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崖山,神仙莫奈何(散文)
为了生存,为了明天,大山回响着人类急促的呼吸声。史诗般地见证了山中那漫长而悠远的日子,像一首老歌,唱着千年不变的旋律,亦如一壶老酒,喝出经年的味道。
桂西的大山形成远远超于人类的到来。因为是后来者,所以,对于大山的怨言,人类只能深埋心底。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没有人能撼动大山的存在。独特的喀斯特地形地貌,让桂西的大山具有笔直、多峰、陡峭、险峻的特点,经碳酸钙千年浇筑和深度融合,每一座山都能敲出钢铁般的声音。于是,人们将桂西喀斯特地貌山峰称为崖山。这个称谓非常切合,因为桂西多悬崖。
对于生活在崖山的人们来说,征服每一座高山,需要无比的勇气。
“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无三尺平,神仙莫奈何。”崖山,一首歌谣唱出生存在崖山人们的艰辛和无助。在崖山面前,人类力量再强大,也无法改变崖山的笔直、多峰、陡峭和险峻。
每一座山都直插云霄。一些山峰的惊险程度让人类有永远无法涉足,哪怕就是对面的那座山。其实,对于每一个生活在崖山的人来说,除了仰天叹息,应该还带着一份感恩。这是崖山的语言,也是每一个崖山人的意会。
九分石头一分土地,崖山的生活,要付出更多的艰辛。
半山腰最后的几片藤蔓在弯刀的挥动下变成了一堆可立即燃烧的柴草,野火燃烧过程中带着爆裂的声响。母亲希望新开垦出的石漠地有更多的泥土。
父亲用上了钢钎和铁锤,野火燃烧过的地方,露出更多的依然是石头。于是,在钢钎的撬动下,在铁锤的击打中,泥土和石头被不断地分离。石头用于砌成了挡土墙,有限的泥土珍贵异常,被很好地护住了。
崖山的春天来得慢,这或许缘自山的高度,山的高度阻挡了春天的脚步,让春天的阳光几经波折才穿透层层大山。
于是,崖山的种植可以晚些。比如,已是立春的时令,但崖山依旧飘着一团寒雾。这种不必太过于匆忙的种植,也让崖山在攀爬过程可以稍稍透一口气。
那条走向崖山最高处的路,足迹稀少。很多时候,只有一家人。为什么呢?不是自家的土地,也就不是自家的路了。于是,一条路的走向,往往仅限于一双固有的脚步。而且,固定的脚步总会踩在同样的位置,年年如此,年年熟悉。
母亲每年都会背着背篓走向背山的那片石漠坡地。种下的种子有玉米、南瓜、火麻、红米……
尽管收获微薄。但背山的那片石漠坡地往往会带来惊喜。比如,一只硕大的南瓜躲在石缝中悄悄地生长。
只是,崖山的收获永远是有限的。于是,人们只能通过不断地垦山增加播种面积。一场人与山的较量便在桂西边远山村不停地重复着。
大山质问,“你们为什么要砍树?”
人类回答,“我们要生存!”
人类和自然的博弈结果,是藤蔓和灌木林的不断消失,再坚硬的石头也被踩掉了菱角。当然,大山也不甘示弱,它们会用无尽石块阻挡着人类行进的脚步。于是,崖山那些无可作用的石头便成了人类无尽的厌烦。山里人将崖山上的石头称为“崖头”,“崖头”是人们在种植过程中的最大障碍,它们无处不在。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坚硬的“崖头”像极了山中那些难以下咽的生活。
巴掌大的土地,脚掌大的石缝,山里人们在“九分石头一分土地”中艰难刨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一种斗争变成了日常,反而感受到这种延绵的斗争衍生出一份情感、一份熟悉。比如,每一块石头的存在便有了一份记忆;比如,那块像极龟背的大石块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崖山的冬天清冷寂寥,山颠仅存的草木再坚挺,最终还是经不起寒风一来二去地吹拂,枯老中带着几分沧桑。
这个时候,山里人们开始运送农家肥了,大家要趁着冬闲日子把自家的土地摆满春耕的肥料。运送农家肥是崖山生产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这个过程非常艰辛,需要力量和勇气。
女人嫁到了崖山,注定她的人生无法逃脱运送农家肥的过程。显然,女人对通向土地的那条路不是很熟悉,她不能熟练地踩在那个固有的步伐上。所以,她的走姿有些变形。女人的眼神,无助中带着坚定。她心里明白,她的一生将会不停地攀爬在那条通向石漠化土地的路上,然后种植玉米、南瓜、火麻、红米……
