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的父亲林家耀通文墨，即使不是满腹经纶，但在这个小城里，也是能做个私塾先生混口饭吃。她出生的时候，正赶上盛夏时节，摆在窗下两口大缸里的荷花盛开着。圆圆的荷叶，亭亭的花朵，袅娜的舞动着，已到中年的林先生为女儿取了一个颇有书香韵味的名字——墨荷。墨荷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可伶可俐的可人儿，非常惹人怜爱。没事的时候，林先生就教女儿背诵唐诗宋词，还教她一些诗词格律，让她试着填词。但是墨荷不喜欢填词，她说，女子填词，大都走了闺怨的路子，例如李清照，柳永的词风，都是以婉约见长，幽怨情愁，但没有实际意义，还不如学点真实的学问，将来能派上用场。她的这些说辞似乎很有见地，令她父亲瞠目结舌。林先生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女儿能有如此的见识，从此更加宠溺她了。于是，当她闹着要上学读书的时候，林先生便毫不犹豫地送她去了学堂。
　　 然而，时运不济，墨荷十六岁的时候，体弱多病的母亲去世了，伤心过度的父亲从此病体支离，眼看着也没有几年熬头。墨荷十八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满大街的游行队伍，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墨荷的心里却像下着小雨般湿漉漉的，父亲的病更加严重了，家里整日弥漫着混合的药草味道。墨荷眼看着父亲的脸色蜡黄，一缕气息恍若游丝般时断时续，她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办法筹到更多的钱送父亲去医院。那时候，她早已退了学，一边在家照料父亲，一边接点刺绣的活，聊以贴补家用，但是她赚的那点钱，要想给父亲治病，却是杯水车薪。无助的墨荷听见大街上的热闹声音，站在院门口呆呆地望着那些欢腾雀跃的人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想，此时的快乐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她刚想进屋，看见媒婆白妈妈的女儿白秋霜腰里缠着红绸子，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叫着她的名字：“墨荷，你怎么没去参加欢庆胜利大游行？”
　　 墨荷闷声闷气地说：“父亲病还没好，更严重了，我得照看他。”
　　 看见墨荷的神态，秋霜知道林先生的病很严重，她问：“伯伯的病有一段时间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你把他送医院去吧。”
　　 墨荷鼻子一酸，郁闷地说：“我早就想把他送医院了，可哪有钱呢？”
　　 秋霜也没有想出好办法，只有陪着她叹气的份。
　　 晚上，墨荷熬了一碗小米粥，伺候父亲喝下，她自己却吃不下任何东西。林先生见到女儿这般情形，心里也是非常难过，他恨自己的命，更恨自己的病，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墨荷。他拉着墨荷的手说：“孩子，让你受累了。”
　　 墨荷鼻子一酸，流下泪来：“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是你女儿，说什么受累不受累的？伺候您是我应该的。”
　　 父亲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盯着墨荷：“孩子，等明儿我托人替你物色个好人家，你就嫁了吧，别整天陪着我这个药罐子了。”
　　 墨荷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父亲会突然生出这种想法。在她的心里，她和父亲是相依为命的，照顾疾病缠身的父亲理所应当。她急了，叫道：“父亲，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病成这样，我要是扔下你不管，还不让人指脊梁骨，我能安生吗？”
　　 老先生用骨瘦嶙峋的手拍了拍墨荷：“唉，我这种病就是拖累人的，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受累。”
　　 墨荷安抚着父亲，替他掖了掖被子，柔声细语地说：“父亲，你好生养病，等你好了，再给我找婆家也不迟，那时候，我嫁出去心里也安生。现在你别想这些没用的。”
　　 爷俩正说着话，大门一响，白妈妈进来了。白妈妈和他们是几年的老邻居，两家相处不冷不热，但也相安无事，平时没事很少走动。今天，白妈妈上门难道是有事吗？
　　 这位老妇人坐下后，先问了林先生的病情，然后给他们道喜说：“林先生，您家墨荷有福气，有人看上了他，求我来给说媒。”
　　 林先生倒吓了一跳，他想，自己刚刚生出这个念头，要给墨荷找婆家，媒人就上门了，难道自己的苦心感动了上苍，老天爷派人来解救墨荷了？他黯淡的眼睛亮了起来，双手撑着炕抬起了身子，墨荷扶着他坐了起来。他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家？”
　　 白妈妈说：“是国军的一个营长，说是和你家墨荷有缘分，曾经见过，当时一下子便喜欢上了。”
　　 那天晚上，墨荷的心就像那黑了的天一样，一下子就暗了。旋即，又燃起了希望，她觉得父亲有救了。
　　 但是，父亲却拒绝了。林老先生说：“我家墨荷不能嫁给当兵的，何况还是国军的长官。我们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配不上人家。”
