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戈说声：“谢谢姐！”扭头就追上萧翔，强搂着他的胳膊说：“翔叔，我跟你说哈，你这回肯定是玩完了，真的。打小我妈就说我身上有股子媚气，长大肯定是个骚狐狸，就是那……那种专门缠男人的狐狸精。”
　　 萧翔停下来剐她一眼，深呼吸，摇摇头没出声，又继续往前走。仝丽在后面笑到肚子痛，大声说：“他翔叔，接招哇！”
　　 萧翔站定，看着田戈问：“小丫头，我跟你很熟吗？我多大年纪？成家没有？家里几口人……你清楚吗？”
　　 田戈目瞪瞪地摇摇头：“这很重要吗？跟你说，我只管搂个大活人在怀里比啥都强。”
　　 萧翔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推开田戈：“滚滚滚，带我那三个学生把石门河从山上到山下全都徒步走一遍，不走完不许回来。”田戈可怜兮地：“人家还没吃早餐呢。”萧翔回头：“餐厅早餐是炕土豆配酸辣汤面，太油太辣。去，我屋里有酸奶、面包、蛋糕，微波炉烤热。”见田戈含笑直呆地看着自己，萧翔自嘲：“太婆妈了是不是？得，我不管你！”田戈：“我喜欢……”萧翔哑嘴，往前走两步又回头：“对了，还得唠一句，在山里玩一定要注意安全，别散伙。还有，山野风尖，多带件衣服，嗯……另外，中午吃好点，火锅别太辣，对女孩子皮肤不好！”
　　 “蜜死我了！”田戈调皮地冲萧翔眨眼扮鬼脸：“苍天啊大地，怎么就让我找到了你！”
　　 萧翔挥挥手：“滚，有多远滚多远。”
　　 “我滚我滚！”田戈跳着蹦着跑上山去了。
　　
　　 “全丽的家属，”护士站在病房门口喊：“谁是全丽家属。”萧翔坐在过道的条椅上看手机新闻，听见喊声抬头看了一眼。护士又开叫：“全丽的家属，谁是全丽的家属。”萧翔想想不对，站起来问：“呃，护士，你喊谁的是全丽还是仝丽？”护士一愣，看看手里的病历卡，降低音调说：“呦，人字下面不是王，是工人的工字啊。”
　　 “这个字读仝，不读全。”萧翔走过去：“有什么事？”
　　 护士侧身让萧翔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仝丽，说：“你爱人术后还没有醒麻，你照看一下。”
　　 “好的，放心吧。”萧翔走近病床，看着深睡不醒的仝丽面色苍白，回头追到过道上问：“护士，她脸色怎么那么苍白呀？”
　　 护士看着萧翔冷笑地说：“这会知道可怜她了？你们男人啊，爽起来天不管地不管。造成后果了，受伤害的还是我们女人，以后给老婆多些关爱！”
　　 萧翔说：“她……不是我老婆。”
　　 “哼，渣。”护士深剐了萧翔一眼，转身进了手术室。
　　 萧翔方知失言，懊恼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身体虚弱的仝丽是被萧翔横抱着走出县妇幼保健院大门的，她把脸深埋在萧翔怀里，无声地抽泣着。萧翔喘着气边走边安慰她：“后悔了吧？既然都手术都已经做了，就别多想，你们都还年轻嘛。”仝丽说：“不是后悔，是想……离婚。”
　　 弯弯的山路上，初冬的静寂深化了山乡的空灵。
　　 岩壁、树影、涧雾、山景，一帧一帧从容地后闪。萧翔尽量把车速放缓，保持行进间的平稳。仝丽闭着眼昏迷沉沉地仰靠在副座上，声音悠悠飘飘地说：“知道吗？你的怀抱真的好温馨，我闻到了你身体的气息。我醉了，哭了……我就想啊，要是能死在你怀抱里，该多好！”
　　 “什么死不死的，别胡思乱想。”萧翔说：“我都跟菊花说过了，这几天让她照顾你，多弄些营养汤补身子……”仝丽问：“这事……你跟菊花说了？”萧翔说：“有交待她保密。菊花生养过孩子，她知道怎么照顾你。”仝丽浅笑，说：“挺好的，用不着刻意保密，丰弘昌知道了最好，跟他结婚本身就是个错误？早一天离了，是对他未来的人生负责任。”
　　 “这是你们俩自己的事，谁都不必强求谁。”萧翔说：“我就送你四个字，顺其自然！”
　　 “没别的？”
　　 “就希望看到你幸福、快乐，还有你的笑！”
　　 “你知道当年是谁给霜姐电话，让她去捉奸的吗？”
　　 “……”萧翔看着仝丽的眼睛。
　　 “是我。”仝丽说：“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可……对于我而言，你是懦夫，一直被所谓的道德捆绑着……”
　　 萧翔轻轻摇头：“别说了……”
　　 “是我催毁了你的家庭……对不起，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幸福……”
　　 “求你，别说了！”
　　 “翔，我爱你！”仝丽连忙侧脸望外，扯起身上的毛毯蒙住头。
　　 回到山庄，车刚停稳，菊花迎出来搀扶仝丽往楼上去。萧翔拎着医院开的药下车追进门交给菊花：“菊花，麻烦你了！”菊花说：“放心吧，萧老师！”萧翔刚转身，就听见仝丽虚弱地喊了声：“哥，谢谢你！”他回头看，仝丽是背对着他边往前走边挥了挥手。
