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匣中玉(小说)
“惊,惊个屁啊!我早就从金谷离职了。”她觉得自己过于粗鲁,马上冷静下来,“你到老地方等我吧,我半个小时后过来。”
他们见面的时候,他还纠缠在自己刚才的错误里,连声向绿珠道歉。绿珠爽快地说,没关系啦,下不为例。石崇怯怯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丑,或者不是你男朋友,你不想让我给你的同事们看见?绿珠说,又是又不是,讲点别的好不。天渐渐黑了,他们在公园里的人工湖边转悠两圈之后,坐在湖西一处偏僻的水杉林里,石崇讲起建筑工地上的种种乱象。
工人们大多来自全省各地,也有从四川、江西、湖北来的,男男女女好几对结成临时夫妻。有的“夫妻”配对久了,就相互换。如果换不成,就偷。偷一旦被发现,就开打,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偷的打赢了,就不用再偷,可以公开关系了;如果偷的输了,则必须无条件中止此一偷情行为,另找门路去。项目经理有点权,钱也多些,就打工地上年轻女孩的主意。上个月,一个经理把一个湖北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塞给女孩三千块钱,打发她回老家去了。包工头更有钱,他们以工地旁边的“温州发廊屋”为家。我后来才知道,“温州发廊屋”里面的姑娘基本上没有温州人,发廊屋也从不用来理发,而是干那种营生……石崇一边说,一边贼贼地笑,好像只有他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
7
你去过吗?绿珠问。
石崇羞涩地摇摇头,我每分钱都要积攒起来还账。你想去吗?石崇依然摇摇头。那你是个好男人,很多在外面打工的男人都找过发廊妹呢。出乎意料地,石崇还是摇摇头。你也找过?绿珠惊讶地问。石崇抬起头看着她,说,没有……绿珠,我是想,想要你。我忘不了我们过去那段时光。绿珠蹙起额头,你是说,因为我,你才不想去找发廊妹?石崇坚决地摇摇头,不是,我脑子里只有你,没有发廊妹。绿珠放下眉头,笑着问,如果我是发廊妹呢?石崇抓着她的一只手说,不可能,绿珠,别开玩笑,那样脏的地方,别说还要钱,给我钱我也不会去!你真是个好男人,石崇。他还是摇摇头。我知道我不好,至少不是那么好,我结婚了,却一直想着你。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讨我做老婆?我妈大发脾气,不准我去见你。我想缓一缓,等过几天去找你,你妈说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就天天去你家后山上看你回来没,又被你妈赶跑了……可是等我春节回来,你已经结婚了啊!是我不好,我没拗过我妈,她说,我如果不答应结婚,她就死给我看!绿珠擦了擦眼睛,愤懑地说,活该得心脏病!话一出口,觉得这样说不好,连忙把最后两个字的语调降低,仿佛一股大风碰到障碍物,倏忽收缩成轻轻的一缕。
石崇丝毫没在意,他执着地抓住她一只手,说,我们那里人多,不方便,你住哪里?或者,去旅馆开个房好不,我出钱。这下轮到绿珠摇头了。绿珠,你又没有男朋友……可是你有老婆啊!绿珠,我们能回到过去吗?怎么回去,亲爱的,请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回去,离婚?抛家弃子?活活气死你老娘?他不做声了。石崇,你那时拿了在我家后山上发呆的功夫来找我该多好!我是到处找你,绿珠……
他一直抓着她的那只手蓦然发力,将她使劲往自己怀里拉,另一只手环抱过来,像铁箍一般锁紧了她。她的挣扎激发起他更大的力量,一种来自建筑工地的力量,来自欲望深渊的力量。她并不觉得难受,甚至有一股隐隐的快意像泉水般从她体内潺湲而出。她知道,再不关门,这张门就将被彻底打开。
“石崇,我要先和你说句话。说完后,就随你的便。”
“你说呀!有话快说!”他显得很不耐烦,口气、动作迫促而疾厉,环抱着她的那只手箍得越来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另一只拉她的手便有了更大的活动余地,它索性松开绿珠的胳臂,直接扑向她的胸部……绿珠感到自己就像一根木柴,被满炉膛的火罩住,她已经无法动弹,几乎到了任人摆布的地步。
“我是发廊妹,石崇。”终于像搬石头一样,搬出了这几个字。
她累得精疲力竭,现在哪怕是一只蜥蜴爬到她身上,她也会由它去了。但她突然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了,那种让她无法挣脱的野蛮的力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置信得仿佛一口气吹干了一湖水。
“不可能,绿珠,你肯定是骗我的!”
