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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最美的月光曲(散文)
在北山,我是幸福的王子。我想吃啥就吃啥,我想干嘛就干嘛,干妈全由着我。吃完晚饭,洗好碗筷,干妈就会进入她的固定节目——仰望星空。春夏秋三季,她坐在院子里看,冬天她坐在窗户前看。她看得很专注,每次总是把目光拉得长长的,高高的,仿佛天空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她牵住似的。她坐在那一动不动,任似水月光在她身上静静流淌,如歌风儿在她耳边轻轻吹拂。她往往一看就会出神,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做完作业,端着小矮凳坐在她的身旁,陪着她看。天空上,月儿有圆有缺,更多的是残月如钩,有时还被乌云遮住了,有时根本就看不到月亮。但她总是在抬首仰望,一边看,一边唱:“月——光——圆圆,来金——盘——盘……”一首原本是充满希望和憧憬的歌谣,却被她唱得断断续续的,哽哽咽咽的,是那么惆怅,那么悲伤,那么凄凉。
她一直在唱,反反复复地唱,直到我的眼皮扛不住了,她才领着我进屋睡觉。
干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她的房间里,有雕花的洞床,画花的箱柜和琴凳……她告诉我,这些都是她的嫁妆。这次家俱,她几乎每天都要擦一次,一尘不染。她帮我洗好脸,又帮我洗完脚,便拉我上床睡觉。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同睡一头。我在里头,她在外头。后来,就变成了我睡这头,她睡那头了。
四
后来我知道了,干妈的《月光圆圆》,既是唱给我听的,更是唱给银斗表兄听的。他听话,人又勤劳,种地干活比村子里的那些正劳力还厉害,加之干妈治家有方,娘俩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但是,银斗表兄的婚姻一直是干妈的心病。
那年四月间的一个黄昏,银斗表兄被鬼阴走了。
舟浦这地方盛产鬼,什么样的鬼都有,鬼阴走人的事,经常发生。要说被鬼阴走次最多的人,就是石鼓台秧地鸭的儿子鼻涕狗了。我就亲眼见到过两次。那天,秧地鸭和邻村一寡妇交姘头东窗事发,被她婆娘知道了,俩人在家大闹了一场,直到黄昏还没人煮饭。鼻涕狗挂着两条鼻涕一摸锅盖,发现还是冷的,便把鼻涕吸入鼻孔里走人了。入夜,秧地鸭发现宝贝儿子还没回家吃饭,喊了一阵又无人应答,遂召集族人打起灯笼举着火把四下去找。结果,他小弟在后山的一丘番薯园里找到了鼻涕狗。鼻涕狗仰躺在水沟里,脸上有孔的部位都塞满了泥巴,不能开口说话,一味的在那嗯嗯嗯地叫。他小叔上前一把将他拎起,朝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才还过魂来。柚子皮黄的季节,他又被鬼阴走了,大家又去找。秧地鸭在大猫蜂家的柚子树下找到了他。他小子斜坐在地上,看见老子竟视而无睹,顾自往嘴里塞泥巴,秧地鸭揪着他的耳朵扇了两巴掌,他才把口里的泥巴吐出来,叫了声爸。
很奇怪,其他人被鬼阴走,须请道士“叫巫夕”方能现身,鼻涕狗则是每次到了该现身时就现身。有人说,鬼阴走了鼻涕狗,一看到他狗脸上挂着的那两条蚯蚓似黄涕,嫌弃,就把他放回来了。我不信。后山的番薯园,是大队长老威头家的,里面种有一种叫六十日的红番薯,甜得要命。事后,我问他是不是去偷红番薯吃,被老威头发现了,才故意装神弄鬼。他摇着头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在路上走,突然遇到了一个穿彩衣的仙女,她说带我去摘仙桃,我就跟她走了,后来就什么事都记得了。”
