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莽原(小说)
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年竟然发了臭鸡。
“石头叔,杀鱼呢?”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一个大小伙子抱着一个女娃走了进来。
那女娃穿着一身红棉袄,绑着两个朝天辫,一见石头在杀鱼,高兴地咯咯笑着,挣脱了大人的手,一晃一晃跑了过来。
“鱼鱼,鱼鱼。”
“这是谁的娃?”
“我的呀,石头叔,你这大忙人总是很少回家,娃子们你都还没见过呢。”
“哼,啥本事,二十七八了媳妇还没个影,看看人家红林,娃子都两三岁了。”
石头听着他爹的话,不敢吱声。红林就是建波嫂的大儿子,比自己小了六七岁呢。
“红林现在做啥营生呢?”
“村里包了几亩地,种了一些桃树梨树。”
“哦?产量和销售如何?”石头来了兴趣,一边把鱼放进大盆里洗了,一边问。
那小女娃围着大盆打转,开心地指着鱼鱼。
“还不错,咱们今年主要收五月桃和七月桃,正好错开,卖的时候不费劲儿。对了,今年省农科院赞助的蟠桃也挂了果,真是蜜甜蜜甜。”
“怎么的,王母娘娘的蟠桃都栽到咱们村了?了不得了不得。”石头抬头看看红林,果真是了不得,这小伙子膀大腰圆,皮肤黑黝黝的,像是要浸出油来。
石头又抬头去看当年建波嫂垫起来的两个土岗。
那里,两座小洋楼并立着,雪白的墙身,姿势庄严而优雅。
“红林,你小子行啊,啥时候起的楼啊?”
“今年四月份起的,人家都是先有楼后有媳妇,咱穷,先领了个傻媳妇,后起楼,这几年你侄媳妇跟着我,也没少吃苦,再说雪林也该娶媳妇了。”
“红林,回家吃饭啦。”细长而响亮的女声响起。
小女娃咯咯笑着:“妈妈,妈妈,吃饭饭。”
一个身影从洋楼里转出来,红棉袄,黑色紧身裤,脚上是一双靴子。见石头抬头看,脸上漾起笑容来:“叔回来啦?”
石头怔了一会儿,点点头。红林抱了小女孩回去,一家三口转过墙角,不见了。
“看看,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媳妇没个影子,更别说孩子了。唉!”爹蹲在太阳底下,点了一支烟,吐出巨大烟圈来。
石头没应声,只是手底下挥动着菜刀,啪啪剁着。
五
那个女人,和红林的媳妇身材有些像,只是,比红林媳妇要漂亮些,本来说要和他一起回家见见爹娘的。
处了四年多,一切都该水到渠成的时候,忽然就有人拎了炸药,炸了堤坝。
“买不了房,没有个窝,结婚后咱们住到哪?还像这样子,住宾馆?”女人把衣服整理好,描了眉,涂了口红。
石头像往常一样嘻嘻地笑:“别急,别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女人忽然就动了怒,柳眉倒竖起来,牙齿紧咬,扑过来往石头身上抓,长指甲在石头前胸留下几道血痕。石头惊呆了。他哪里想得到女人会发疯。
还没等石头反应过来,女人的眼泪就如决了堤,把她刚画好的妆打得七零八落,在脸上留下横七竖八的痕迹来。
“爹妈骂着,同事笑着,人家都当了爹娘,咱们还在原地踏步,你有没有心!”女人有些声嘶力竭。
石头忽然就懂了女人的悲哀。
他沉默着,想要搂住女人。
女人却躲开了。
“逃避,不是法子,石头,这几年处着,我对你也掏心掏肺,只是,我已经二十九了,比你还大一岁,不能再和你蹉跎下去,咱们都冷静冷静。好合好散吧。”
“不……”
没等石头说话,女人已经一把拎了自己的包,狼狈着跑了出去。
石头在心里又一次计算自己的存款:八万六千五百八。这是自己工作几年的工资,爹娘都没要,让他自己攒着。这要想在省城买个房子,还不够首付的三分之一,爹娘那里,就算是凑,又能凑多少呢?
爹娘倒是提过,要是有了对象赶紧吭声。吭了又怎么样,他怕一算结婚的账,把爹娘给吓坏喽。
是啊,红林都娶了媳妇建了房,还生了闺女,自己这正儿巴经的大学生,工作了五六年,还娶不上个媳妇。
石头把鸡块盛进盆子里,洗了洗手,伸手从爹的兜里摸出一支烟来,蹲在爹的旁边,和他一起吞吐。
“儿子,你看咱家这房,都有二十年了吧。”
是啊,石头看一眼自己家的房,还是红砖墙,在周围高高低低的房子里,就像是个邋遢的老大妈。这房子,从他记事时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周围的人都翻盖了,有的甚至翻盖了两次,自己家的还原样没动。
“儿子,人家都住楼房了,你爹娘还住在这老屋里,估计这辈子也没有住楼房的命了。”
石头不知道爹为啥忽然感慨这个,原本就低落的情绪就更低落了。
他抽了下鼻子:“爹,回头咱把老屋扒了吧,我手里还有些钱,咱们也起座房子。”
爹看了石头几眼,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在家里起房子?莫不是你傻了?”
