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两个儿子这么一说，真是揭马富贵心头上的伤疤了，是的，他是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马庆国十八岁就参了军，二十多岁娶了邻村一个姑娘，生了两个女儿，后来马庆国升了职，提了干，一家三口就一直随军生活，小日子过得让人羡慕。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马庆国三十五岁那年因公牺牲，部队上安排他的爱人翠芬去县城医院上班，翠芬就带着两个女儿常年住在医院的家属院里，只有过年过节才带着女儿过来看望公婆。
　　 这次马富贵住院，翠芬也抽空过来照应，忙前忙后伺候老人，最后得知两个小叔子为医药费吵闹，她忙把剩下的医药费交清，带着马富贵回到了县城里的住处。
　　 翠芬的两个女儿早已嫁人，家属院那个狭小的二居室里就只有他们公媳二人，马富贵住了一个星期，说啥也住不下去了，他不习惯城里的喧闹，也不习惯跟大儿媳住在一起，更不习惯那些陌生的邻居看他们两人时那别有深意的目光，他硬是又回到了窑洞。
　　 现在马富贵说起这档子事，卫国说：“爹，当时俺糊涂哩，您就别跟儿子一般见识了，这次俺不用大嫂照应你，我跟建国轮流养活您！”
　　 “是哩，是哩，俺弟兄俩一递一个月养活您，您想去谁家就先去谁家！”建国说。
　　 “哼哼，你们俩兔崽子，别以为我老了，可我还没瞎，没聋，也没糊涂！你们不是想孝敬我了，是孝敬钱了！这次村里建红色旅游景点要征收这个老宅子，你们就来算计。这个宅子一开始不就说好给老大家了吗？你们当时都抢着要新房子，谁也不要这老宅子，现在看到有钱了，又都眼红了？”
　　 “爹，您既然这么说，我也就直说了，要是有俺大哥，俺就啥也不说了，俺大哥早就不在了，也没留个后，这家产就没她们娘仨的份！这次征收老宅子，征收款俺弟兄俩二一添作五，平半分！以后我和建国一递一月养活您。”卫国一看马富贵揭开了自己遮遮掩掩的蒙羞布，他不再伪装了，语气强硬地说。他知道，以后马富贵除了投靠他们弟兄两个，无处可去，哪有老公公和儿媳单独居住的道理，老爹绝对不会再去大嫂翠芬那儿。
　　 “谁说你大哥没留后？不是有玉玲和秀玲俩丫头吗？”马富贵说。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咱老马家的家产她俩没权继承！”建国说。
　　 “唵，掏医药费、养老就是弟兄三个，继承家产就是弟兄两个，你俩也太精了吧？”马富贵气得嘴皮子直哆嗦：“这个事今天不说了，把你们大嫂翠芬叫过来，再叫村长天宝过来，咱几家面对面，鼓对鼓，锣对锣，敲明亮响地说！不管钱多钱少，分作三份，不然我就不搬，这个钱谁也别想拿到！”马富贵声音很大，惊醒了西窑洞里的黑头，它支撑着困倦的身躯来到院子里，高声狂吠起来。
　　 卫国很烦躁，他走出窑洞，一脚把黑头踹出去好远：“老不死的癞皮狗，叫啥了！”
　　 听着黑头负痛哀嚎，马富贵颤巍巍地走出窑洞：“老二，你这不是打狗了，你是打恁爹的脸了！要耍性子回你家去，别在老子面前逞威风，我马富贵这辈子都不吃那一套！”
　　 卫国站在院子里，头也不回，跟他父亲顶起了嘴：“爹您说啥了？我跟狗生气就是兴您了？您想咋弄咱就咋弄，您不怕人家笑话，俺弟兄俩也不怕！建国，咱走吧！今儿这事儿说不成了！”
　　 建国跟马富贵打了个招呼：“爹，那俺先走了！您也别生气，咱再咋说也是一家人，犯不着为这三核桃俩枣闹翻脸。”
　　 卫国和建国走了，马富贵关上院门，在皎洁的月光下，他打量着这如自己身体一样熟悉的老窑洞，回想着过去一家子贫困却快乐的生活，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过了几天，村长马天保又来到了马富贵的窑洞里，他告诉马富贵，村里老房子的征收款拨下来了，只要马富贵一搬家，随后就往银行卡上打钱：“二爷，您准备搬到谁家住呢？这钱怎么往你们的卡上打？是全给你还是卫国叔建国叔一人一半？”
　　 “不慌，我让人给老大家的捎信了，俺是三个儿了，怎能两家平分？”马富贵说：“等老大家的回来再说。”
　　 这天中午，卫国和建国两夫妻来到老父亲的窑洞里，没想到大嫂翠芬也在。马庆国牺牲后，因为怕两个年幼的女儿受委屈，翠芬没有再嫁，靠着丈夫的抚恤金和自己微薄的收入，带大了两个女儿玉玲和秀玲，供她们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现在玉玲和秀玲都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很幸福。得知村里要征收老宅子，她一大早就从县城赶来接公爹回县城。