银斗表兄被鬼阴走就意外了。当天下午,他是提着水桶走的,干妈知道他又到龙井坑戽泥鳅去了,就没在意。天暗下来了,他还没回来。“金斗,金斗,该回家了!”干妈站在苍茫的夜色中,朝龙井坑方向喊了很久,可就是没有听到表兄的哇哇声。她一下子慌了神,便急匆匆地到村里呼人去找。我大公说:“找什么呀,肯定是被水鬼阴走了,快去请道士先生叫巫夕吧。”我父亲火急火燎地赶往乌衣村,直接领着张九楼至龙井坑口。张九楼把米斗摆在溪滩上,插上三支点燃的香,烧了一张画龙画虎的黄咒符,然后拍着巴掌朝夜空大叫三声皇天。怪了,巫夕一叫,正站在家门焦急等人的干妈,就看见银斗表兄拎着水桶回来了。水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金斗表兄却沾了一身的烂泥。
次日一大早,干妈到山上摘野菜,忽闻桃树垄有妇人在那厉声叫骂:“天煞个贼啊,你连我献籽的田鲤鱼也不放过啊,你吃了绝子绝孙啊!”干妈立即赶到自家的稻田里,发现鱼窝里多了一条近两巴掌大的火柴头。她怒气冲冲地赶回家,令银斗表兄跪倒在地,拿起纳鞋针,流着泪,往他的手心扎。每扎一下,她就骂一声:“贼!我戳死你!你如果不学好,我不认你这个儿!”很快,银斗表兄的手心就成了血蜂巢。其实,据我了解,银斗表兄去偷鱼,是事出有因的。日前,桃树垄的牧牛娒把他一只小羊羔牵走了。他赶到那户人家要了回来,发现羊羔被打断了一条腿,人家还骂他哑口啦啦。他一气之下,就干出了傻事。第二天,桃树垄的婆娘路过鱼塘,发现那条失踪的火柴头又游出来了,便暗吸了一口冷气,怪自己昨天眼花,没看清楚就骂人,所有恶毒的话语,全骂到自己的身上了。
银斗表兄虽然是个哑巴,但对娶媳妇一点也不含糊。二十一岁那年,月门头的媒婆田三嫂给他介绍了一个东山顶上的女子。对方芳龄三十一,比他大十岁。干妈说:“你一个哑口人,眼量勿太高,还是去看看吧。”表哥坚决不去。几天后,田三嫂带人主动登门。那女子,叫蓝月花,猪腰子脸,推窗眼,鼻梁上长一粒豌豆大的黑痣,肩胛头斑鸠一样端着,中间缩着脑袋,看不见脖子,个子又胖又矮,三个馍糍台台那么高。这哪是头戴凤冠顶条梁哟,干妈瞄了一眼,心就凉了。却说蓝月花,用推窗眼斜了一下银斗表兄,就喜欢上了,主动去拽他的袖子。银斗表兄没哇一声,上山干活去了。干妈对田嫂说:“他嫂子,银斗的婚姻就全靠你了,以后你给我找个长得高点的就行。”末了,送一袋笋干给田三嫂当谢礼。
过了两年,田三嫂又给银斗表兄介绍了一门亲。是金鸡岭的一个寡妇,长得像模像样,上年丈夫暴病死了,拖着一个七岁的娒儿,前提要表兄去当上门郎。干妈一听是金鸡岭的,还要去当上门郎,当场就回绝了。
银斗表兄的亲事一直拖着。干妈急了,只好去讨田三嫂的好,不停地给她送鸡送鸭。三年后,终于有了好消息。一个桃红李白的上午,干妈正坐梨树下纺棉花,田三嫂满脸春风地跨进了篱笆院子,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姑娘。姑娘也姓田,叫田三菊,个头高高的,辫子粗粗的,肤色黑黑的,牙齿白白的,是苦竹岭人。田三菊见到干妈只笑不说话,羞答答的,一看就是个善良人。干妈一眼就看上了,把在山上干活的表兄叫回家。表兄看了看田三菊,便比划着手,哇哇哇。田三菊红了脸,也比划着手,哇哇哇,原来也是一个哑巴。
“怎么样?中意不?”田三嫂问。
干妈说:“中意,很中意!”