“可不是,儿子,你是不是上学上傻了?咱们村谁都知道你跃了龙门,到省里当了公务员,你还准备回来?”娘也插进话来。她手里端了个簸箕,正在拣豆子,说是要煮些黄豆当下饭菜。
“我,我这不是……”
“儿啊,爹娘一早就知道你是要走出石家洼的,这些年一毛一分的都攒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给你在外边买房子,咋个可能在家里再花钱盖房子啊。”
“爹,娘,在省城买房子,那是一句话的事?”
“你别管,有了对象咱们就想办法买房子。”
石头有些惊呆了,爹娘说话的口气有些硬啊。
“爹,娘,你们手里有钱?我不是做梦吧?”
“有媳妇没有?”爹娘的眼睛都盯着石头。
石头挠挠头:“能买房子就有。”
爹娘对视了两眼,他爹使了个眼色,一家三口站了起来,往堂屋走去,进了屋,关了门,爹和娘都上了床,石头看着他爹和他娘分别变戏法一样变出来几张存折,还有一张卡。
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第一张,八千。石头叹了口气,这个数字,他是能接受的。
第二张,六万。石头眼睛亮了。
第三张,第四张……
加上卡,一共二十五万四。
这些存折的年份不一,大约前后十几年,份额大的,是最近几年。
“爹,娘,你们,你们咋存了这么多钱?”
“以往,都是一分一分抠出来的。这几年,你爹你娘可没有闲着,趁着村里的扶贫项目,爹娘也赚钱了啊。”
“咋没听你们说过啊?”
“你这小子孝顺,一打电话就说不让我们多干活,爹娘一说弄点啥你就嚷嚷我俩,这不是怕你担心么。”
“可是,你们能干啥赚钱的活啊?”
“儿子,你先说说,真有现成的姑娘?”
“有,真有。”石头想到那女人满脸的泪,鼻子有些酸。
“那就好,到春天咱们这一批猪娃和羊崽卖出去,又能进来不少钱。”
“在,在哪养的猪娃和羊崽?”
“村东头一拉溜的红砖房,里头有一溜是咱的。以往你回来的时间短,都是我俩偷偷去喂,这次啊,你也过去看看,心里踏实。”
石头摸出手机,点开女人的头像,停了片刻,发出去一条消息,不,这条消息没有发出去。
石头的心咯噔一下,她删除了自己的微信。
石头脑门上忽地冒出汗来,哆嗦着发了加友申请。
“这是怎么了,咋忽然头上有汗了?不舒服?”娘的声音着急起来。
石头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娘,你别急。”
把手机装进兜里,石头的耳朵却竖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听到微信提示音。
“既然没事,那咱们出去走走。”爹把存折收起来,下了床。
石头想,也许,她正在忙,没有看到微信,坐也坐不住,跟爹转转也行。
六
石家洼早已经不是以前的石家洼了。
石头跟着爹娘在街里走了一圈,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一叶障目。
他忽视了这个村子的进行时态,而他自己一直停留在过去。
爹娘的步子迈得很大,路上碰到的叔伯们都笑呵呵的,丫头小子们身上穿着新衣裳,还没到过年呢,就有了过年的气氛。
“来来,石头,看看咱们村的后花园。”
后花园?爹也学会拽词了。眼前,有小桥流水,有亭榭走廊。
这里是?石头在记忆里翻找,芦苇荡,这里是芦苇荡。
这个地方,石头很多年没有来过了。
那个妹妹在水里漂着,一忽儿,就只能看见黑头发和两只小手了。风呼呼的,芦苇荡摇动着,石头害怕极了。他一边喊着妹妹,妹妹,一边哭喊着爸爸妈妈。
那是堂叔家的妹妹,比石头小几个月。
石头的叫喊声在芦苇荡飘荡,先过来的却是几个老头老太太,劳力们,要么不在家,要么就在田里做活。
妹妹最终被捞了出来,堂婶的哭声直至许多年以后仍盘桓在石头心里。
那片芦苇荡,石头再也没有去过。
爹在前面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在小木桥上。
石头也踏上去,并不晃动,跟踩在土地上一样。
当年的妹妹连个小坟堆都没有,她的魂魄,也许就在这片湖上,她比石头更清楚,这芦苇荡的变化。
石头看了看湖面,这会儿的芦苇还是呈着颓废的状态,出水不高,但是他知道,这是一种最有生命力的植物,它们能长满整个湖面,叶子像是能割破手的刀子,等芦苇的头变白了,那满湖的白,像云彩一样。
“走啦,小子,慢吞吞的。”爹转过身,冲石头招手。
爹当年,是编苇芭的好手。