　　 卫国和建国一见翠芬在屋里，脸色就有点难看，卫国媳妇改娣和建国媳妇秀萍两妯娌干脆连屋门也不进，直杵杵站在院子里，两个人秃噜着脸，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
　　 翠芬说：“我是来接咱爹去县里住的。”
　　 卫国说：“大嫂，咱爹的事你就别插手了，你让咱爹去你那儿，你们两个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怕外人说闲话啊！为了俩钱不能连脸面也不顾了吧？”
　　 翠芬不卑不亢地说：“你大哥走后，咱爹咱娘从来没有外待我，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看待，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俺不图钱，这窑洞的征收款我一分也不要！”
　　 “这可是你说的！二哥，这征收款咱两家一家一半！咱爹想跟大嫂，俺没意见，想在咱两家轮流住，我也同意！”建国迫不及待地说。
　　 “是啊，大嫂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咱爹都是俺两家在照顾呢，现在这哪是来接爹了？这是来抢钱哩！”改娣和秀萍两妯娌也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但声音却不小，就是故意让翠芬听见。
　　 “改娣，秀萍，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伺候咱爹，不要钱！”翠芬再次强调了一遍。
　　 “这还差不多，俺同意！”两妯娌不约而同地说。
　　 马富贵看着卫国和建国弟兄两个：“你们说呢？”
　　 “俺大嫂发扬风格，俺也没意见！”卫国说，只要翠芬不争老宅子的征收款，他心里巴不得老爹赶紧去大嫂家住呢，眼看着老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那迟早就是个累赘！
　　 “是啊！俺大嫂家里没啥经济压力，不稀罕这俩钱，再说俩丫头也出嫁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咱爹过去正好做个伴儿。”建国是墙头草随风倒，一贯见风使舵，只要大嫂不要钱，管他啥名声，谁想说啥就说啥吧！
　　 马富贵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突然他心里有了主意，他把铜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好，我心里有数了！你们跟村长说说，让他下午过来一趟，我跟他交代一下，明天就跟你大嫂回县城！”
　　 当村长马天保从马富贵家里出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翠芬已经收拾好了马富贵的东西——只有两个大包袱，里面是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马富贵的窑洞里除了干活用的农具和做饭用的锅碗瓢盆，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最值钱的就是他前几年找人打的一副桐木棺材放在西边的窑洞里，卫国主动提出来放在他家，建国倒也没去争，那玩意放在家里看着瘆人哩，再说自己家里也确实没有空余的房间。为了讨好老爹，他主动提出领养黑头：“我一定好好经由它，直到它老死。”
　　 “爹，咱走吧？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公交车。”翠芬说：“其它东西能用的让卫国和建国明天来弄走，那些不中用的就扔了算了。”
　　 马富贵泪眼婆娑地看着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子，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割舍的痛——这种痛，十年前也出现过，就是老伴儿桂英死的时候。
