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赤山(斥山)浦考并怀古(散文)
一
历史总是给我们留下悬案,至少也是谜语。
也好,那些古迹地理故事,也在谜语一样的悬疑中逐渐丰盈起来,成为我们赖以生存的人文滋养。
赤山之左有村落曰“斥山”。《尔雅·释地》句云:“东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文皮,乃斑纹美丽的虎豹之皮。据考,赤山不高,据地不广,无虎豹匿山。有学者据《管子》“朝鲜之文皮”记载,断定,“文皮”来自朝鲜半岛。
遥想春秋,自朝鲜半岛至黄海的斥山口,百多海里,一叶扁舟,三五人搭乘,载文皮几捆,在风口浪尖上颠簸而来。来日前,那些看天观象者一定要伫立海岸线,观象识风,择良日选波柔,焚香跪拜,祈顺送远。据说,此时就诞生了“赤山明神”,他雄踞赤山主峰,亲手伏鲸波,降恶浪。意志和神助,成为那个时代航海的法器与导航。漂泊,不是扬帆人在意的状态,而是大海波平、一路风顺的写意。踏过浪花,回首才得“随风和雨带烟开”的诗境美意。人类的智慧与胆略,在浩渺的大洋面前,永远不会畏缩和退让。如此看来,今天我们面对重塑的这尊“赤山明神”锻铜神像,就不会简单地认为是无妄的崇拜了,因为他不单单是美好愿望的化身,更是一个时代沉淀下来的精神文化的遗存。他无关乎有神论与无神论,封以为神,只是一个符号,被岁月树立起的一座祈求安顺护佑苍生的图腾。
在我们的记忆里,春秋时代,似乎是一个兵戈扰攘的动乱岁月,我们从史籍里看到的多是烽火四起刀光剑影的场面,而在这里却有一条安静的海上贸易之路,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华夏之神威,延及海内外,属地齐国,富甲天下,从边贸可见一斑。据说,那些商船带回的则是“西锦”“彩帛”之属,有学者推断,这当为“丝绸之路”的一个出口。从那时起,胶东半岛的黄海之滨斥山浦口,兵火不及,独存繁荣,富庶一隅,为“大东胜境”再添更趋近于生活色彩的内涵。
最美的风景里一定会有精彩的故事,最精彩的故事,一定会装饰着风景。有历史底蕴的风景,一定不会仅是四季风光的好,还有可以超越时空的光影,就像赤山这座佛山,它自古就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它的魅力更会有强大的辐射力和吸引力。
二
有学者认为“斥山”即“赤山”,我一直不敢苟同。北宋《太平寰宇记》一书解释地理名词“斥山”这样说:“盖以海滨广斥得名。”斥,广也。以我的年龄回想五六十年前斥山面海的情状看,斥山村东及东南,的确是一片广袤的浅海滩涂,从小我曾跟着大人们往斥山村东的范家海赶夜海,捉螃蟹。曾听老人说,那片浅海,潮起则没,潮落则露出滩涂,站在高处可见滩涂之状若凤凰展翅开屏,那些坑洼处,闪着粼粼的水光,又称“金凤凰”。如今,这里早就沧海桑田,深水处围堵成凤凰湖,湖与海相衔,涨潮时海水通过桥涵入湖,成为不多见的湖海景观。临山眺望,昔日的滩涂,如今的胜景,楼舍绕湖面海,不见了滩涂勾画凤凰的图案,但一尊“凤凰展翅”的铁雕,红色的火凤凰,从覆地而卧,到凌空起飞,是一次华丽的蝶变,这尊雕塑已经将凤凰湖的历史刻在这片有着几千年底蕴的土地上,见证着这个时代的“凤凰涅槃”。历史啊,总是被不断改写,一个更加开化的时代,改写的部分有时候是无法还原其旧貌的,但遗存的文字和影像,又在刻录着最初的痕迹。一代有为的人,不但要追问曾经的历史真相,还要继续开拓和创造崭新的历史。