　　 从他们认识交往这么些年来，仝丽对他从来都没有正规的称呼，总是“喂”或者“呃”，曾经私下里会喊他“翔”。刚刚这一声“哥”，是她确定重新定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反倒让萧翔有点受宠若惊的意味。他追着仝丽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说什么呢？仝丽连头都没回的挥手，已经无声胜有声了。
　　 萧翔脑子里一下闪出另一个男人于1928年秋在从英国回来的轮船上发出的感怀：……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4）
　　 四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回到山庄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离老远就听见他们在喊叫着说“累死了。”可是，从山庄门口广场到山上的吊脚楼民宿区，是二百多米距离的斜坡山道，他们却是一路你追我赶跑上来的。这青春的喧闹声打破了萧翔创作的安宁，坐在楼上听见他们的嘻闹，自然能想象到他们身体里蓄积着耗不尽的青春活力。
　　 他又在心里说：“年轻，真好！”
　　 最近，这句随口而出的话，总是在不经意从他脑子里嘣出来。难道是我老了吗？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用商玉霜讥讽他的话说：“你多潇洒呀？当初辞职也不告诉我，扔抹布一样丢下我就跟狐狸精跑了。现在就更滋润了，四十多岁的男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哪像我，在你眼里顶多就一截烂木头。所以呀，我得有自己的活法了。”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谁也不要试图去改变别人的生活。即使是多年夫妻，选择这个人就认定要陪他走同一条路。如果半路上分道扬镳，其实是在纠错。商玉霜是如此，仝丽也是如此，而萧翔倒没有觉得自己亦是如此。因为他自认为对商玉霜的感情很纯粹，哪怕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他都一如继往地想要把婚姻维持下去。是商玉霜对他从心理上敏感、猜疑，延伸到了生理上的抗拒，把正常的夫妻关系一步步推向病态。也许，这就是人们常用说的“婚姻外环境改变婚姻内核产生了变异”吧。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很轻很轻。萧翔知道是田戈又来捣蛋了，故意不答理她。田戈跟着又敲了几次，见萧翔不出声，接着就脚手并用打雷似地拍打起来，大喊大叫：“翔叔，我知道你在屋，开门，开开门。”萧翔只好起身开了门，堵在门口问：“小祖宗，我不开门你是不要闹翻天啊？”田戈把手里的衣服往萧翔怀里一塞，嘟着嘴望着他不说话。萧翔看清手里拿的是女孩子花花绿绿的内衣内裤和裙子，连忙还给她：“你，你干嘛？”
　　 “洗澡啊。”田戈说：“全身都是汗，安玲占了那边的卫生间洗澡，没一个钟不会出来，我只能来你屋洗了。”萧翔看着田戈说：“呃，你好好看看我，看清楚，我是男人。”田戈一脸不屑地说：“不一定，是男是女睡了才知道。”萧翔一愣，又无奈地说：“行行行，姑奶奶，我出去转一会，您啷在这儿洗，啊。”田戈没动，仍旧堵在门口说：“别呀，你写你的，我洗我的，还方便给我递个毛巾什么的。”萧翔白了她一眼：“这么漂亮个姑娘，还硕士生呢，啷么就没脸没皮的。”说完要走，被田戈张开双臂拦住门说：“你刚才夸我漂亮是不是？喜欢我了，对吗？”萧翔不敢正眼去看田戈，拉开她的胳膊，挤出门说：“赖得理你，我走还不行吗？”“翔叔，你的样子好可爱哟！”田戈得意地哈哈大笑：“记住喽，跨世纪的女孩都这样，名词叫开放。”
　　 萧翔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萧翔打心眼里很喜欢田戈。青春期的姑娘，富裕人家娇生惯养的白美富，看起来大大咧咧跟男孩似的，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就一典型的时尚潮流少女。但他能从她“快乐”的笑容里看出她内心的孤寂，那种害怕独处的忧虑，她表面的“疯”都是装出来。她的内心世界格外敏感，心思也特别细腻。比方说，她独自开车从武汉到恩施来替父亲了结情债，不单单给点钱就完事。而是正正经经考察与她专业涉及的文化旅游投资开发项目，既让自己的专业学有所用，也让父亲的情债有个良性的落脚点。这些看似不经意为之的事，当你串连起来去看时，就能体会到她细腻的良苦用心。就看她早上跟俞家兄妹见面时，无论是肢体语言，还是神态表情，那完全就是一知书达理，温柔娴雅的大家闺秀的大器，跟在萧翔面前那个无拘无束的疯丫头，简直是迥若两人。