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瘸子一向口齿清楚，此时却结巴起来，眼睛也不敢盯着三叶看。
　　 “瘸子叔，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
　　 “三叶侄女，我对不住你。”
　　 李瘸子说不到重点儿。
　　 “瘸子叔，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快说罢，马上要上课了，孩子们都等我呢。”
　　 “大——大柱——没——没了——”
　　 李瘸子哭丧着脸，又结巴起来，掉下了两滴老泪。
　　 “啥？胡大柱在沟里不是活得好好的，咋就没了？”
　　 “可能——是——是他听——到他阿爹——的事儿——挑柴——柴禾分心了——跌——跌下了——蛇——蛇路的悬——悬崖——”
　　 “哦，是这么回事儿，瘸子叔，人死不能复生，麻烦你把他埋了吧。”
　　 三叶轻描淡写地说着，同时，她从包里掏出两张红版票子塞到李瘸子的手里，算是劳务费。上课铃响了，她又急步走进了教室。
　　 李瘸子怔在那里，他没想到的是三叶竟这么平静，没有一丝伤感。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他俩哪有情哪有恩？还不如陌路人，三叶对大柱的情谊，还不如他这个黄土垒起脖子的糟老头子。大柱在沟里做牛做马也好多年了，就算是一条狗、一头牛、一只羊，也会有感情的。三叶的表现就是薄情寡义，大柱在她的心中连一头牛一只羊都不如。哦，对，今非昔比，现实太残酷了，三叶如今是吃“皇粮”的公家人，大柱在她面前就是一头牛，或是一条狗。他不知道手里攒的两张红版票子，是退给她，还是落为己有，他杵在那里很久很久。一辆小轿车要进校园，喇叭摁得刺耳，他竟然无动于衷。门卫手里握着电警棒，呵道，快点让开，疯子。他才从朦胧的意境中清醒过来，回到现实，悻悻地离开。他心想，门卫咋就叫他“疯子”呢？难道他真疯了？妈的，你才是疯子，老子好好的，活得很自在、逍遥。
　　 骂罢，他气也出了，可他的手掌心还攒着两张百元大钞。嗯，今天运气不错，比在沟里蹭烟蹭酒蹭零食强，这两百大钞够他潇洒快活一阵子了。他想去买一盒过滤嘴香烟，好久没闻这种烟的香味了。他走到百货店前，脚底像糊了强力剂似地粘在那里，拽不动了，他只得转身。他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涮馍，那种膻味令他豪气万丈、荡气回肠。他走到羊肉火锅店前，嘴巴一下子闭合起来，怎么努力张嘴，也张不开，声音在腹腔闭得让他窒息。他想去一下桑拿按磨店，里面的妹子个个水灵灵的，散发着女人的体香。他走到“泰妹按摩店”前，眼睛一下发起花来，飘飘洒洒的雪花一般飞来飞去，他使劲揉了揉，不起作用，反而眼前黑了起来，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得转身离去。这是怎么了？他的心底里似乎堵着一口气，压得他心慌难受，这股气不知哪儿来的？似有千斤重石般的力量，压得他心口生痛生痛。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退回给三叶侄女，门卫已骂他疯子，他可能连接近校门口的机会都没有了。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一遍遍地诘问着自己。突然，他的眼前飘浮着大柱憨厚、亲切的笑容，大老远叫着，瘸子叔，瘸子叔。叫得那么亲切，那么悦耳。唉，这可怜的孩子，在那边，有饭吃吗？有房子住吗？有电视看吗？有小车子开吗……他往走一步，大柱在前叫一声，这孩子一定在那边过得很苦，在阳间受了罪，不能让大柱再在阴间遭受罪了。他的心里突然明亮起来，攒在手中的票子抖了一下，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去了殡葬品店，买了金银山、别墅、电视机、小轿车等等。他又租了一辆麻木车，把这些物品拉到靠背山脚下。他一样样地扛到胡大柱的坟茔前，一样样地烧着。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一切又那么祥和起来。
　　 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懵懂的我来说是那么陌生而又熟悉。陌生的是，我很小，只有朦胧的记忆，根本记不住这些事情。熟悉的是，胡大柱是我的阿爹，我不知道是不是名义上的。在我有了记忆的时候，这个已无法考证也无人考证。这当然是后事，破烂姨父给我讲述这些事情时，我竖起耳朵听着，像是在听一段传奇的故事一般。故事没有虚构，只是真实性。我不免在心中恨阿娘，她是否是一个蛇心蝎肺的女人，这么狠毒。胡大柱是她的丈夫，我的阿爹，无论是面子上哄活人的眼睛，还是道义上，她都应该去他的坟上祭拜一下，最起码这个名义上的阿爹曾是这个家里一头忠实的黄牛，为这个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这一切都是过往云烟。我后来长大了，我天天闹着破烂姨父带我去靠背山看看。山洪早已将蛇路崖下的沟槽冲涮得干干净净，哪儿还有石头砌的坟茔？重山峻岭，青障叠翠，鸟语花香，倒是一副优美的风景，人间仙境。
