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前，我用的是常州出的“红梅”牌相机，这一年我在北京进修学习，看到我的学友用的是“傻瓜”相机，跟我炫耀怎么简单便捷，我听着听着，想起我母亲种“傻瓜”的事。
　　 傻瓜，是我母亲给吊在藤蔓上的一种瓜的名字，有时候是嘲弄我，嘲弄的时候，她很羞涩，脸红扑扑的，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傻瓜在我们老家一带也叫“房瓜”，可能是因它喜欢爬墙上房子，所以就给了这个名字，至于它的学名，我一直就没有查阅，也不想去给它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感觉叫房瓜有着朴实感，名字变了，朴实就不存在了。我也曾为难过妈妈说，那藤蔓爬上墙的就得叫“墙瓜”了？妈妈一笑道，墙没房子高。和妈妈的那些对话，启迪着我的智慧，也获得了难得的快乐。它是一种藤蔓植物，春种秋收。我老家的老屋后面有几间破旧的草房，还有半人高的矮墙，是种傻瓜的好地方。
　　 母亲用一个破碗，盛半碗沙，洒点水，蒙一块湿布，沙子里摆着傻瓜的籽粒，置于炕头，还用小棉被盖住。三五天就发芽了，吴伯萧在《菜园小记》里说：“一棵新芽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的确，希望在孕育中，总是给人以惊喜。妈妈端着碗，让我在墙根处房檐下刨窝。窝底撒点鸡粪，然后，妈妈弯腰把傻瓜的芽儿放好，用小玉米棒子一样的小脚踩几下。妈妈觉得寂寞了，就跟我开起玩笑，“上高墙，爬上房，长个大傻瓜，赛过一朵花。”我是想，妈妈编这些很像顺口溜的东西完全是为了自娱自乐。其实，妈妈还有一个意思。我是妈妈的独子，从小身体羸弱，长得瘦骨嶙峋的，妈妈总希望我像傻瓜那样，徒生徒长，快长大，是妈妈的期盼。还有，长大爬高，是否是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成长的期待呢？是不是语义双关？应该是。
　　
　　 二
　　 傻瓜用不着去浇水施肥，在墙根屋檐下放一根木棍，或者是一个草把子，它就爬上去了，向着灿烂的太阳，一天一个高度，隔个三五天不见，简直就认不出了，总是给人惊喜。有时候，妈妈和邻居伯母婶子聊天，傻瓜也是一个话题。我觉得最亲切的六母说的话最甜。“有苗不愁长，有孩不愁大。”我知道她是在期待我的成长，她跟妈妈说，孩子就得哄着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鼓励才是成长的动力。
　　 待到初秋，傻瓜长成模样了，妈妈就找来钉子和绳子，在结瓜处的墙壁上打上钉子，把傻瓜系上去。有时候，喜欢在傻瓜上用钉子画上画，轻轻的，我觉得画儿很抽象。画几个花瓣儿，或者勾勒出鸡仔的样子，我的属相是鸡，我理解妈妈的意思，她的心底记得住的只有儿子。我跟妈妈开玩笑说，我成了傻瓜。妈妈一阵笑，摸着我的头道，傻点好，傻点好，只知道长。有的一根蔓上挂六七个瓜，琳琅满目。我们经常认为那些小个子的孩子长不高是被心眼压的，妈妈对我的要求不多，少点歪心眼，只知傻傻地长。有时候，我觉得妈妈也是矛盾的。她说笑之后，总忘不了叮嘱我，读书可不能傻，然后来一套老生常谈，无非是上课怎样，做作业要怎样。但她那种恳切的样子总让我眼眶注满泪花，因为上学时我喜欢贪玩。一个农妇，对儿子的教育，没有什么高深的教育理论，却那么入心走心，至今让我回忆起来都觉得妈妈是给我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三
　　 老秋了，山上的草枯了，地里的庄稼黄了，秋风也让傻瓜的叶子打了卷儿，干瘦的梗儿似乎都难以承受大大的傻瓜的重量了。农村里没有风景，可能是因为这些是自家种植的，我就当成了风景，饭后总是转转，欣赏那些傻瓜。
