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思旧赋(小说)
几天来,墨荷一直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中,她的这种反常被张伟发现了。晚上,躺在床上,张伟问:“你怎么了?这几天心不在焉的,有什么心事?”
墨荷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累。”墨荷紧紧地贴着张伟的身子,蜷缩在他的怀里。
张伟审视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没事就好,安心睡吧。”
这一晚,在张伟的怀抱里,墨荷睡得很香,而这个时候,灾难已经在悄悄地向她靠近。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张伟的生日,一会要去菜市场买一些鱼肉之类的,再买一些蔬菜,好好做一顿饭,给张伟一个惊喜。
吃过早饭,墨荷嘱咐子健好好照看妹妹,便出门了。
然而,等她回来的时候,家里却有事发生了。没到巷子口,看到子健冲出窄窄的小巷,满脸泪水,惊慌失措地向她跑来。墨荷心里一惊,连忙叫着:“子健,你跑什么?”
正跑着的子健看到她,脚步戛然而止:“有人抢走了妹妹,我拦不住。”
墨荷手里提着的东西“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抓住子健问道:“是谁抢走了妹妹,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才,我追着跑出来,只看见一辆黄包车,往那个方向跑了。”子健用手指着巷子的另一头:“母亲,咱们快去追吧。”墨荷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咬着牙说:“怎么追得上?找你父亲去。”
她带着子健到了公安局,把情况说了一遍,眼巴巴地看着张伟和公安局里其他人。张伟拧着眉头,来回踱着步,问道:“墨荷,最近有没有其他的事发生?”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问:“我是说,你有没有见到过什么人?”
墨荷惊讶地抬起了头,看到张伟的脸色,从张伟的脸上她看不出别的意思,满脸只是关心的神情。她想了想便把遇到黄忠良的事情说了出来。张伟点了点头:“有可能就是他抢了孩子。墨荷,我不是责怪你,你应该早点和我说。”
墨荷只是哭着,她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软弱,如果早点报案,小棠就不会被抢走了。小棠终究是丢了,再也没有找回来。当黄忠良被抓到的时候,他满眼愧疚地看着墨荷说:“我对不起你,女儿被我给弄丢了。”
墨荷欲哭无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忠良被押上警车呼啸而去。对于黄忠良,她心底里的那一点点牵挂,至此已经彻底消失了……
九
墨荷回来了,她为什么回来了呢?张伟呢?怎么没和她一起回来?难道出什么事了吗?秋霜想着心事,一连串的疑问搅得她心神不安。
那天,白云回来一说,秋霜便知道是墨荷回来了。她强装镇定,忍住想去看她的冲动,在她的心里,还是不能释怀。感情这个东西,真是折磨人。当初,她也看上了张伟,心里也曾怀有期望。但是,张伟看上的人却是墨荷。而且最不能让她忍受的是,张伟还让她来给说媒,这对秋霜来说,真的感到很难堪。然而,当他们两个真的成了夫妻的时候,秋霜也是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祝福,她期望墨荷有个好的结局,能和张伟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后来,墨荷和张伟离开了这个小城,去了省城工作,他们便不再联系。似乎,随着他们的离开,少年时期的友情,也如云烟般地消散了。
几年过去,秋霜几乎淡忘了张伟这个人,对于墨荷,她也不愿再去想起。
一个炎热夏季的晚上,秋霜刚刚忙完街道的工作回到家里。看着空旷的屋子,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在晃动着,心里蓦地一酸,想起死在朝鲜战场上的男人,她叹了口气,唉,要是他还活着,这会儿孩子怕也是满地跑了。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觉得院门被人推开了,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进来一个人。看着这个人,她笑了:“原来是师太呀,您怎么这么闲着……”
话未说完,她便吃惊地停住了,因为她看见师太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师太把孩子放在了炕上,顺手扯过一条被子给孩子盖上了:“我给你带来一个孩子,你要不要?”
她上前看着熟睡中的孩子,蓦地大吃一惊,心里嘀咕着,这孩子长得和小棠简直一模一样,难道?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师太:“你从哪里弄来的孩子?”
“这孩子是我捡的。”师太说,“我前几天去省城,回来的路上,看见这个孩子。造孽呀,她自己说不明白是哪里的,我就给抱回来了。当时我就想,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把孩子抱给你养着吧。谁让她的父母这么粗心呢,孩子丢了都不知道,怎么配做父母?”
秋霜看着师太,有些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哪一个父母能这么粗心,孩子丢了能不找吗?她看着师太的眼睛说:“师太,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说的是真的吗?”
