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荷看着襁褓里的女儿，满怀心事地说：“你看，她还这么小，家里也没个人照看她，我能干什么？”
　　 “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误，而且是你的错误。唉。”秋霜叹了口气，严肃地说，“墨荷，黄忠良欺骗你嫁给了他，你说你现在……”秋霜看了一眼孩子，摇了摇头：“不过，这不是你的错误，是封建的旧社会造成的。不久的将来，我们街道就要成立幼儿园了，孩子可以送幼儿园，有人给照顾。”
　　 “也不算欺骗，谁让那时我愿意呢？”墨荷不愿意出去工作，她转移了话题说：“你也知道，那时候我父亲需要治病，家里没钱，是黄忠良拿钱才能住进医院。”
　　 “也怨我妈，要不是她贪图黄忠良的钱，来给他说媒，你怎么能这样？”秋霜抱怨着替墨荷打抱不平。她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觉得孩子小不愿送幼儿园，反正我妈在家也是闲着没事，就让她帮你带孩子，你看咋样？”
　　 其实，墨荷是不想出去工作，因为给一个男人当小老婆这事总是让她心怀芥蒂，觉得丢人丢大了，不好意思出去。面对着热情高涨的秋霜，她犹豫着说：“我还是再等等看吧，过一阵子我再出去。”
　　 秋霜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但是，白妈妈每天都来墨荷的家来看一看，帮着照看一下孩子。在白妈妈的心里，她总觉得愧对墨荷，她觉得墨荷现在这种局面，都是她造成的，当初要不是因为贪图黄忠良给的丰厚谢媒礼，自己也不会造这般孽。
　　 墨荷却没有想那么多，她对白妈妈并没有怨怼之心，嫁给谁不嫁给谁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别人咋能做得了主？她总是安慰着白妈妈：“您就别总是心里过意不去了，这是我的命，我并没有怨恨您。”
　　 孩子一岁的时候，墨荷参加了工作，她做了一名中学老师。走在大街上，满大街到处传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抗美援朝开始了。那时候秋霜嫁给一名解放军连长刚刚结婚一年，还没有孩子，丈夫就要奔赴朝鲜。送秋霜的丈夫走的时候，墨荷也在场，秋霜满眼的泪，依依不舍地牵着丈夫的衣角嘱咐着：“你要平安归来，我在家等着你。”
　　 那个连长笑了笑：“别担心，大江大河都过来了。你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等打跑了美国鬼子，我回来就打转业报告，和你一起在地方工作。”
　　 后来，志愿军打胜仗的消息传到国内，秋霜兴奋得睡不着觉，她以为丈夫就快回来了。然而，她等回来的却是丈夫牺牲的消息。看着悲痛不已的秋霜，墨荷觉得任何语言都不能劝慰这个悲伤的女人，她知道，失去亲人的滋味，是任何语言都无法代替的，那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的，这伤痛或许只能靠时间来治愈。所以，没事的时候，她就来秋霜家坐一坐，然后从白妈妈那里带走女儿小棠。
　　 这一段时间，牙牙学语的小棠成了两家人的开心果。秋霜没有生过孩子，却渐渐地喜欢上了小棠。有时候她抱着小棠对墨荷说：“我当孩子的干妈吧，墨荷，孩子是咱俩的女儿，行吗？”没等墨荷说什么，她把脸贴在小棠稚嫩的小脸上问道，“小棠，叫我妈妈，我给你买糖吃。”
　　 小棠睁着大眼睛，牙牙学语的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妈妈！”
　　 秋霜笑了：“你看，孩子都叫了妈妈，你就同意吧。”
　　 墨荷说：“孩子愿意就行，我不管。”嘴上这样说，墨荷心里却不是滋味，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女儿，在她的心里，女儿是她唯一的血脉，是她的宝贝，怎么能让别人分享呢？那天她早早地带着小棠回了家。
　　 然而，生活中，有些事情就像一些不速之客，令人猝不及防，应接不暇。墨荷总是遇到这类让她难以应对的事情。墨荷的第二次婚姻可以说是她自己未曾想到的，而那个人也就那么不期然地闯入她的生活，让她不知道怎么办。
　　
　　 七
　　 1953年的秋末冬初，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冷凉的气息，一批刚从朝鲜回来的志愿军战士从火车上下来。率先下车的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他的胸前挂满了功勋章和纪念章。一下车，先行了军礼，然后与前来迎接的驻军首长、地方领导一一握手。
　　 那天，墨荷也去了，她是和秋霜一起去的。她们挤在欢迎的人群里，看到这个英雄时，墨荷的心里一阵感慨，能活着回来真是不易。当时，她并没有想到这个人能和自己扯上关系，只是怀着一颗敬仰的心去迎接英雄归来。欢迎仪式结束，她就回了学校，继续她按部就班的教学工作。
　　 然而，半个月后，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墨荷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人。军队的首长、还有地方的领导陪着那个人来到了学校，他是来给学生作英雄事迹报告的。那一天，秋霜陪同着也来了。在老师办公室里，他给各位老师敬了军礼，谦逊地问候着：“各位老师好。”接着，他来到墨荷的跟前，伸出手来握住了墨荷的手：“林墨荷老师，您好。”