　　 墨荷看着父亲，难过地说：“您刚才不还说，我到了出嫁的年龄，想给我找个人好人家吗？现在白妈妈来给我说媒，您怎么又反悔了？”
　　 林老先生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你哪里知道，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这个人是外地来的，咱们不了解。况且他一个当兵的，居无定所，说不定哪天又去打仗了，生死是一瞬间的事。咱们不能嫁给这样的人。”他的声音嘶哑着，眼里流出了泪，看着墨荷，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可怜的孩子……”
　　 白妈妈不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走了出去。
　　 墨荷叫了一声：“白妈妈。”白妈妈站住了，看着墨荷。
　　 于是那天晚上，她没有问那个人多大年纪，甚至都没有问他的家庭状况，就答应了他的婚事，她直截了当地对白妈妈说：“我答应嫁给他，但是他得出钱给我父亲治病，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如果这件事办不到，婚事免谈。”
　　 白妈妈没想到墨荷答应得这样痛快：“墨荷，你不想见一见那个人吗？也不问问他的家庭情况？”
　　 墨荷说：“只要能给我父亲治病，他的一切我都能接受。”墨荷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默默地流着泪，唉声叹气。
　　
　　 五
　　 之后，墨荷嫁给了大她十五岁的国民党营长黄忠良。婚事很排场，该有的礼节一样没落下。墨荷穿着大红嫁衣，坐着轿子，从她的家被抬出去，拐了个弯进了黄忠良在后街新置办的小宅院。
　　 其实，他见到墨荷实属偶然，或者说一见钟情更为确切。那天，墨荷站在门口和秋霜说话的时候，恰巧他跟着队伍进城，看见了愁容满面的墨荷，他的心一下子便沦陷了，于是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子，那是打心眼里喜欢。经过一番打听之后，他找到了白妈妈，给了她丰厚的礼金，央求她来说媒。他对白妈妈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成这门亲事。”
　　 白妈妈说：“只要你舍得用钱，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能成。”
　　 亲事果真成了，墨荷成了他的女人。新婚第二天早上，黄忠良学着古人的风雅，拿着眉笔要给墨荷画眉，可粗手笨脚的男人，哪里会画眉呢？眉毛没画好，反倒把墨荷逗笑了。看着这张愁苦中露出笑颜的脸，黄忠良调侃地说：“妆罢低声问夫人，画眉深浅入时无？”墨荷扑哧一声笑了，敲打着黄忠良的头说：“你是军人，咋这样没正经？”
　　 黄忠良却说：“军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知道风花雪月。娶了这样美貌女子，还要我一本正经地说话，那还不亏死了。”
　　 虽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墨荷的心里总有一点不甘。她做梦都没想到，饱读诗书，受过新思想教育的她会成为一个中年男人的小老婆。那是新婚第二天晚上，黄忠良吃醉了酒，半酣中吐出了真言，他抚摸着墨荷乌黑的长发，喟叹道：“她的头发就没有你的好，你的头发又黑又长，就像黑色的锦缎一般。”
　　 墨荷警觉地问：“你说的是谁？谁的头发没有我的好？”她猜测着：“难道,你还有别的女人？”
　　 黄忠良叹息一声说：“这件事我不该瞒你，这两天我也觉得心里难受。”他看向墨荷的脸：“我在想怎么和你说。”不管怎么为难，他还是说了。原来，他有老婆，还有一个儿子，现在和他的岳父母在上海居住。墨荷双眼直直瞪瞪地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已经欲哭无泪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侧身躺了下去。是呀，她还能说什么？当初自己不就是为了病重的父亲，出卖自己的吗？而这种出卖，不仅仅是身体，也是精神上的出卖。那么，他有没有老婆，有没有儿子，并不是自己当初所关心的。墨荷尽管有满心的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如果是别的女人，当听到他有老婆的时候，一定会大闹一场，即使不闹，也得大哭一场发泄发泄心里的愤懑。但是她没有，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心安理得接受了这样尴尬的身份——小老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堕落了，有时候却也沾沾自喜，觉得嫁了个好男人，名分不名分的，有那么重要吗？只要男人对她好就行了。确实，黄忠良对她很好，是真的好。军队没事的时候，他总往家跑，仿佛一刻看不见墨荷就失了魂一般。墨荷打趣他，现在是和平年代，若是有了战争，我看你去不去战场？难不成你总在家守着我？黄忠良说：“我就愿意在家守着你，以后若是没有战争该多好，那我就能天天在家给你梳头。”
　　 确实，他说的没错，只要在家的日子，每天早上，黄忠良都会拿着一把檀香木梳子，缓慢地梳理着墨荷的一头长发。墨荷对着镜子坐着，看着镜子里的人，心里是满满的幸福。她想，就这样跟他过下去吧，这个男人也不错。黄忠良把她的头发梳理好，精心的绾一个发髻，插上一个绿莹莹的碧玉簪，然后看着镜子中妆容精致的女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若是早些遇到你该多好。”