处在可以见证历史的当口,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在圆仁著述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书中,也多次出现“赤山村”一词,但他所描述的和现在的斥山村迥然不同。书中说,赤山纯岩石,“高秀处有赤山村”,如今的斥山村在赤山之北二三里的地方,且地势平坦,其东曾是沼泽地带,不可能出现“山里有寺,名赤山法华院”的所观景象。其实,根据书中描绘的地理看,那时所称“赤山村”应该就是现在的“西车”“北车”两个村,两村在赤山半腰处,站在村中可得到“东方望海远开”的视觉效果,而现在的斥山村则不能有这样的所见。据考,那时的西车北车村没有名字,应该是散落的山居人家,故圆仁便以其处赤山中而称之为“赤山村”,也并非后世某些研究者所言的“赤”与“斥”是同音通假字。历史,总是给我们见微知著的机会,也让我们的治学有了用武之地。历史底蕴深厚的地方,总是可以引发我们的求解,这是中华地理文化的迷人魅力。
那些自朝鲜半岛漂洋而至的“文皮”何以靠岸?史书记载是进入“斥山口”,应该是被泊在这片沼泽浅海的某处,因为渡海之具,在春秋时不会是蒙冲斗舰,从唐代的日本高僧圆仁渡海来赤山法华院修禅学法时的“苦海船筏”题字看,此时的船舶才进化到了筏,作为筏具,最适合在浅水港汊处停泊。尽管我们不能把这四个字的描述看作是泛海工具的写真,但至少是反映了那时的现实。而斥山村,始终用“斥”字,正是取海域广斥之意。历史,总是给我们以线索,在模糊的历史的经纬里,我们总是可以缘木以求,我们的探究便显得左右逢源;文明,让我们不断获得进步的自信,站在文明的高地,我们瞭望得更邈远了。
三
斥山村南侧,赤山耸峙,为村落之天然屏障,可谓“翠屏丹崖灿如绮”,因其赤山所居地理位置之优势,自春秋以至当今,都是商船贾艘靠岸的必选之地。据传,春秋时之“石岛”约在赤山西南二十里许,逐渐沿岸迁移,至于赤山脚下。其南之九顶铁槎山,古也为赤山之峰脉。大约自唐始,赤山因建法华院而闻名海外。
“赤”是赤山的灵魂。据考,“赤”,一曰裸露,赤山岩石,被大山舁举其巅,巨石一体,不生草木,天云抚摸,红白衔接,胜景大观。一曰红色。今人称之为“石岛红”,形成于几亿年前,其色不改,可谓“绝色大观”。有渔人说,早年捕鱼黄海,晚归无灯塔,更无电子导航,远望赤山之赤石,晶莹闪亮,胜似灯塔。家在红光闪耀处,走的是蓝锦一样的水上路,这样的去往,被色彩包围了,这该是怎样的浪漫生活!一个“赤”字,蕴藏了丰厚而唯美的渔耕文化,也是人们色彩审美的景观。赤山人,最爱红色,他们跟人标榜的“两红”,一是火凤凰,一是赤山。这也是他们的两张千年传承的属地名片。赤山的名片也远播海外,在今韩国就有两处“赤山院”,在日本也有“赤山禅院”,“赤”已经是一种文化色彩,我想这种暖色,也应该是世界性的。在我老家南桥头村西南出土的墓石题刻上就标注赤山为航海坐标。如今,赤山已经失去了航海坐标的意义,但它作为历史悠久的风景胜地,已经扬名海内外,聚拢着无数游客,前来观光拜佛,踏山与进香者络绎不绝。赤山作为风景,其要素,已经不仅仅是阳光、沙滩和空气了,她还独具最美色彩和悠久历史,这是很多风景望尘莫及的。