绿珠坐回到石凳上,理了理头发。她久久地望着他,欲言又止。石崇甩着手吼道,你说呀,是不是骗我?绿珠又理理头发,因为那缕头发再度掉了下来,有如悬在绝壁上的一根树枝。
“如果我说我不是发廊妹,那就是在骗你。我本来想永远瞒着你,如果不发生今晚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她没有再往下说了。眼前的石崇已俨然成了一块石头,两手低垂,耷拉着脑袋,身子一动也不动。她不甘心地又唤了两声:“石崇……石崇……”
她唤的那个人仿佛远在天边,压根儿听不到;又或者她压根儿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唤着。
而眼前这尊石像,除了空气在周围流漾,它不与任何事物发生关系,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夜色很浓,像一只执意消除某种痕迹的巨手,将整个天地涂抹得一片漆黑。她轻轻站起身,像一抹影子那样迅疾消失,只留下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在空寂中恒久地回响。
出了公园,来到灯红酒绿的大街上,她没有坐公交车,而是一步步慢慢往回走。她希望一步步慢慢走出刚才的情境。她刚刚打开的身体又遽然合拢,像一道尚在流血的伤口急于愈合结痂。走着走着,她停在路边的一个亮处,掏出手机,将“石崇”从联系人名单中删除。
第二天,绿珠找人摘下了发廊的牌匾。小玉和小米疑惑地问,绿珠姐难道你不想做了,要撂下我们不管吗?绿珠说,谁说不做了!取掉牌子,减少新顾客,我们可以提高服务质量,让老顾客更舒服、更满意,在这个基础上加点价他们也会愿意的。果然,绿珠把服务时间延长半小时,服务费提高一百块,老顾客一个都没跑掉,反而想方设法来得更勤。
处长尤其高兴,他对绿珠说,干你们这行,越隐蔽越好,对顾客、对你们自己都是一种保护。我认可你们的提价,你们记着账就是。
“上周我还和王总一起吃了饭,他生意不错,你们放心。”
处长说这句话之后大约一个月,久违的王总终于在发廊现身了。他全身几乎湿透,酒气扑鼻,看那架势,像是被人淋了一桶酒似的。绿珠清楚王总的酒量,要把他搞成这个样子,非得把他浸在酒池里不可。他一进门,人呈S形往地下垮,就像一处暴雨后的塌方。绿珠冲上去,和小玉一起搀起他。王总别过头,是绿珠呀,好久不见哦。快,快把,把门关上!绿珠说,门已经关上了。他嘴巴一扯,竟泌出一线涎水,恶心得小玉往后直退,王总又垮到了地上。门,门关上了就好,风,风暴来了。绿珠问,什么风暴,外面风清月朗哩。王总歪着脸、乜着眼说,你懂个屁,是,是金融风暴呢,好大的风暴啊,把,把我的钱,全都吞吃了。绿珠说,钱吞了还可以再赚,人可不能垮掉呀,王总。他紧紧攥住绿珠的手,别,别,你别叫我王总了,我现在是个穷光蛋,穷光蛋你懂不懂!他跪在地上,脸埋进绿珠的双掌,像个挨了打的孩子呜呜痛哭起来。穷光蛋你懂不懂,绿珠,你肯定瞧不起我啦。绿珠捧起他的脸,你傻呀,丢几个钱,至于吗!
绿珠叫小玉提前关门。她扶王总到淋浴间洗澡,让小玉、小米把王总的衣服洗净、烘干。王总洗澡时,狂吐不已,像垃圾车一样倾下好几吨。浓烈的溽气熏得绿珠都要吐了。她赶紧摁开排气扇,掩鼻闭嘴,将王总拉扯到床上。他倒头便呼呼大睡,连鼾声都没有,均匀的呼吸像一支乐曲里低沉而曼妙的和声。这个人,在一顿狂乱之后,呈现出只有婴儿才有的安详与纯净。绿珠抚摸着他的头和脸,这是她看到过的最可爱、最干净的“王总”,这个深睡之人、无梦之人,这个穷光蛋……
第二天临近中午,王总睁开眼睛,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第一眼看见绿珠,抱歉地笑了笑。感觉好些了不?绿珠问道。他说,好多了。小玉把烘干的衣裤送上来,还有口袋里的钱包、手机、钥匙等等。看到这些,王总又恢复了沮丧的神色,他对绿珠说,我过于冒险,投资失败,公司破产了,本想昨天和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一起去终南山出家。
出家?绿珠惊问,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王总眼里晃过一道绿光,脸上露出像野兽掠食般残忍的笑。我长期在外闯荡,老婆哪闲得住,即使回去了,我那几两你是知道的,哪里应付得了她。她早就和我离了,带着孩子跟了一个小白脸。绿珠,我辛辛苦苦赚的钱除了扔你这的,全给她了。她和孩子这辈子足够花的。我父母都去世了,了无牵挂,不出家能去哪里?绿珠说,你以前不是白手起家的吗,现在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再白手起家难道不行?王总低下头,摆摆手。你不懂,世道完全变了,我也心灰意冷了。他拍拍两边口袋,我的钱包呢?