萧翔对田戈的喜欢，仅仅就是因为喜欢而喜欢，是她在他面前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吸引他去观察她。他能任由她在自己面前正经八百地“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因为，他非常清楚，田戈在他面前所有的“胡来”，是她对他由崇拜、敬仰而延伸的、无需理由来支撑的信赖。而这种信赖往往是可以超越友情、爱情，甚至忽略性别的一份依恋。这是比一见钟情来得更快、更烈的一份情感，不是每个人都能期遇的。细细想来，或许是这两年他每次回家，都要经历商玉霜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还有她冷不丁冒出来的冷嘲热讽，早已让他的心冰凉了，也让他对爱潜存着渴望！
　　 商玉霜总说：“在绝望的痛苦中挣扎的女人，就连关爱怜悯你的上帝都无力拯救。因为，你趁上帝熟睡的时候品尝了幸福，也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当不幸带给你痛苦磨难的时候，获得新生的路只有靠你自已去走。”
　　 商玉霜天生就是为人师表的料。恋爱时的不苟言笑，是被称着成熟、稳重来欣赏的。婚姻生活十几年，她天天在家里摆出面对学生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这种箭在弦上而不发的侵略性很刺心，着实让人难受。她不吵不闹，不打不骂，仅凭一张臭脸，就毁了夫妻和睦相处的气氛，这种无声的威迫让萧翔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记得好象是胡适先生曾经感叹过：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萧翔独自在山林间的上道上漫步，心里却是倒海翻江般无法平静。眼看春节在即，是万家团聚的时候了，他都不知道何处是家？荆州老家自打父母相继去世后，那个曾经的家就定义为哥嫂的家，再去时明显就是走亲戚的感觉了。后来在新城区买了房子，总算是给自己安了个家。却怎么也没想到，就几年的光阴，那栋处处留有他痕迹的房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远……甚至连“家”的概念也消失殆尽了。
　　 从横店回湖北之前，他曾有过在杭州或是别的省会城市购一处房产的动念。有天从公园广场边路过，遇见一摆摊的算命先生，便凑近去报了生辰八字求卦。老先生掐指算算，慎重其事地端祥他的五官，又摸了他两手骨节，认真地说：“怒老朽直言，官人是腊月十七生人，朔风阵阵大雪飞、严冬庭前见寒梅；腊兔命程多磨难、踏雪向阳头莫回。有道是，冬雪覆盖大地，腊月生兔连保命的枯草都找不到了，注定一生都要追着太阳去追寻生命的草场。”于是，他放弃了在外购房定居的打算。他是无神论者，并不相信街头算命先生的鬼话。只是，这么多年的漂泊生活，的确让他无法确定未来的定位。
　　 他站立在一处山崖上，看晚霞漫过山峦层林，心上有一丝的命近黄昏的悲凉弥漫起来。回想人生四十多年光阴，他一直以奋发向上的精神状态校正生命进程的轨迹，从未懈怠过；也一直在努力为幸福的家庭创造优厚的经济条件，结果却适得其反，到头来把个本应该完整幸福的家弄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一直迷茫，直到那天仝丽说“如果我这辈子有个孩子，那绝对是你的！”他被震撼了。总是听人们说“没有孩子的婚姻是不完整的”。是啊，他怎么就没要个孩子呢？当初要是有个孩子，他和商玉霜有了生命的纽带，这条链结就会像细长的风筝线一样牵扯着他们的心。他的生命就有归途，就会有无尽的牵挂。可惜，这一切都晚矣！
　　 因为“怕”见面，夫妻分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延长，情感距离也日渐拉大。一想到家，他脑子里冒出的全是商玉霜那张可怕的、麻木到没有表情的脸；还有她字正腔圆、带着尖刺的冰言冷语。他总是忙不叠地在脑屏上做切换，让思绪进入下一个云淡风轻的画面。假如有一天……他给自己做设想，有一天跟商玉霜离了婚，会开始下一段婚姻吗？如果有了新的婚姻会生养孩子吗？有了孩子就一定能幸福吗？……假如这一切都是未知，他宁愿孤独终老！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最近有几回梦里，他和商玉霜争吵到不开交的时候，都是青春活泼的田戈嘻哈出来，习惯地搂着他的胳膊拉他走进了山林。背后是商玉霜痛心欲绝的呼唤，让他于心不忍，驻足回头……醒来后回味梦境，他知道夫妻十多年的情分已入骨髓，无论关系僵化到什么程度，只要是对方有个三长两短，另一方肯定会挺身而出。他坚信自己是这样，更相信商玉霜同样放不下他。或许，这也是他们长久僵持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