五
银斗表兄是在冬天结婚的。次年十月,田三菊就给干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
干妈真是一双慧眼,雾里也能分得清牡丹和芍药。表嫂很贤惠,是个不说话的樊梨花和穆桂英,能文能武,下地顶个正劳力,在家更是贤内助。婚后不到一个月,干妈家的横厢里,就多了三头嗯嗯叫的大母猪。她是个养猪能手,半年过去,便卖了三批猪仔,干妈的手头一下子就宽余了起来,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
孙儿的名字是干妈自己取的,叫王明斌。她问我,这名字取得咋样?我说取得好,明字乃日月,这表侄儿,一生日行有太阳照着,夜里有月光陪伴,前程一片光明;斌字寓意文武全才,文可治国,武能安邦,还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好呢。干妈听了,脸上笑成了一朵怒放的晚菊。但是,干妈总是提心吊胆的,老鼠过油锅一样。毕竟是俩个哑巴生的娒儿呀,她忐忑着孙儿到底能否开口说话。自打孙儿一满月,她就给他挂上小银铃,戴上虎头帽,夜夜抱着他坐在院子里望星空,唱《月光圆圆》。她每唱一遍,就对孙儿说:“小宝贝,我是你阿婆,你快叫阿婆呀,你叫呀!快叫呀!我是你阿婆呀!”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干妈抱着孙子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唱《月光圆圆》。她唱啊唱啊,她一直在唱啊唱啊……一天晚上,清风徐徐,月儿圆圆。银色的月光淡淡地泻下来,把篱笆墙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院子里,李花开了,梨花开了,桃花也开了。篱笆墙外的竹林里,有许多春笋破土而出,宝塔一样耸着。干妈把孙儿抱着怀里,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轻轻地吟唱:“月光圆圆,来金盘盘……”当她唱到“该来岁”的时候,突然,她听到孙儿开口讲话了,叫她婆。开始,她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幻听了。她亲着孙儿的脸蛋说:“我的小宝贝,你再叫一声,叫一声婆。”孙儿躺在她温暖的怀抱里,露着甜甜的小酒窝,嫩嫩的又叫了一声——婆!干妈听得分明,她一下子热泪盈眶,哭了。银斗表兄和三菊表嫂高兴得则在一旁跳了起来,他们拥抱,相互击掌,哇哇哇!哇哇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点平淡了。表兄和表嫂天天在田地干活。干妈抱着孙儿夜夜在唱《月光圆圆》。不同的是,她的歌声不再忧伤凄凉,而是像银铃一样欢快、清亮和悠扬,是那么的让人陶醉。
干妈是八十六岁故世的。那年的仲夏,她突然吃不下饭,我带她到医院检查,什么毛病也没有。那时候,她已不在北山住了,举家搬到了村边的新区。她在床上静静地躺了半个月,除了会喝水,任何东西都吃不了,看到我,也仅是向我点头微笑,不说一句话。我知道,老人家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临别之际,她心里还记挂着什么。我给远在京城一所名校攻读博士研究生的明斌打了一个电话。第二天,明斌就回到了舟浦,同时还举来了他的女朋友。明斌未来的妻子是他师妹,哈尔滨人,身高一米七六,长得非常漂亮,模特一样。
当干妈看到明斌和他女朋友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干妈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拉着他们的手,端详了许久,然后便笑笑地唱起了那首让人心醉的歌谣:“月光圆圆,来金盘盘。一盘金,一盘银,打副手铰好抬亲。该来岁?十八岁。该来高?头戴凤冠顶条梁……”她唱着唱着,声音越来越低。当她再也发不声音的时候,就面含微笑,靠在床头永远睡着了。
我所说的这些故事,都是往事了,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现如今,鬓角染霜的我,每年清明都会到北山去祭奠我亲爱的干妈。干妈的坟墓,处在右边那个凸起的山坡上,面朝旭升起的方向。现在的北山,已经没有人家,惟有树木郁郁,竹林苍苍,芳草萋萋,桃李芬芳。干妈的坟墓上,植有一蓬紫藤花。这是我的建议。银斗表兄曾想过给干妈的坟面铺上青石,我说现在的政策不允许了,在治理青山白化呢,干妈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她不是叫“紫紫”吗,咱们就在她的坟头种一蓬紫藤花吧,让她美着。
现在,那蓬紫藤花长大了,在春风里开得如火似霞,芳香弥漫。我想,在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干妈一定会乘风而来,像月亮一样,坐在那迷人的紫藤花丛中,充满憧憬地唱着——月光圆圆,来金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