谁家盖新房,都离不了苇芭。几个好手找一块宽敞的地方,铺开芦苇,一把一把地编起来,等上好了房梁,把苇芭卷起来,由男劳力喊着号子一个接一个传上去,两个斜面各铺一个,然后在上面抹上泥巴,排上瓦,一座房子就算建好了。
现在,哪里还用得上这芦苇呢。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走着,没有多少言语。
忽然,石头觉得眼前的水和芦苇似乎都亮堂起来,连爹的身上都显出不同寻常的光亮来。石头回家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这会儿更是接近了傍晚,天色应该越来越暗才对。他转回身,西边的天空像是突然着了火,每一朵,每一片云彩都闪着金光。小时候的石头最喜欢看火烧云,他以前总是把那云朵和身边的人做对应,有爹,有娘,有建波哥和他爹,有建波嫂,甚至还在那云里看见过自己,骑在一尾大鲤鱼的身上,气势凌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会儿的天边,有两朵云,实在是像爹扔进粪坑的那两只鸡,前半截被污水埋了,只露出鸡屁股来,只是,这会儿是红通通的而已。
他摇摇头,笑了,那两只发臭的鸡看来是印到心里了。石头长这么大,可一直是节俭的孩子,他心疼那两只鸡,只是不明白一向火爆脾气的爹怎么就忍了这事。
转过身,又是一愣。
一辆小汽车停在路上,车上下来的人,似乎是村里的大出息。
这大出息,只是石头私下的称呼。
张西城,在市里有工厂,听说做得很大,还当选过全市杰出青年企业家。石头挺佩服这个大出息。
石头快走几步,见他爹正接了张西城的烟,那张西城还摸出打火机,凑上来给爹点了火。
“西城叔,您回来啦?”石头忙上前问好。
“啊,家里老娘打电话啦,说是羊羔要下崽,让我回家招呼,其实我能干啥,不过是想我了让我回来呗。”
“那您咋没把奶接到市里去啊。”
“老太太哪里肯去啊,说是村里自由,想找谁唠嗑找谁唠嗑,想往哪串门就往哪串门,最关键的是,往市里耽误她赚钱。”张西城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
“俺奶也能赚钱?”
“可不嘛,她赚不了大钱,养上几只小羊羔,一年还卖一万多块钱咧。你说家里缺她这点钱么,我厂子里一天的流水买的羊她老人家都数不过来,不过是让老人家乐呵乐呵。”
石头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睁眼瞎了。自己也算是一年至少回来一回,怎么就一点不了解现在的石家洼呢?
他忽然又想起那臭鸡来,看看爹已经走了,就凑到张西城跟前说:“西城叔,我今天刚回来,听说大队给家里发了两只鸡,只是发下来就是臭的,我家的在粪坑里扔着呢。”
张西城的神色怔了怔:“不会吧?这几年我倒是经常回来,俺娘可是经常夸那几个扶贫干部啊,两只鸡不算是啥大事,不过……我得回去招呼我家羊下崽了。”
“我一会儿也去看看。”石头心想,这么个大老板难道还能亲手给羊接生?
张西城上车走了,石头也紧赶着追他爹。
一溜红砖房,里面都亮了灯,里面依稀有人影晃动,还有猪的哼哼声,羊的咩咩声,气味有些不太好闻。
只是,石头知道石家洼惯常刮西北风,这些房子倒是建在下风口,对村子影响不大。
爹站在一溜红砖房处冲他招手。
开门的声音似乎是一个信号,石头惊奇地发现那些猪竟然不少都两只前蹄趴在栅栏上,摇头晃脑乱哼哼。
“一群吃货。”爹一边笑着一边开始准备喂食。
等爹倒了食进到槽里,那些猪一个一个迅速下来,把头往槽里一拱,呼噜呼噜吞食起来。
石头傻傻看着,却莫名地生出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情绪。
“俺西城叔家的砖房在哪儿,一会儿我去看看他家的羊下崽儿。”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编辑不到之处,敬请指正、海涵。
感谢老师将大作赐予时光城,敬茶问好,祝冬安!
婚恋浮于表面,变迁实是筋骨。老师评析精准,感谢。
向您致敬,欢迎常来时光城,期待更多精彩!
小说读了两遍,对其中石头的爱情故事感触最深,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大变革时代,从乡村去到城市生活,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