　　 “老大家的，今天咱别走了吧！我想在这儿再睡一夜，唉！爹心里难受哩！”马富贵忍不住哭出了声，泪水和鼻涕顺着凌乱的白胡须往下流，这时候，这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就像个被迫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痛苦而无助。
　　 翠芬的眼眶也湿润了，她放下包袱，扶着老人坐在了窑洞前的青石板上。
　　 “老大家的，让你照顾我，还给不了你钱，你不怨爹吗？”
　　 “爹，虽然我跟庆国只生活了十几年，但是您和娘对我一直像亲闺女一样看待。钱是身外之物，只要您身体好，我就高兴。再说我真的不缺钱，我有退休工资，两个闺女还经常给我寄钱，我能养活您！”翠芬说。
　　 “好闺女哩，爹没有白疼你啊！”马富贵说。
　　 马富贵站起身，在院子里转悠着，他走进西窑洞，里面除了锄头䦆头铁锨，箩头柳篮粪筐等农具，最显眼的就是那具桐木棺材，马富贵走过去，轻轻地摩挲着棺材——这是他最后的归宿，平时他闲了就来看看，摸摸，棺盖的边沿都磨得有点发亮了。老狗黑头卧在棺材旁边的柴火堆里，睡眼惺忪地看着老主人，照常摇摇尾巴，向主人打招呼。
　　 从西窑洞出来，马富贵又转到东边的窑洞里，这儿是放粮食的地方，两个老缸上都箍着铁圈，一缸是小麦，一缸是玉米。和所有经历过灾荒年的老人一样，马富贵一直保留着存余粮的习惯，“缸里有粮，心里不慌”是他的生存之道。他突然想起了孩子们小时候住在这里的场景，弟兄三个睡在一个大土炕上，每天都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土炕早就拆了，儿子们恐怕也早就忘记了住在窑洞里挤在一个炕上睡觉的日子了吧？
　　 最后马富贵走进中间那个窑洞，虽然说青石墁成的窑顶和墙壁依然坚固，毕竟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洗礼，有些地方的石头开始松动，阴雨天气时墙缝里也会渗出水珠，马富贵伸出手摸着青石板，对翠芬说：“解放军打过来那年，把马大头赶出了窑洞，在这里建立了指挥部，那个师长是东北人，姓李，个子很高，说话也是高门亮嗓的，他跟咱村里人不笑不说话，和气得很，还带领咱村里的人打土豪，斗地主，分他们的房产和土地……从那以后，咱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土地，后来孙殿英带着好多‘刮民党’军进攻咱村，那个李师长在突围的时候牺牲了，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唉，咱的好日子是人家拿命换来的啊！”
　　 翠芬默默地听着马富贵自言自语，她知道，老人正在把植根在老宅子里根深蒂固的自己连根拔起，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老人能体会得到。
　　 天黑了，伺候老人吃过晚饭，翠芬说想去娘家看看，自己常年在外，很少回家，虽然父母早已过世，可还有一个兄弟住在邻村老家，姐弟俩好久没有见过了，她去看看兄弟，夜里就住在那儿了。
　　 “爹，您早点休息，我明天一早就过来接您！”翠芬临走时一再叮嘱老人。
　　 马富贵插上了院门的门栓，他慢吞吞地走进中间那个窑洞，忽然又走出来，大声叫道：“黑头！黑头！”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黑头从西窑洞里走出来，它的身体一直在抖动，似乎禁不住这初冬的寒凉。
　　 马富贵让黑头进窑洞，黑头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受宠若惊——老狗活了十几年，一直睡在西窑洞的柴火堆里，偶尔踱进中间的窑洞还得受主人的呵斥和哄撵，今儿个咋主动让自己进去呢？可是主人的话是必须无条件听从的，黑头走进窑洞，马富贵拿出几块面包扔给黑头：“吃吧！明天你就换主人了！咱爷俩今天就最后呆一夜吧！”
　　 黑头歪着头吃力地咀嚼着，泪水浸湿了它眼角的毛发，突然它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马富贵摸了摸黑头瘦骨嶙峋的脊背，突然他抱起黑头放进了自己的被窝：“最后一夜……咱俩老骨头，挨着睡！”