　　 佛云：我本尘土，最终归于尘土。
　　
　　 十七
　　 三叶的房东是五十多岁的汉子，长得敦实、魁伟，精神矍烁。男子姓艾，房客们都叫他“艾房东”。他也很习惯房客这么叫，“艾”谐音“爱”，特年轻的女租客这么称呼他时，他总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色眯眯的。艾房东早年和婆娘打理楼下的门面，夫唱妇随，俩口儿很勤劳，生有一对儿女，很乖巧，成绩一直都是班上尖子。夫妻把小吃店打理得有声有色，集镇上远近的食客一大早就排队在他的店前等他的“狗不理包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他们家的箱子底满了，便把老屋拆了，盖起了五层楼房。婆娘是个苦命的婆娘，楼房才盖好，便患了病，一病三年，便撒手人间，给艾房东留下一对儿女。婆娘在断气瞑目之前，眼睛睁得溜溜圆，使劲最后一口气说：“艾建国，你要把硕硕、果果抚养成人后再续弦。”他的真名叫艾建国，儿子叫艾硕硕，女儿叫艾果果。婆娘奋斗一生的心血只求他一件事：就是把硕硕、果果抚养成人。他含泪答应了婆娘的要求。婆娘的用意很明显，不能苦了硕硕、果果，都是经历过生活的人，深知组合家庭对儿女的伤害，因为他年轻，一旦他续弦，说不定又生下儿女，心思肯定不会用在硕硕、果果身上了。婆娘的遗言就是一根紧箍咒，死死地箍在他的脑袋上。媒婆踏断了他家的门坎儿，他都婉言谢绝。他不能对不起死去的婆娘，一心扑在硕硕、果果身上，久而久之，便无人问津他的个人问题了。
　　 艾硕硕、艾果果很争气，不负他的厚望，都考上省城的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省城工作。他也年过半百，到了颐享天年的年龄，也不再打理“狗不理包子店”，转让给了别人。他只留一套房子，供自己和儿女回来时居住，其余的全部租出去了，每年的租金供他吃喝还绰绰有余。这个时候，他想起婆娘的遗言，硕硕、果果都成家立业，居住在省城，他也该续个老伴了，三病两痛，好有个照应。春节时，艾硕硕、艾果果带着孙子回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时，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硕硕、果果没有立即表态。儿媳妇表态了：阿爸想娶个老伴可以，要自带生活费的。他听了，心里一怔，一种不悦之感涌上心头。儿媳妇是省城的人，精明，见识广，一句话，就是不让他续弦。他也知道，请佛容易送佛难，若续弦，寻个老伴，如今的女人都很实际，没有利益可捞来嫁他个老头子，吃饱了撑不着白白伺候人？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儿媳妇的话说得很巧妙，要找就找个自带生活费，就是有固定收入的，或者说是工资，能自立的女人会找他一个糟老头子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瞅了瞅儿子，儿子一脸愁云，尽显无奈。他又瞅了瞅女儿。女儿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他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这个家里，她只有做客的份儿，没有做主的份儿。他想说，这份家产是他奋斗积攒出来，他有权处理，儿女都已成家立业，他的义务已尽到，不要再管他的自由了，找不找老伴找什么样的老伴，他说了算，别人无权干涉。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儿子无助的目光投向了他，似在央求他闭嘴。他知道，儿子在家里惧内，儿媳是省城人，爹娘都是退休干部，而他虽有一些资本，与实力雄厚的娘家人来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得一提，在儿媳妇及其娘家人眼里，他和儿子就是山里的乡下人，门不当户不对，儿子在家里身份地位就低人三分，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儿媳妇说了算，如今的儿媳金贵，得宠着哄着，不哄不宠，她就给男人戴绿帽子摞挑子，闹离婚。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说，还是翠翠说得对，要找就找个自带生活费的。续弦的事儿，他再也不提及。
　　 艾硕硕见阿爹心里憋屈，就私下对他说，阿爹，你可以找个保姆，或者是相好的，或者是美容店的小姐也行，只要不染病就行。他理解儿子的心意，他憋了大半辈子，晚年了可以放纵一下。儿子、女儿与他短暂的相聚之后，各自回到省城的家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确实很寂寞无聊。他没听儿子的话，没找保姆没找相好的没进美容店找小姐。他有几十套房子可供租住，房客大多数是照看孩子在街上上学的女人，男人都在远处打工，一年也见不着几次面，寂寞无聊。他就寻这样的半老徐娘满足他的生理需求，打发落寞的日子，当然也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不收房租，各取所需，你需要我也舒坦。街上人背地里都叫他“嫖房东”。
