台湾过来看看,现在叫乡贤,已经过疫情隔离十四天,还打了疫苗。王洪你还是那么精神,我昨天看见你,就觉得那就是你,果然没认错人,就打听上门来了。”
“我以为你打上门来了。你没死,我也不能死。我就等你回来算总账。”
“不算了,都过去了,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前些年,不是有一句话叫‘一切向前看’吗?我们就把过去的事情,都尽量忘记掉。而且我也听说你在‘文革’中被批得厉害,还被关了大半年牛棚?”
父亲如释重负:“是啊,被整了,不过我还是相信,过去那样做,是对的,现在这样做,也是对的。这几十年,你过得好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去台湾不久,就退役了,落实在经贸学校工作,干了一辈子经济管理,为企业服务到退休。我们都老了,也是见一次少一次。”
“许多事我记不起了,老了。”
母亲说:“不老,许自衡一直在你心上。”
“哪里的话,别想多了。”
“你不心里一直放不下吗?”
“我放不下,是她弟弟的事。今天客人在,你就饶了我吧。”
许自衡笑眯眯地听他们对话,看他们终于安静下来,才开口:“这是我的孙女儿张眯,她一直在祖国大陆做事。我这次过来,有一个任务,是我孙女儿要过来找他,找你儿子。”
“找他干什么?”
“谈合作啊。他的技术、产品,名声远扬。如果有可能,她准备给他投资。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懂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什么意思吗?”
“我虽然十几岁就去了台湾,但不代表我不懂汉语。”
“姐,今天你是来挑事的吗?”
“妹妹算了吧,都这么老了,他还是归你养吧,我没兴趣。”
“是啊,我都老了,老年痴呆症。你们就别捉弄我了。”
王涛听着他们咚咚锵,看看张眯,还真是名副其实,那眯缝眼小小的,只能感叹基因强大,许自衡的眼睛就不大,但聚光,很亮。许自衡说:“她一直在做风投,基本上集中在智能制造方面,逐渐掌握你的具体情况后,觉得是有合作空间的。他们机构对你的伺服电机设计思路感兴趣,希望有更进一步接触,并有深层次发展。”
“是高端伺服电机。”王涛正色说道。
“好吧,有性格。如果是低端,也不用千里迢迢过来了,遍地都是。”
“怎么合作?”
“对赌。”张眯一开口,就一点都不含糊。
“具体条款呢?”
“都可以谈。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我口渴了,好客的主人,就不能给口喝的水吗?”
“是我疏忽了,抱歉哈。妈,烧水哎。”
“你和我一样的习惯,动不动就喊妈干活。”
张眯喝一口水,烫得吐了出来。她把杯子放在边上:“我们刚刚认识,不熟悉彼此,恐怕你更不了解我们。我却是从小就听奶奶说老家,说她弟弟,说你爸,说过去的事。原来她恨你爸恨了几十年,一直策划着,怎么报复最痛快。时过境迁,老了可能转性子了,鲁迅说,‘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贷款的事还没了结。”
“有三点是我们合作的基础,一,你的设计理念一流;二,你不是有意犯错的;三,你意志坚定坚忍不拔。在做可行性调查时,都考虑了,现在全放在一起谈,尽量在你进去前还上债务,解决诉讼,轻装上阵。奶奶是我们公司大股东。商人无利不起早,趁你病要你命,我们要得比较多哈,你要警惕这老太太,精明着呢,说不定会是陷阱。请问王总,我们彼此可以信任吗?”
“但愿这不是陷阱,是馅饼。”王涛啼笑皆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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