师太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才说:“实话告诉你,孩子是我抢来的。你要是不想要,我就抱走,随便给个人家。”
她拉着师太坐下,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事情很复杂……
那天,师太去了省城,在经过一条小巷子时,看见一个黄包车从他面前经过,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孩坐在车里,女孩大声哭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那个男人用手捂着女孩的嘴,哄着她说:“别哭了,我带你去找妈妈。”
可能是女孩不听他的话,哭声更大了,男人显得不耐烦了,呵斥着:“不许哭。”
男人一边哄女孩,一边催促着黄包车快走。师太心里想,这个男人一定不是女孩的父亲,会不会是人贩子呢?不定是从哪里把别人家的孩子给拐来了。
正在疑问间,女孩却叫着:“坏人,你是坏人。”
师太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她加快脚步,悄悄地跟在后边。黄包车向火车站的方向奔去,到了站前广场的时候,黄包车停了下来。车夫在擦着额头上的汗,那个男人下了车,他抱着的孩子仍在大声哭着,引来不少人在围观。男人掏钱的时候,孩子在他怀里扭动着,挣扎着,弄得他满头大汗,越着急越掏不出钱来。车夫有点急了,催促着他:“先生,您能不能快点,我还要赶着去拉下一趟呢。”男人一着急,就把孩子放下了,边擦汗边把手伸进口袋里。师太一看时机正好,一个大步跨到男人跟前,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孩子已经到了师太手里,一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师太讲述着经过:“我问孩子认不认识那个男人,孩子不说话一直摇头,问她家在哪,她也说不出来,就是哭。我在附近等了好久,不见有人来找,我寻思着你没有孩子,这不我就给你抱回来了,你就养着吧。”
师太走了,秋霜看着孩子,孩子也醒了,睁着大眼睛看着秋霜,忽然咧开嘴又要哭,秋霜越看越觉得这孩子长得像小棠,于是,她试探着叫道:“小棠,你是小棠?”
孩子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秋霜,眨了眨眼睛:“嗯,嗯,小棠饿了。”
秋霜说:“小棠,还记不记得我是秋霜妈妈?”
小棠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但是那表情就像看见亲人一般,不由得笑了。
小棠可能是累了,吃过秋霜给做的饭,又躺在炕上睡着了。秋霜看着睡熟的小棠,把她脖子上戴着的一个玉坠摘了下来。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念头转来转去,一会想应该把孩子给送回去,不知道墨荷这时候怎么着急呢。一会又想,不给她送回去,自己养着怎么样呢?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这是小棠。
她骂了自己一遍又一遍,最后的决定是,就先让孩子在自己这里待几天,然后再给墨荷送回去。
然而,几天之后,她又想,再待几天。渐渐地,这几天变成几年、十几年。如今,当年的小棠已经改名为白云。
可是,现在墨荷回来了,该怎么办?告诉她吗?秋霜的心情坏透了,每天都在胡思乱想,她害怕白云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更害怕白云从此不认她这个有坏心眼的妈妈。
房门一响,白云背着书包回来了,一进屋就叫着:“妈,饿了,做好饭没有?”
秋霜一下子清醒了,她懊恼地打了自己一下,笑呵呵地说:“马上就做饭,给我闺女烙饼吃。”
白云笑了,她最爱吃妈妈烙的饼了,又薄又脆,吃起来满嘴的油。她说:“妈,我把慧儿叫来吧,我好几天没看见她了,让她上咱家吃可以吗?”
秋霜嗔怪地说:“只要你不怕以后咱家没米你自己挨饿,你就叫去。”
白云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嘴里哼着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十
只一会儿工夫,白云就跑到了寺院。刚进大门,看见慧儿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呆呆地发愣,她叫着:“慧儿,走,上我家去,我妈给咱们烙饼吃。”
看到白云,慧儿没有说话。白云一眼就看见慧儿的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她问道:“你怎么了,你师父又欺负你了吗?”