　　 三叶住在三楼靠东边的那套房子，采光好空气新鲜，关键是屋外的走廊可供利用，养几盆花、晾衣服都可以。她搬进去的那天，去房东那儿交租金。艾房东眼睛一亮，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目光。艾房东说，李老师，不急，可以下个月一起交。说罢，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扫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忙转身走了。房东说了下个月一起交，她身上的票子不多，还要生活，就没在意他说的话。她上楼的时候，上上下下的房客都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着她，背地里还窃窃私语，她真的不知她们在说嘀咕些什么。反正身正不怕影斜，半夜不怕鬼敲门。还真是邪了，她搬进租房后，前几天还比较安静，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比较安逸。十几天后，每天晚上都有“鬼”敲她的房门，“鬼”当然是房东，每次晚上敲门都有理由。李老师，有热水吗？李老师，吃晚饭了吗？李老师，晚上冷不冷？李老师，你一个人寂寞吗……开始的问候还让人感到温馨，渐渐地，问候让人感到恶心。寡妇门前是非多，难道这就是是非？她觉得自己没有做出格的事情。房东每次敲门后的问候，她都用“谢谢”两字回应，再后来，她干脆懒得回答了，让他自讨没趣地离去。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狐狸精，没几天时间，就与艾房东搞上了。哟，昨天晚上又去了，我听见脚步声和开门声呢。唉哟，那女人瘾大着呢，嗷嗷地叫着，弄得我一夜都没睡好。呵呵呵，哈哈哈……她很愤怒，恨不得上去撕烂这些嚼舌根子人的嘴巴，想想，自己是有知识有素质的文化人，不跟她们一般见识，忍字头上一把刀，忍一下，风平浪静。
　　 她想好了，这个月房租到期，交了房租，她就搬到学校去住，学校里有单身宿舍，尽管条件差一些，也比这儿的“唾沫星子”强。她昨天已给校长说好了。王校长一位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平易近人中又透着圆滑世故。王校长说，李老师，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早就应该搬到学校来住，以校为家嘛。王校长善意的微笑中似乎藏着一把刀，她看着很不舒服。不过，王校长如果没有两把“刷子”，怎么能当校长？也许当校长的人都是这样吧。想想之后，她也没有意，更没放在心上。
　　 过了一段时间，三叶对艾房东的奇闻轶事有了耳闻，知道了自从她来了之后，房东不再去勾引其它的女房客，把心思放在她这儿，那些散播流言绯语的女人妒忌她，她又好气又笑。这世上的事儿真是无奇不有。前天晚上，她刷抖音，抖音上讲的是进城务工的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的事儿，这本是见不得光的羞事儿，还被俩人说得热火朝天，情理得当。唉，人间的有些事儿是周瑜打黄盖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管得了吗？她感叹道。女房客的妒忌让她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明天房子就到期了，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搬家呢。
　　 “宝根，咱们早点儿睡吧。”
　　 三岁时，阿娘就跟我分了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阿娘要锻炼我的独立能力吧。
　　 “嗯，阿娘。”我溜进了我的小床，盖起了被子，蒙头大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穿过走廊道，直接来到了三叶的房门外。三叶心里有事儿，今晚睡不着，朦朦胧胧的。她心里一惊，莫非有贼？她慌忙起来惊起，坐在床上，眼睛骨碌碌地在黑暗中扫射，门突然开了，一个熟悉的黑影闪了进来。她很快认出了那黑影——房东的身影。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没想到艾房东留了一手——留有钥匙。是的，房子是艾房东的，他想留下一把钥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黑影很快闪到了她的床前，恶狼般地扑了上来抱住了她，臭嘴巴念叨着，宝贝，我想死你了，从了我，一年的房租不交了。边念叨边把嘴巴凑了过来。她奋力推着他，嘴巴叫着，救命啊——谁知，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捂得她有些窒息，身上反抗的力量弱了下来。宝贝，你放心好了，我比你那大柱呆子强上百倍。他恶狼重重压住了她的身子，撕扯着她的内衣，啃着她粉嫩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