　　 墨荷吃吃地笑了：“你个大男人怎么也这般多愁善感？人和人是有缘分的，早些遇见和晚些遇见，还不都是一样。”没想到黄忠良却忧郁地说：“早些遇见，属于我们的幸福也会多一些。可是现在……”他忧郁的眼神看向窗外，西厢房下的一颗海棠树，花已经谢了，果子缀满了枝头。他说，“没准真打你的话来呢，战争可能离我们不远了。”
　　 “什么？”墨荷吃了一惊，“日本人刚被打败，他们还能再回来？”
　　 墨荷平时根本不问世事，便转移了话题：“你说，这么长时间了，父亲的病咋还不见好？”墨荷询问着黄忠良。
　　 黄忠良说：“急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医院慢慢养着吧。”
　　 墨荷知道，父亲在医院的一切费用都是黄忠良的，这段时间，已经花了不少钱，墨荷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虽然当初嫁给他的唯一条件就是给父亲治病，但她也明白，父亲这病很难治好，如此耗下去，费用上就是一个无底洞。然而，墨荷的担心根本没必要了，她父亲上次的病情见好其实是回光返照，几天过后，林先生撒手人寰。墨荷跪在林老先生的身边，看着父亲闭不上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哭着。墨荷明白，父亲这是不放心自己，他在担心女儿以后的命运。
　　 黄忠良以女婿的身份安葬了林先生，站在林先生的墓前，墨荷放声大哭，她哭得无所顾忌，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淑女风范，披头散发像一个泼妇一般地哭着。她这一场大哭，仿佛要把心中的郁闷都哭出来似的。黄忠良劝慰着她：“人死不能复生，你再哭他也听不见了，别把自己哭坏了。”黄忠良明白墨荷为什么哭，但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好言相劝。后来，墨荷的哭声渐渐小了，她用手摸着石碑上的字，抽泣着说：“父亲，您别担心我，我现在很好，您在那边好好陪着母亲吧……”
　　 父亲走了，她唯一的亲人离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墨荷了无牵挂。她开始安心经营起自己的小日子，但是她的心里也有着遗憾。她总是嘀咕着，这么长时间了，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呢？黄忠良却不着急，他安慰着墨荷：“我们命里无儿，又何必强求？”墨荷生气了，以为黄忠良敷衍她：“我们怎么就命里无儿了？又没干什么缺德的事，是不是你上海有一个儿子，就不想和我再生了？”
　　 黄忠良叹着气说：“你别乱想，我没那意思。其实，现在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哪天就打起仗来了，枪炮无眼，我一个当兵的，哪说得准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呢？没儿子就没儿子吧。”
　　 墨荷不愿意听了，她捂着黄忠良的嘴啐了一口：“乌鸦嘴，呸呸呸。”
　　 后来，墨荷真的有喜了，当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喜极而泣。黄忠良却高兴不起来，原来，国共两党的合作彻底破裂，真的要打仗了，他们的军队奉命开赴前线。当解放军攻城的炮声响起的时候，墨荷早产了，白妈妈闻讯赶来的时候，墨荷气息奄奄地躺在血泊中，身边的婴儿张着嘴发出细微的声音。白妈妈一看，是一个女儿。她帮着清洗了婴儿，随手撕了一件旧衣服裹上。而黄忠良却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也杳无音信。墨荷心里明白，黄忠良不是死在了战场，就是随那些残兵败将去了台湾。此时，墨荷才明白，无论黄忠良现在在哪里，自己以后和他都是不会再见。他留下的，除了对以往日子的温情回味，也只有这么小的一个小婴儿了。她把脸贴在女儿的小脸上，泪水打湿了那张毛茸茸的小脸。黑夜里，她也在幻想着，幻想着那个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而，后来，当打着红旗的解放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口号举行入城仪式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幻想再也不能实现了，那个人是真的不能回来了。
　　
　　 六
　　 解放了，小城里来了解放军，人们喜气洋洋像过节一样迎接自己的队伍进城。不久，成立了军管会，妇救会，各种组织，开展各项工作。白妈妈的女儿秋霜来了。看着这个从小就认识的女孩，现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已经完全是工作组里女干部的模样了。她剪了齐耳短发，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列宁装，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她动员着墨荷：“现在是新社会了，新社会就得有新气象。我们新中国讲究的是男女平等，女人也解放了，不能只是在家带孩子做家务了，都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要出来工作。墨荷，你有文化，别总是闷在家里，出来我们在一起为建设新中国做贡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