我特别相信,赤山出名,是因佛光远播。日本高僧圆仁于唐代渡海求法,目标就是赤山,起先漂泊于百里外的乳山海口,循岸东漂,辗转至石岛入斥山浦。他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书中记载:“到赤山东边泊船。……其赤山纯是岩石,……山里有寺,名赤山法华院。”根据所见山状,这泊船的斥山浦应该就在赤山脚下。何为“浦”?小河流入江海的入口处。据此,考察附近小河,计有三条,能够站在浦口观山的就是车脚河。这车脚河,有三村,名字前冠西北南,车脚河之尾在“南车”。赤山涧水汇聚成河,山涧有名曰玉带河,近海处叫车脚河。山石为赤,流水染赤,原名“赤脚河”,后来音近而称“车脚河”,但也有讲究,赶车赶路的人,至此便歇息,赤脚洗浴,故名。从这个名字看,当初斥山浦口,商贸繁盛,车夫脚夫人众,一条河,给了劳动者浴足之所,一条河载着多么生动的故事,就像一首陕北的信天游,每一个字节都是心声,这里的每滴水,都曾洗浴过劳动者的疲倦。我们是否可以据此推断,“三车”的住户是否就是那些车夫脚夫暂居处,日渐定居而成村落?村落的形成,在胶东半岛多自外迁而来,而“三车”则是因贸易而落成。
据说,赤色之水,染了脚板,有消炎解倦的功能,可见这赤山赤水的佛性,更亲民,更温润。关于赤色,我还亲历一段故事。那是七十年代中,我刚刚高中毕业在石岛从事商业工作,被派往三车收购山桃。收购点就是车脚河边。遇到西车一老农,要求我给他的桃价要高一两分钱。他举着一个山桃说,我截流这赤脚河水浇它,桃尖都吐红,那桃儿,不敢倒着放,怕殷红的桃汁滴出来!不信尝尝,甜度也好。这桃尖泛红还可见,而甜度怎么可辨别出,我只能堆笑,希望他偃旗息鼓。其实,这位卖主就是要讨个开心,开个玩笑,我却当真了。是啊,赤山脚下有“三车”,现在每年春闲,我一定要趁着合适的日子去看桃花开,真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惆怅。有些故事,用不了几年就忘记,而有的故事,充满了诗意,却经久不忘。这赤色的水,滋养了一山的山民,更浸润着他们厚道开朗淳朴的性格和热情。想起当年赤脚河水,翻波跌石而下,淙淙潺潺,跌跌撞撞,唱着欢快的歌,吟着水做的诗,尤其是看着赤脚河的女人在河溪里洗衣嬉闹的样子,仿佛一溪的女人花,赤水映笑脸,流溪也开菡萏花。
四
谁曾想,这赤脚河水汇入黄海,引来了一位渡大洋朝拜赤山的高僧圆仁。当年的斥山浦,有着方圆二三十公里的海域,当地人叫“北油篓”,这是个天然港湾,近山处被赤山脚岩石围裹,圈成一个椭圆形的类似柳条编成的油篓,油篓般的港湾,微风拂水,水波不兴,是泊船的最佳处,据说,那时还有赤山明神推下的一赤色巨石挡在浦口,便于系船缆,可登石上岸。当年的圆仁就是踏石而诣法华院,还有人说石上引着圆仁的脚印。其实,一位道高的法僧,不必留下什么记号,他们不惧万难千险而来,早就在人们心中刻下了记号,一石何以担当刻记的功能,再说,岁月风尘,即使刻字,也早已湮没。
赤山集团的王玉春总裁曾向我演绎这段圆仁泊船斥山浦系石登山的情境。唐开成四年六月五日。船筏靠近斥山浦,有黑鸟低飞,绕舶三匝,圆仁意会赤山明神旨意,觉得是神不允入浦,遂退出海浦,突然雷声大作,掣动一片乌云,扑向海浦。船人大惊失色,不得不在船上设祭发愿。遂雷鸣渐止,风起东方,助推船行,下碇系缆,拜山三日,才登山入院。我知道这段故事源自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书。这段入浦经历,充满了传奇色彩,或许就是真实的景象,表达的是遇见赤山的急切心情,更有漂行半载,历经万难终达圣地的惊喜,那些电闪雷鸣就成了圆仁一行出场的背景了。
时光千年,光阴荏苒,沧桑巨变,我去寻找当年的陈迹,仿佛就是沙滩寻画,草蛇灰线,记忆不能传承,唯有文字,留下痕迹。我相信,人类永远具有“逐光”性,就像飞蛾的趋光,不惧生死,而那时,真理和文明是以佛光的形式闪现的,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圆仁高僧远道求法的动力了。就像我们奔着埃及的金字塔去,是好汉一定要登上长城,理解华夏封建的辉煌一定要走进故宫。只有创造出足够熠熠生辉的文明,四海为之来,天下因此熙攘,就不难理解了。