　　 墨荷吓了一跳，脸红了起来，她纳闷了：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呢？而且还单单和自己握手？握手的时候，墨荷看到秋霜异样的眼神，她的心里慌乱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报告结束，那个人看到墨荷微微发红的眼睛，温和地冲她笑了笑说：“想不到林墨荷老师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我也是这样，容易感动，为了这个，还有人说我是小资产阶级情结。哈哈！”笑了笑，他继续说：“我反驳他们，屁话，无产阶级就没有感情了？没有感情那还叫人吗？林老师，你说是不是？”
　　 墨荷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没有搭话，秋霜在一边说：“首长说得对，无产阶级也讲究革命感情。”
　　 在门口，他和学校老师一一握手道别，当他再一次握住墨荷的手时，愣了片刻，忽然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张伟，已经申请转业到地方工作，就等组织上批准了。”
　　 墨荷觉得好笑，这个人怎么忘记了？作报告的时候已经介绍过了，而且英雄的名字谁能不知道呢？她礼节性地说：“欢迎您到地方工作。”即使她这样说，但是在心里她始终认为，和这个叫张伟的人以后是再无交集的。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坎坷的人生中，这个人却是她此后余生极重要的人物。
　　 在学校做报告的第二天，张伟便找到在街道工作的秋霜，他扭捏了一下，脸微微有点红。秋霜见他这个样子，给他倒了一杯水，热情地说：“张伟同志，您找我有什么事？不要扭捏了，请直说。”
　　 张伟坐下，喝了一口水，稍显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他笑了笑说：“秋霜同志，我是有私事求你。想请您给我做个媒。”
　　 秋霜的心一跳，她盯着张伟试探着说：“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我去给你说。”
　　 张伟搓着手说：“第二中学的林墨荷老师。”
　　 秋霜愣住了，问道：“张伟同志，您了解她的社会背景吗？”
　　 张伟说：“难道她有什么社会背景吗？可是我看她人很好呀。”
　　 秋霜说：“她结过婚，曾经给一个国民党营长当过小老婆，而且还有一个女儿。”
　　 “这样啊。”张伟愣住了，他沉吟了一下，旋即又释然地笑了，“那又能怎样？国民党早就垮台了，况且她的男人不也早就跑了吗？”
　　 秋霜严肃起来：“张伟同志，你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一个英雄，而且你身世清白，找对象怎么能这样儿戏？太不严肃了。咱们革命战士就应该以革命的准则要求自己，你找一个政治上有污点的人作为革命伴侣，怎么对得起我们的党？”
　　 秋霜的一席话让张伟瞠目结舌，他没想到找个对象这样复杂。他站了起来：“秋霜同志，我没想到你能这样想。我记得林墨荷老师是你的好朋友吧？作为好朋友，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你的思想太狭隘了，不适合做妇女工作。”
　　 张伟气冲冲地走了。
　　 后来，部队的首长来找了秋霜，严肃地批评了她，他说：“国民党都跑到台湾去了，国民党的老婆能怎么样？她一个女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再说了，我们共产党人把她娶过来，就更能说明我们共产党的力量是伟大的。”
　　 秋霜低着头，半晌才说：“张伟同志是抗美援朝的英雄，立过一等功。只要他一句话，有多少背景清白的女人想嫁给他？”
　　 “这种事得当事人同意才好，张伟同志就看上了林墨荷老师，我们得极力促成这门亲事。”首长说，“张伟同志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去了朝鲜参加抗美援朝。他的爱人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他一个大男人带着儿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说，这样一个革命同志看上了一个女人有什么错？”
　　 秋霜低下头去，沉默了半天，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把问题想通了，但是事情在墨荷那里却卡住了。
　　 墨荷对秋霜说：“我不嫁给他，我这样身上有污点的人就不要给别人抹黑了，我就这样守着我的小棠过一辈子，好好把她养大就好了，干嘛要拖累别人？”
　　 “你别不知好歹，你知道有多少条件比你好的女人想要嫁给他？正因为你出身不好，所以才更应该为自己为孩子寻一个更好的出身。”秋霜有点生气的样子，语气严厉地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想想，别端你那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行不行？”
　　 墨荷有点莫名其妙，秋霜这是怎么了？她说话从来没这样刻薄过，难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墨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原委，她也生气了：“秋霜，你咋这样说我？他是英雄我就非得嫁他呀？我不嫁又能怎样，难不成把我绑去？”
