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红岩村农家(散文)
我们到后所镇红岩村时,恰好是晌午间。环山蜿蜒的水泥路直达一栋两层高的红砖瓦房。房顶,红砖烟囱冒着青烟,丝丝缕缕带着香气。
这么香。刚拉开车门,小邓吸着鼻子欢喜地叫了起来。这是我熟悉的香味,儿时的味道,我说。
朱老师,终于把你们等来了。系着紫色围腰的李娇媛迎了过来,圆圆的脸庞绽放出由衷的笑容,洋溢在空中的香气多了些甜味。
院子不大,院坎两端树干上扯着一根尼龙绳,挂着洗好的衣物,五颜六色的。忙碌的人动来动去,显得拥挤。李娇媛的丈夫小张,正在清洗像树根样的东西,长长胖胖的。一问才知,叫大药,种在地里的,叶子与芋头叶形状大小差不多,结很多籽籽,像粘黏子,粘在身上很难取下来,长在地里的根是宝贝。这是当地才有的,像土瓜、小黑根、山药一样,客人来时,炖鸡肉、猪肉、牛羊肉,吃了能明目清心,降血压、降脂肪。
屋里,李娇媛的婆婆正在炼油。锅里,新油翻滚,油泡白花花的。旁边,一盆油渣黄脆,亮晃晃的,还有少些油泡咕噜咕噜冒。香,真香,难怪空中弥漫着香气。
我说,有什么可做的,我来帮忙。李娇媛削着洋芋皮,说,不用不用。同行的小邓、平原和王瑛见状,说那我们写春联,写福字,表达我们的新年祝愿。说着从车里取出纸、笔、墨,来到另一间堂屋,放在正中间的八仙桌上。平原与王瑛各按住一头,小邓开始写起来。
我真没想到小邓的字写得这么好,几个福字笔画饱满圆润,富有力量,不是亲眼所见,真瞧不出是女性所写。我赞赏地说,福到了,福到了。婆婆十分喜欢,小心收起,连声说还有几天过年了,我们到时贴出,福到全家,福满全年。
红红的对联,红红的福,红红的村子,红红的农家。同行的帅哥小高很机灵,取出手机,咔嚓一下,把这一幕定格了下来。我在他发给我的图片下写上“红岩村农家”五个字。
李娇媛不让我们帮忙,建议我们村前村后走走,说山村景色很美,特别是后山,城市里看不到。
那好吧,我说,一行人便往后山走。
红岩村百来家住户,有些人家搬下山盖房,也有些在原地拆旧盖新。站在村后岩脚,我不得不感叹这个村名取得十分贴切。村子在半山洼中,背靠山,多为悬崖峭壁,很高很险,白云像蚕丝腰带绕在崖上,望不到顶。小高最年轻,早爬到山顶,站在石块上,冲我们招手。扶着石壁,踏着石头路,向上攀爬五十米,就是岩口了。岩口崖壁耸立,白中透红,红中泛白,一片片红一片片白。乍一看,像一把把带血的银色长剑指向天穹。沿着村后的红泥巴土路一直往上走,一台台窄地像天梯,不断延伸。裸露处泛红,像红沙。岩口深处,高个高个的石头密密麻麻,我们只能在石头中穿行,我仿佛置身于路南石林中。有几块直冲冲的石头像竹笋从红土地里长出来,穿破云层,向天而去。常年风吹日晒雨淋,石头表面干净,高洁,根部长满青苔,还有许多苍绿说不出名的野草。往上变了色,灰白泛青,不染尘埃。峻险处,有一块刀削般的峭壁,灰白泛红,靠上中间有图案,像一个人脸,仿佛是山神。左眼大,右眼小,鼻梁高,嘴巴微张。李娇媛说,起雾时,行走岩口,仿若游仙人洞府,美轮美奂。山谷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许多村落,大沟头、庆云、顺场、卡泥、撒米庄等,也有一些房子盖在村与村之间,说不清楚属于哪个村子。山对面,山挨着山,没有分割。我对身边的小邓说,这是老黑山,翻过,便是贵州。
岩脚,一片片台地,没人耕种,长满了荒草。喜欢钻牛角尖听故事的平原,早站在一个老人身旁问这问那。老人持着长棍,脸庞黑里透红,站在长满枯草的荒地里。不远处,五六头牛和四十来只羊专心啃草。一条麻花狗,立于地埂上方,替主人忠实地守护着牛羊,不时地回头看自己的主人。一只小黑羊走远了,老人吼了吼,麻花狗跑过去把小黑羊拦了回来。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王瑛觉得不可思议,以为遇着神狗了,围着麻花狗,拍了好几张特写。老人听我说老家是老牛场村委会,说,老牛场朱家他认识几个,他侄女嫁在那儿的朱家华字辈。原来是长辈,我赶紧拱手,问好。交谈中得知,平时村里没有年轻人,都在外打工,节假日才回来。他自豪地说,我老了,放放牛羊。一头牛值两万吧,一只羊在千元左右,今年价格落了点,就怪疫情。小高靠近我,悄悄说,那些城里开牛羊肉馆子的老板,最喜欢来村里买牛羊,把价格压得很低,既买得到好货,又便宜。我说,利益驱使嘛,见惯不怪。老人没听见我们说什么,他指着台台荒地说,不愿种地的人多,靠种山地富不了,也盖不起楼房,讨不起儿媳妇。你看,那一栋栋新楼房,都是娃娃在外打工的人家盖起来的。不过,真得感谢政府,把路修通到家门口,还是水泥路,以前,想都不敢想。
李娇媛来电话催了,我们告别老人往回走。