碳黑的农家肥,沉重地压在女人背上,她手脚并用,摸索着前进,把脚步安放在最稳定的那块石头上,然后用力地迈动另一只脚,额头上的汗珠晶莹剔透,一滴一滴地滴落着,尽管她已经很克制,但急促的呼吸声仍然回响在山谷中。终于攀爬到了自家的那片土地,一片石漠化坡地,每一处都是石头,有限的泥土就深藏于一片石林当中,女人找到一块稍为平整的地块,腰部用力一甩,碳黑的农家肥从肩部方向整体倾倒而出,整齐地堆放在土地的角落,像一个黑色的小山包。
在那块休息的龟石上,从此多了一个人,一个嫁给崖山的女人。母亲安慰着女人,“习惯就好了,我以前嫁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走不惯崖山路。”母亲拭去女人眼角的泪水。
春节的气息还在,山里偶尔还会传来鞭炮的响声,那是小孩们燃放的最后一只鞭炮。除夕的炖肉已经吃完了,母亲再次从木制阁楼中取下一块腊肉。父亲说,“吃完这块腊肉,枷档就要上肩了。”
农家肥基本在年前运送完毕。种地的时候,只需带着种子、锄头、撮箕等。山里人们用锄头在石漠土地上有规则地掘起一个个坑窝,然后斜挎着有棕皮带的撮箕,撮箕里装满着年前运送的农家肥,右手抓起一大把农家肥丢进新掘的坑窝里,左手再丢下几粒种子。鲜明的种子点缀在碳黑的农家肥上,土地便有了眼神。
盖上一层薄土,期待一场春雨。
山里人语言,总会带着不可从字面解析的含义。比如,“莫奈何”是“很、非常、十分”的意思。山里人很累的时候会说,“累得莫奈何。”很热的时候会说,“热得莫奈何。”很疼的时候会说,“痛得莫奈何。”“莫奈何”是一种难度下的无可奈何。
“神仙莫奈何”可以解析为神仙都没有办法,神仙都觉得有难度或者神仙都害怕。
走向崖山的路虽然“神仙莫奈何”,但对于生存在崖山的人们,已然习惯了崖山的每一个步伐,这种步伐的密集程度是每一天,特别是女人们。
“生了个什么,打猪菜的还是看牛的”。如果生了男娃,山里人便说生了个“看牛的”,生了女娃,山里人便说生了个“打猪菜的”。于是,放牛和打猪草便成了山里男孩和女孩的区别。女孩自小便要学会背上背篓走向崖山。
崖山的一大给予,是生长着多种可供猪食用的草叶,比如,水麻叶、构叶、何首乌叶、高丽参叶……崖山的女孩,自小便要记住猪草的名子并识别和采摘,当然,男孩也要学会背上背篓走向崖山,打猪草是山里人都必须学会的技能。
山里人在种植之前,一定会把所有的杂草割拢成一堆,晒过一段时间后再点燃一把野火烧过。只是,一些生长在土地边角的草叶会被保留下来,比如水麻叶、构叶、何首乌叶、高丽参叶……于是,走向崖山的路,就不只限于耕种和收获。
走的次数越来越多,走的路也就越来越熟悉,哪块石头是松动的,那道坎需要大迈步,哪片山的路程最远,山里人早已了然于心。
崖山给予源源不断的猪草,是山里人对崖山的又一次感恩。
山里人每家每户都会养猪,杀猪过年的生活方式是不允许篡改的。没有猪的人家,会变得格格不入,猪是用来过年的,没有猪,对山里人来说,就没有年。猪在山里人生活中的地位,仅次于粮食。
“七月流火”。进入农历七月,大山阳光不再那么灼热,崖山的玉米开始收获了。
从背着碳黑的农家肥爬上半山腰的崖窝地,再从崖窝地收回一篓篓玉米棒子,这一过程在崖山年复一年重复着,尽管付出总是大于收获,但这一过程却是崖山人生存的全部。当所有的粮食收入木制阁楼,当猪圈里巴掌大的小猪已长成几头大肥猪,崖山人的心里便踏实了。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生存在山路崎岖满是石头的大山深处。于是,搬出大山便是一代代山里人的梦想。随着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实施,一大部分生存在崖山深处的人们纷纷响应号召,搬离悬崖峭壁,告别了世代攀爬的日子。搬迁的人们不再把生存寄托在那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当中,他们用山里人的勤劳、能干、朴实,走进工地、走进工厂,开启了别样的生存方式,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崖山的土地已然无人耕种,生长着崖山应有的藤蔓和各种灌木丛。
女人不再是那个刚嫁入崖山的小女孩,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女人带着她的孩子走进崖山,指着那片石漠土地说,“娃娃,记得这是我们家的土地,是妈背粪养你们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