　　 以前，两家一直是邻居，虽然没有过多的往来，但是相处还是比较和谐的。小时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也是有的，从来没有吵过架。可是今天，墨荷觉得有些不对劲，秋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墨荷觉得很郁闷，心里有些难过，她叹了口气。其实，她怎么会知道，秋霜心里是喜欢张伟的，也曾暗暗地想过要嫁给他。
　　
　　 八
　　 秋霜没有说动墨荷，她决定不再嫁人。但是张伟倒是很坚决，他亲自来到墨荷的家，拿着一幅亲手临摹的墨荷图，双手捧着送给墨荷。张伟说：“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你的过去不是你的错，那是时代造成的。你还是你，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漂亮女人。”他的话，让墨荷泪水盈盈，心一下子柔软起来。
　　 最终，墨荷还是嫁给了张伟。
　　 张伟有一个儿子，比小棠大三岁。从此，墨荷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而此时张伟的转业报告被批准了，他被分配到滨江市公安局任局长。于是，墨荷离开了这座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城，跟随着张伟去了滨江市。
　　 婚后，墨荷没有再去工作，她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张伟的儿子叫子健，是个很懂事的男孩。当他第一次看到墨荷的时候，眼睛里有着一种对陌生人的疏离与戒备。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反倒很喜欢和墨荷在一起，对小棠也好，处处照顾，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小棠蹒跚着粘在子健的身边，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墨荷便也不再奢望什么了，随遇而安的她已经安于这种贤妻良母式的家庭生活。婚后好长一段时间，墨荷觉得自己有点邪恶的心理。每次在床上的时候，她的眼前都会出现黄忠良的脸，仿佛黄忠良在盯着他们似的，墨荷觉得匪夷所思，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想着那个人呢？她诅咒着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又相安无事地过着，对于墨荷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平实而简单。然而，有一天，她去买菜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人，让她以为撞见鬼了，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这个人站在巷子里离她家门不远的一棵老树后面，身上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头戴一顶鸭舌帽，帽沿压得极低，看不清脸，但是墨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差一点就喊出声来。
　　 事实上，黄忠良并没有跟随国民党军队撤退，而是奉命潜伏了下来，化名蒋林在滨江市政府当一名干事。当他得知墨荷也在这个城市的时候，他的内心非常激动，甚至有些失常地狂喜。他以为是老天对他的馈赠，让他在这里还能够遇到墨荷。
　　 看着墨荷，他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墨荷只是看着这个男人，这个自己曾经依靠过的男人，现在却感到那么陌生。他黑了，瘦了，已经没有了往日风流倜傥的形象。看着他，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发愣。
　　 黄忠良笑了笑，又说：“有一天，我看见你手里牵着一个女孩，她是我的女儿吗？”
　　 “不是，她不是你的女儿，是我自己的。”墨荷忽然醒悟过来似的，摇着头，“你别纠缠我，你快走吧。”
　　 “你嫁人了，是不是？”黄忠良问道，“我都知道了，你又嫁了个男人，他是市公安局长，对吧？”
　　 “与你无关，当年你扔下我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呢？”墨荷气愤地说，“现在你没有权利管我。”
　　 说完，墨荷心虚地看看四周，她害怕了，怕被别人发现，于是她说：“你快离开这里，你要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好，好。”黄忠良连说了两个“好”字，“你好狠的心，我走。不过你记住，我还会来找你的，我要见我的女儿。”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筛落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落在墨荷的脸上，她的神情黯然起来。一转身走进了院子，大门随之紧紧地关上，挡住了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
　　 墨荷的神情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拿起了蔬菜，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却呆呆的发愣。她有些害怕，她怕这个男人真的再来找她，那么，他会扰乱了她以后平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