　　 瓜身打一个弯，有的就像老师批改作业划了一个对钩。瓜身上泛出金黄，仿佛是把阳光吸收在身上的。很成熟的时候，瓜身盖一层白霜，妈妈很有经验，说有白霜的傻瓜才不傻，很甜的，是把秋天的甜味儿吸进了身体里。是的，面对季节，傻瓜并不抱怨，只顾得着色，上霜。有的瓜的顶端就像一个大的钓鱼钩，在曾经开花处结上一圈菊花状的瓣儿，就像妈妈手绣的枕头花。收瓜的时候，妈妈提前在屋子里摆好板儿，将傻瓜码齐，那些瓜，很听话，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待着我们一家人的朝夕检阅。
　　 妈妈最讨厌的是我不会说好话。在那时，这些傻瓜在我的眼里，并不漂亮，长得不像样子。我说那么丑，还摆在显眼的地方！妈妈只说一句，傻了才可爱，丑也是自家的，看惯了也不丑。这层次多么深刻的审美。是啊，长相不是美的唯一标准。一个个傻瓜，是妈妈亲手栽植的，在妈妈眼中，都是溜光水滑的宝贝。
　　 那些年，队上分配的粮总是不足，吃不饱，我们家就靠着这些傻瓜过冬。妈妈说，瓜菜半年粮。是的，就每顿饭都要吃傻瓜。切成车轱辘状，码在陶制的盘里，蒸熟了，就像一串串花，外皮泛红，瓤儿金黄，不必考虑什么色香味，就这个样子，吃上就拿不下嘴。常常一顿饭什么也不吃，吃一肚子的傻瓜。
　　 妈妈忘不了分给邻居的事。我也喜欢一个肩膀扛着一个傻瓜，自豪而骄傲地走进邻居的家门。我从小调皮，进门就喊：“傻瓜来了！”后来邻居告诉我妈妈，妈妈说，可不能自己说自己是傻瓜，叫房瓜。我说自家种了瓜，送给人家吃，那不是傻瓜是什么？妈妈被我顶撞得张口结舌。然后慢吞吞地说，孩子啊，我们曾经受人恩惠，总得回报人家，不是我们傻，人情往来就是这样。其实，人相处，还是傻点的好。我的妈妈才不会去算计，但她会记住人家对她的好。或者，这就是妈妈做人的底线，这也让我长大以后，懂得了做一个傻瓜，不计较，不算计。
　　 记得曾经和妈妈谈及“傻瓜”，当然不仅仅是指院墙上摘下来的那些瓜，还有做人的事，妈妈说不出什么道理，曾经反驳了我一句：做个傻瓜又有什么！忘记了前后的语言环境，只知道妈妈对于傻瓜是肯定的。我的大半生，还是不止一次地去做不是傻瓜做的事，也自以为聪明透顶，想想，还不如就当个傻瓜，失去的也不会太多。我想，我还是没有吃透妈妈的话。
　　
　　 四
　　 前年去我连襟的村子，和朋友建泽闲聊，说起我喜欢吃傻瓜，提到只能吃不甜的傻瓜了。他便记在心中。春天赶集的时候，他特地逛大集，专挑不甜的傻瓜苗子。惹得满集市的人都嘲笑。都喜欢买到甜瓜，哪有喜欢不甜的瓜？今年秋末，他收获了上百个傻瓜，把我拉到他放傻瓜的老屋，指着满地的傻瓜说，这些都是给两个有糖尿病的朋友准备的大傻瓜，也包括你。不甜的，表皮都不挂霜。那天，我的汽车后备箱装满了傻瓜，回家搬瓜，数了数，46个。又是瓜菜半年粮，但与既往不同，现在是我不能再吃太多的甜，太多的腻，饮食要清淡，傻瓜成了我的最爱。有时我见到朋友建泽，一聊就是傻瓜的话题。他说，如果这些傻瓜能够医好你的病，我年年种。一种感动袭上我的心头，眼圈一阵湿润。
　　 这让我想起美食的标准。对于我而言，食物里，带着人性的温暖，才是美食的标准。人言，心中有山川，处处皆桃源。我说，食物里有故事，胜过饕餮大餐。
　　 想起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的一句名言：“没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是否可以这样类比，没有经历过故事的人，不足以谈美食。傻瓜，是我的一道放不下的美食。
　　 走进地下室，看到那些放置在架子上的傻瓜，我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发到朋友圈，朋友说，看到傻瓜，就想到丰收的样子。我回复说，我看到了朋友的模样。
　　
　　 2022年1月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