绿珠把钱包丢给他。他打开钱包,掏出里面所有的钱,递给绿珠说:“我是想起司马处长的账一直没跟你结,我答应了你的,就不能赖账。但我身上只有这三千多块钱了,绿珠,到今天为止,司马处长在你这里花的钱我都认,你放心,我以后赚了钱再打到你账上,我绝不会食言。”
另一个绿珠已经泪水涟涟了。
但站在王总面前的绿珠,出奇地平静,仿佛一片呆在药盒里还没有使用的阿斯匹林。她接过钱,再拿起王总的钱包,打开,将那叠钱整齐地放了进去:
“王总,刚才你给我的钱我都收了,我把这些钱再借给你。你去哪里我管不着,一个男人怎么能空手出门,乞丐手上都有根棍子有只碗呢。钱什么时候能还我就还,不能还也没关系,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多年交情难道不值三千块钱!”
8
司马。
绿珠记住了这个奇特的复姓。如果不是上学时听说过司马迁、司马光的名头,她或许会认为处长姓司,名马。她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就像吹笛子的人在吹奏前频频试音。这种“试音”可不是用来表演的,它纯属一种好奇,觉得这两个陌生的字颇堪玩味而已。所以,处长来的时候,她当然不会叫他“司马处长”,而是把这两个字埋进心里,就像冬天把红薯放进地窖一样。
但她坦率地和处长聊起王总,说他破产了,不能再为他买单。处长默默地听着。等绿珠讲完,他带点官腔又尽量诚恳地对绿珠说,王总的情况我都晓得,他这个人呀,漏财的命,守不住钱。我给了他多少机会和便宜啊,他在你这里为我付的这点账,不及他从我那里得到的十分之一。我一不要他请吃饭,二不要他塞红包,我获得过省政府颁发的“清正廉洁优秀个人”,知道不,这是多大的荣誉啊,公家的钱一分都没落进过我的腰包!我呢,就是好这一口。我老婆体质弱,又有严重的妇科病,我们几乎是不过夫妻生活的夫妻。离婚也可以,代价是不要政治前途了。我38岁当处长,自己努力,岳老子也帮点忙,顺风顺水。我要有个差池,不知有多少人笑得梦里醒呢!唉,老婆那个样,还不能找情妇,情妇甜的时候是蜜糖,苦的时候是闹药。你满足了她一万个愿望,只要有一个没满足,她就让你后院起火。王总帮我出主意,说到你们这儿来。我说,我哪有这个闲钱啊,公家的钱不能用,家里的钱被老婆看得死死的。王总说,你愁什么,那个发廊的老板是我的好朋友,我定期去给你结账就是啦。我就这样上了他的贼船。不过,我真的喜欢这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发廊”的概念,环境干净,服务周到,而且……离我的单位很远,基本上碰不到熟人。好啦,我的意思是,我舍不得不来,但正如上面所说,我又无法付给你们现钱。我想跟你打个商量,我在这里继续记账,请你像相信王总那样相信我。我们部门主管了一大摊子事,生意伙伴很多,我还会挖掘像王总这样仗义的朋友,保证到时候我的每一笔账都能兑现。何况,我跟公安、城管都熟得不得了。干你们这行,没事的时候晴空万里,事情来了就是暴风骤雨,没一点保护不行的。只要有我在,扫黄打非不会有你们什么事儿。好不。
绿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小玉说,这个处长让人不放心,官场上的人阴阴恻恻,摸不清底,反而不如王总那样的商人可信。绿珠说,我也不是信任他,但他把话说得这么穿了,我觉得最好圆范点,不要去逼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是不。而且像他这样的官员,要捣掉我们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退一万步讲,日后他实在要赖账,我们也不缺这几个钱,等于花钱请了个保安呗。
这个城市热得快,凉得也快。度过一个漫长的夏天之后,一夜秋风起,气温直降十几度,夹衣就可以上身了。离中秋还有一二十天,电视和网上纷纷宣扬,往年都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偏偏不一般,十五那天月亮最圆。中秋这样的节日,是发廊生意最差的时候,绿珠索性关了门,带小玉、小米去人民公园看灯会。
公园里人多得像煮饺子,但这三个姑娘平时关在发廊里像速冻饺子,今晚出来过节恰如冰融于海,不怕人多,就怕人不多。她们像从唐宋穿越过来,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她们疯来疯去,在这海洋中尽情享受作为一滴水的快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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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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