如今,赤脚河还在,在地下汩汩流淌,上游已被筑坝成湖,名“春光湖”。我选了六月初的日子,想怀念千年前的那日。初夏的柔风款款而至,落脚于湖。湖中亭在夏风里沉醉,仿佛还在迎接远方的客人,不必一步登山,可在亭中小憩,收揽湖光山色,洗染了胸襟,再往法华院,路途变得那么诗意,那么柔情万种。柔碧的湖水,款款荡漾,仿佛一抹锦缎,或者就是藏人的哈达,准备献给远方的客人。一抹晴日,给了柔情脉脉的初夏,夏已醒,岸边的垂柳早就醉摇其枝,拂水,掬水,玩着各种婉约宜人的游戏。湖岸的杂花,争相照水映颜,留个最美的颜值。站在湖岸,找寻着那块赤石,想把一段美妙的怀古幽思系在那块石头上,却不见,或者是被大海吞噬了,或者是被沉埋于公路之下?或者已经被海潮打磨成鹅卵石,甚至是砂砾?这些猜想,都无法得到答案,但那个历史故事却越发清晰起来,曾经的辉煌,已经被改写成巨变,唤不来曾经,但曾经都做了铺垫。于是,那些怀念圆仁的、怀念张保皋的岛国游人,屡屡靠岸登山,与其说,他们是来怀念那位高僧,重走一遍当年的足印,不如说是被今日赤山风貌招引而至。
五
船不再担心不能靠岸,从斥山浦口修建一条通往港湾深处的栈桥,将我们迎接海上来客的手挥向远方。紫色的木制长廊,走上去踢踏声响,和着桥下的涛声,仿佛是击鼓相迎,一曲踏海而歌的音乐从脚下弹出。尽头是海中亭,可站在亭中瞭望斥山浦,石岛湾,碧波席卷,万鸥翔集,千帆静处,港湾日常安静,这是到了北方黄海的休渔期。如果那些求法修禅的人处在今日,可租借一只船,漂海越洋,不必祭天拜神求得神明护佑。斥山浦和石岛湾早已浦湾相连,构成了中国北方最大的渔港。捕鱼期至,一港空水,一浪推卷一浪,仿佛是一面蓝色的绸缎,漂染好了,待人收卷。休渔期来,千船密匝,挨挨挤挤,仿佛是亲不够的样子,缱绻依偎,相亲相爱,不知羞赧。
套用一句诗,古人不敢贸然而来,“当惊世界殊”。是的,航海的线路早就变了,当年圆仁环了半个胶东半岛,才摸索到了赤山脚下,如今再来,何必舍近求远啊。下碇抛锚处没有了那块赤石,但良港早就留出了泊位,列出横幅,热烈欢迎。斥山浦的原始风貌不得见了,但你还能够凭着一点点印象,还原当年的样子吗?不能!记性可以诵记千卷佛典,而不忘,但唯有世事沧桑,已经换了人间,怎么可以还原当初!
读《赤山法华院史话》,记述了当地人和日韩来客探寻斥山浦遗址,试图培土立碑纪念,后,不了了之。其实,这些努力,未必就有意义,因为我们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要改变的东西也很多。历史,总会给我们筛选下最宝贵的东西,即使没有那块石碑,也会刻在人们的心底。
历史,会被慢慢风化的,但那些最值得留住的东西,总会渗透到内核里,即使刻字的石碑字迹模糊了,也会被求证出。就像赤山法华院曾被唐武宗会昌年间的“杀佛”“灭佛”运动一炬烧毁,但千年之后的今天,重立法华院于赤山谷间,香火再盛,禅声再起。文明的赓续延传,不会因斧钺火炬而灭迹。
每一处文明的遗存,总有一些细节让我们百思不解,但也正好可以满足我们幽思怀古的嗜好。一座佛光千年的赤山,留给我们的还有更多的故事,等着我们去讲述,光是赤山脚下的斥山浦,就有着被海水洗涤千万遭依然新鲜的故事,待人打捞。
2022年8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