　　 第二天清晨，马家庄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忽然，马富贵家的院门被人敲响了，铁褡裢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穿透浓雾划破了村庄清晨的宁静，敲门的那个年过花甲的女人正是他的大儿媳翠芬。
　　 翠芬敲了好半天，也不见马富贵来开门。
　　 一会儿，卫国和建国过来了，他们准备等老爹跟大嫂走后把窑洞里中用的农具杂物搬走，翠芬看见他们，让他们想办法进院子里看看是咋回事，平时这个点儿老人早就该起床了。
　　 建国从院墙的残破处翻过去，打开了院门，叔嫂三个一起进了中间的窑洞。
　　 马富贵静静地躺在炕上，黑头睡在他的脚下。
　　 卫国轻轻摇了摇父亲的肩膀：“爹，起床了！”他的手无意间挨着了老人的脸颊，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爹！！”
　　 马富贵的脸冰冷而僵硬，已经没了一点呼吸。
　　 “爹！——”翠芬忍不住嚎啕大哭，她使劲摇晃着马富贵的身体，她宁愿相信公公太累了，她要唤醒沉睡不起的老人。
　　 卫国轻轻拉开了大嫂，建国伸出手想把卧在炕尾的黑头撵下炕，黑头却一动也不动，它的身体也僵硬了……
　　 马富贵出殡那一天，村里的好多人都自发来送行，他们想起这个老人生前的很多好来：勤劳善良，与人为善，虽然没有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他的一生的善行和美德还是让人们感念。
　　 丧事办完，村长再次把翠芬和卫国、建国兄弟三人叫到了老窑洞里：“你们的老宅子，征收款已经到账。”
　　 卫国和建国两人屏住了呼吸：按照其他老房子的价，这三孔窑洞至少不下三万元……他们似乎都听到了对方心跳的声音。翠芬一脸黯然，脸上还残留着点滴泪痕，她还没有从失去老人的悲痛中走出来，她有些后悔：应该早些时候就把老爹接走的，可怜的老公爹一天福都没有享过……
　　 马天保拿出手机，摁下播放键，马富贵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我的老宅子自愿献给村里，征收款我不要，用它给李师长塑个像或者刻块碑，剩下的钱就作为党费捐给村里吧，把咱的红色旅游景点建的好一点，也在全国出出名。”
　　 “二爷，您不给俺卫国叔和建国叔留一些钱吗？还有翠芬大娘。”这是马天保的声音。
　　 “不留了，这个老宅子本来就是共产党分给我的房子，现在就算还给国家了，孩儿们要是有意见就恨我吧！别给村里找麻烦……卫国，建国，你们两个兔崽子要听话啊！”
　　 马天保说：“这是二爷专门让我给他录的音，他说等他搬走，房子征收以后再放给你们听，没想到……”
　　 卫国低着头，听着父亲的录音，他突然想起了儿时弟兄几个住在窑洞里的场景：一吃过晚饭，他们就挤到父亲的土炕上缠着父亲给他们“说古”，父亲说的最多还是村子里以前那些陈年旧事，最让他崇敬的就是那个李师长，当年李师长相貌堂堂，智勇双全，带领部队打了很多胜仗，让周围的国民党和土匪闻风丧胆，人称“百胜将军”。大哥马庆国就是在李师长的英雄事迹感召下才走进了军营。他永远忘不了父亲说的那句话：李师长是为了保护我们村才壮烈牺牲的，没有李师长那样的英雄，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
　　 卫国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我没意见，听俺爹的！”
　　 “俺也同意，绝对不会给村里找麻烦！村长，景点施工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去帮忙，俺不要工钱，出义务工！要让俺爹的党费花的有价值！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安心！”建国红着眼睛看着马天保。
　　 马天保哽咽了：“好，谢谢你们！”
　　 一年之后，修缮一新的古窑洞迎来了第一批游客，担任讲解员的正是建国在村里教学的小女儿马振霞。
　　 古窑洞前，矗立着一尊身着戎装的军人铜像，他就是传说中的百胜将军——李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