老人说的意思与李娇媛的公公谈的差不多。他与老伴都六十来岁了,三个娃娃大了,结婚成家,他们也落下了一身病,几丝白发掩盖着额头的皱纹。大儿子在贵州打工,给项目部开挖掘机,一月万把块钱没问题;大儿媳在厂里,也是几千,日子过得去。二儿子是公务员,二儿媳李娇媛,当老师,有保障,他们放心;小的姑娘,嫁到外村,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在家,照看孙儿读书,养了几头猪,还养着一头牛。像红岩村其他人家一样,只有地没有田,地里种种玉麦,苦荞,还有洋芋,也栽白菜、萝卜、大药、青蒜等蔬菜,供自家用。修房子、买家具和吃穿用度的钱都是两个儿子给的。婆婆说,我们在家苦点累点不咋地,养几头猪宰宰,逢年过节,他们回来吃得香,娃娃们从小就爱吃这些。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一脸的知足。
倏地,一股暖暖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我懂,这就是幸福。还有什么比得过儿孙绕膝承欢的快乐呢,真的没有。这就是家,家人团聚就是幸福。这一刹那我想起我母亲那些年,不也如此吗?那么老了还要养猪,不也是图个合家团圆嘛。母亲的想法很简单,过年图个娃娃在她身边,吃她养的猪,吃她做的年饭。现在,八十岁的老人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做这做那,她很无奈地说,妈已经给不起你们年饭了。
婆婆当然不会想到八十岁以后的事,她还很年轻,家务事亲力亲为。她话里还有几分自豪,她说,宰了三头猪,够吃了,又道,自家养的,喂玉麦、萝卜、猪草,吃得放心。屋子里的人会心地笑了,躺在火炉边的小花猫抬起头,眼睛珠子转了转,又躺下享福去了。炉子里的火很旺,屋里很暖和。
这一幕触动了我,我很感激李娇媛。多年前因文字相识,继而认识她的丈夫小张,他们夫妇很好,真诚直率,常邀约我们几个一起写作的人到她家乡走走,看看。小张与他哥哥农忙季节都要返回村子帮老人种植、收割,李娇媛说,公公婆婆做不了重活。今年宰三头过年猪,特地把日子定在周末,他们利用双休回来做这件事。父母年老了,让他们多休息,我们长大了,有的是力气,多做些。
屋里的肉香味更浓了,浓得让我感到有些醉意。也许,这便是传说中的肉香醉吧。
李娇媛说,先休息一下,这就上菜。她公公婆婆忙完事坐了下来,儿子儿媳们还在忙进忙出,孙儿们在院子里追逐玩耍,仿佛一群大小陀螺在不停转动,两个老人脸上绽放出笑容像岩口盛开的山菊花。我想,刚才后山遇见的两兄弟也如此吧。哥哥大不了弟弟几岁,我还以为是双胞胎呢。两兄弟穿戴干净,外面还系了一件浅红花格子围腰,理着短发,脸红扑扑的,像地里的红土一样红,额头滚着汗珠。两人各驾驶一辆红色手扶拖拉机,从村里自家牛圈、猪圈运肥到地里。两张车堆满了黑乎乎的农家粪,还冒着热气。两张车从我们面前开过,上坎,弟弟油门一轰,退了下来,再冲,还是退了下来。哥哥见状,把自己的手扶拖拉机掉转方向,弟弟顿时明白,开始再一次冲坎,哥哥找准机会,就在弟弟在坎上发力时,哥哥已将自己驾驶的手扶拖拉机退到弟弟车后,车屁股对着车屁股助推,哥俩配合默契,同时加油,轰一声,车子爬上坎,稳稳停在自己地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向他们走过去。
小家伙们,运肥准备种什么?我问。
种玉麦。两兄弟同时回答,很友好地朝我们微笑。
与李娇媛家一样。快过年了,两兄弟结束在外打工、学习的日子,回来与父母团聚。他们不愿闲着,趁这个空档,多做些家务事。按节令,年后运肥也来得及,可两兄弟年后要外出打工、学习。做哥哥的说,红岩村老人讲,农活要赶早。两兄弟下完肥料,轰隆隆,驾驶着拖拉机从地里出来,往村里绝尘而去,看样子,今天不把肥料运完是不罢休的。我对站在身旁的小邓说,现在的年轻人还是有担当的。小邓点点头,一脸的凝重,说,刚才这一幕感动了我。
开饭了,开饭了,朱老师。李娇媛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八仙桌摆满了菜,两桌,有一桌是孩子们的。其实,整个后所镇都有这个习俗,年猪饭一定是在八仙桌上吃的,意为方方正正,圆圆满满。农家年猪饭,在农家人心里分量很重,是一种成就感,是一年的回望,是亲朋好友的团聚,是丰收的庆祝,也是来年的期盼。农家人年底不宰猪,便没了年猪饭,脸上没了光,也意味着这一年白活了。以前,要做八大碗,后来是十六碗,可此时,我数了一下,有二十六碗:五花肉片、爆炒腰花、大葱炒猪肝、青蒜炒脊肉、富源萝卜酸菜炒旺子、清炖粉肠、排骨炖大药、肉丁炒青豌豆、油炸酥肉……每一道菜都与年猪有关,每一道菜都是烟火味里长出来的。也是,不然怎么叫年猪饭呢?
这么丰盛呀,我惊讶地说。
平时不这么吃,也没有时间做这么多,这是年猪饭。公公说着,端起酒杯,倒满他自己泡的大药酒,给我递过来。
我眼里顿时热起来。一年到头,这个仪式感有很深的意义,碗碗都盛满了红岩村农家人心底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2022年1月12日星期二 深夜于胜峰社区
这样的文,只有像你我这样年纪的人才写了。
老姐越写越好了。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