慧儿摇了摇头:“没有,是我不小心迷了眼睛。”
“你别说谎了,明明是哭过,你师父咋这么狠心,总是拿你出气。她真坏。”白云说着,拉起慧儿的手:“走吧走吧,去我家。”
慧儿十八岁了,比白云还大三岁,但是她却像长不大的孩子,个子矮小,身材瘦弱。即使这样,她也是成熟的大姑娘了。每天看着慧儿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慧儿的师傅了缘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她的心里,慧儿就是她的孽障,是那段孽缘留下的后果。每当想起那段孽缘,她的心就在滴血,眼睛里充满着恨意。对于她这样的心思,师太是知道的。尽管师太总是想以无边的佛法度化她,希望她忘掉那些不堪的往事,从而让她心里阴暗的角落洒满阳光。可是,时间越久,师太越是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她根本就不能改变了缘。对于了缘的自甘堕落,她只能摇头叹气,而毫无办法。她老了,老得对于一切都无能为力了,老得眼睛昏花,乌七八糟的事不想看,也不想管了。即使这样,在她的脑子里,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年了缘来时的情形。
那是十八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那天,北风呼呼地刮着,吹折了树枝,满院子里乱草飞舞着。傍晚时分,雪花飘落下来,刮了一天的大风小了许多,然而,天气仍然很冷。这样的天气,没有谁愿意出去走动,寺院里的几个老尼都待在西厢房里就着地炉烤火取暖,师太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忽然,一个微弱的女人声传进她的耳朵:“师傅,行行好,收下我吧。”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她站了起来,几个女尼也都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几步走到门口,扶住就要倒下的女人,让她进了屋里。师太给女人端来热水,那个女人可能是饿坏了,咕嘟咕嘟几口喝干了碗里的水,眼睛犹自看着师太,眼里散发出来饥饿的光。师太对身边的徒弟说:“厨房还有剩下的饭菜,你去给热热,这位施主可能饿坏了。”
从此,这名叫阿娇的女人就在寺院住下了,师太没有给她落发,只是取了法号了缘。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了缘生下了一个女孩。师太虽然生气,但也不能把孩子给扔了,只能对外谎称说不知道是谁扔到寺院门口的,因为不忍心一个小生命没人照管,便捡了回来给新收的徒弟养着。此后,慧儿便以一个弃儿的身份堂而皇之在寺院生存着,并渐渐地长大了。
虽然她是了缘的亲生女儿,但是了缘对她并不亲,反而总是非常苛刻地待她,就像是仇人的孩子一般。这几年,慧儿大了,师太也老了,她老得做不动任何事了,每天只能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背诵经文。寺院里原来还有几个师傅,走的走,死的死,香火原本就不旺盛的寺院更加破败了。没人管的了缘却越来越不像话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偷偷喝酒,喝了酒便拿慧儿撒气,骂她打她。
师太看不过眼,就说:“你要不想在这里就走吧,别在这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了缘冷笑着说:“我早就想走了,你以为我愿意在这活棺材里老死呀,还不是看你老了没人管吗?还有这个拖油瓶,当初我怎么就没把她扔掉呢?”
师太气愤地说:“当初你要是把她扔掉了,你可真是作孽了,不管这个孩子怎么来的,她都和你有缘,你就得无条件地接受。”
冥冥中她从师傅的话里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秘密似的,而这秘密又是与她的身世有直接关系。但是她不想探听到真相,所以每当听他们争吵的时候,慧儿都去外边坐着。
白云来了,她好想跟着白云去她家。她喜欢白云家里的气氛,那里没有争吵,没有打骂,白云的妈妈对她很好,家里做了好吃的也让白云来叫她,她觉得白云妈妈的心地是善良的。
坐在白云家的饭桌前,闻着喷香的油饼味,慧儿的鼻子里酸溜溜的,她竟然有些嫉妒白云了。她说:“秋霜婶婶,白云有你这样的妈妈真幸福。”停顿了下,她又说,“子健也幸福,他的母亲也好,从来都不嫌我们烦,总是微笑着对我们说话。”说这话的时候,慧儿的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情。
秋霜正笑着的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她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白云,又看了一眼慧儿,漫不经心地说:“是吗?你们总去她家,会不会遭人厌烦?”
白云马上说:“才不会,墨荷阿姨可好了,不信哪天你去他家看看,认识一下她,你就会相信她是好人了。”
秋霜笑着说:“她又不是你妈妈,你这样替她说话,是不是被她收买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秋霜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她不希望白云过多地接触墨荷,她害怕,怕有一天墨荷会认出白云就是小棠,那样她该怎么解释呢?恐怕墨荷也不会相信她的解释吧。
从抗日统一战线到国共合作关系破裂,从内战到解放,从新中国成立到抗美援朝,从社会主义制度改造到“文革”,跨越了几十年。墨荷,饱尝了风风雨雨的味道,也享受了新时代的福。
人生无常。婚姻的曲折和母女的失散,不仅是一个人的不幸遭遇,更是一个时代暗淡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