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几天，明明都没有回来看弟弟强强。哥哥这是去哪儿了？他难道想抛弃这个弟弟吗？抑或是？他不敢往下想。这是他们认识一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他们分开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天，这让九岁的强强焦躁不安。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要亲。几天前明明搞回来的食物早已吃完，现在只能靠三箱牛奶充饥度日。
　　 强强躺在火车道旁废弃的露天厂房空地上，上面铺了一层拾来的破棉絮，枕头用一根圆木代替。天色渐暗，夜幕即将降临。要是在平时的晚上，明明和强强早已躺在破棉絮铺成的床上聊天，哥哥为弟弟唱歌，讲故事，直到弟弟入睡。可是现在明明不在身边，强强感到非常孤单，他想着往事，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就在去年的今天，八岁的强强独自走在荒芜人烟的郊外，他衣衫褴褛，又饿又渴，火车像被魔鬼掐住喉咙似的，鬼吼鬼叫着，浓烟滚滚而过。透过车厢之间的缝隙，强强发现对面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破旧，头发蓬乱不堪，面容憔悴，眼神却很犀利的大男孩，他就是明明。火车已经完全驶过，只见明明正从一个路过的中年大叔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钱包。那位中年大叔一脸络腮胡子，他正低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不时摇摇头，嘴角露着微笑。
　　 “哥哥，哥哥！”强强冲着素不相识的大男孩叫了起来。
　　 “嘘——”明明吓得赶紧做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喊。好在离开不远的火车的轰鸣声暂时盖过了强强的叫喊声，络腮胡子径直朝前走去，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明明得手后，马上转移阵地，否则可能很快就会被人抓住，这是他流浪六年来的经验总结。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偷东西绝对不能超过两次。他从钱包里熟练地夹出了几张钞票，将钱包随手往地上一扔，用指头点了点，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骂道：“妈的，看着像个有钱人，原来是个穷鬼，才50块钱。”
　　 明明扬长而去，可是由于腿脚不便，走快了，摇晃得厉害，仿佛摇摇车一般，左右摆动。强强突然冲过了铁轨，一直跟在后面追，边追边喊，边追边哭。强强一不小心，绊了一跤，嘴里流着口水，沾着沙土……
　　
　　 二
　　 他们俩仿佛之前认识一样，这情景像极了六年前明明追赶妈妈的场景。
　　 明明六岁时，爸爸被人骗着吸了毒。一天毒瘾发作，在地上不停地打滚，无钱吸毒令他痛不欲生，于是便铤而走险，实施抢劫，最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从此妈妈失去了依靠，只能将明明放在了老家，让体弱多病的爷爷照顾，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明明八岁那年，爷爷摔了一跤，撒手人寰。妈妈成了明明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妈妈心灰意冷，她不想受明明拖累，决定抛弃明明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冷风瑟瑟地吹着，门前的梧桐树落叶纷飞，如群魔乱舞，树上一只乌鸦“啊啊”地凄惨地叫着。
　　 妈妈收拾好行李，便要离家而去，被明明死死地拖住了双腿。
　　 “明明，妈要走了。好儿子，放开妈妈。”
　　 “那你还回来吗？”
　　 “我……你自己想办法吧。”妈妈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已经为你找了一个后爸，可是他不喜欢别人的孩子……我也是没法子……你就当妈已经死了吧。”
　　 妈妈说完，一把扯开明明的小手，大步流星地跑向宽阔的马路，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正等在那里，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那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目光极其冷漠，他很不耐烦地催促道：“这么慢，你磨叽什么呢？！”
　　 明明紧追不舍，无奈，妈妈跑得太快，最终他还是没有追上，反倒摔倒在路边的深沟里，嘴里磕出了血，腿上也划出了长长的口子，左腿的骨头有种撕裂的感觉，他疼得哇哇大嚎。深沟离路面有一米多高，他想爬上来，可是腿疼得厉害，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对生活彻底绝望了。这个世界上跟他最亲的三个人死的死，走的走。那一晚，强强在沟里哭了一夜。
　　 第二天，明明被一个好心的路人给救了上来，可是腿伤严重，走不了路，他从路边捡起一根棍子当作拐杖慢慢地挨到了家。他学着爷爷平时的样子做饭，虽然做得不咋地，只有饭没有菜，但还能勉强填饱肚子。拄着棍子在家里来回走动实在不便，家里地面跟外面没什么区别，全是大大小小的土坑，这让他摔了好几次，只要一摔倒，那都是钻心地疼，而且再想站起来非常困难。最困难的并不是这个，水没了可以去河边舀，柴没了可以去外面砍点茅草，米没了才是最要命的，向邻居要？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他们烦了，明明也不好意思去了。
　　 一天，明明尝试着丢掉“拐杖”，还没走出几步，左腿就疼得受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左腿是不是骨折了，以前爷爷上山砍柴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要好几个月才能恢复。他想出门要饭，可是这左腿实在是疼得厉害，还是等腿好了再说吧。就这样，明明又在家挨了几个星期，没吃的，就去屋外搞点野菜充饥，一天只吃一顿，除了吃，其它时间就是睡觉，这样可以节省体能。他越来越瘦，尖尖的小脸蜡黄蜡黄的，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他的体力已经耗到极限，好心的邻居们想起时便送来一碗饭，有时忘记了一连几天都没有米饭入口。他尝试着爬起来，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可不想这样平凡地死去，将来他要赚很多钱，做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然后去救济像他这样的可怜人。他双手撑床，昂着头，撅着屁股，挺着肚子，可是怎么努力都是白搭……他终于放弃了，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静静地等待死神地降临。
　　 明明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一个个难忘的画面……不久他便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扶着他坐了起来，正在朝他的嘴里喂粥，等他睁开眼睛时，那人匆匆消失了。床边放着好多吃的，有牛奶，有面条，有面包等。那人每次都是夜间来看他，一般七八天来一次，有时还放点钱。家里破得连木门闩都烂掉了，这也给好心的神秘人提供了方便之门。明明非常感谢这个梦中的好人，他不明白，恩人为什么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渐渐地，他的腿伤好了，只是从此留下了一点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很不稳定。
　　 他本以为好心人会一直资助他，没想到伤好以后，那个神秘人不再来了。眼见着家里又没有东西吃了，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出去闯闯。明明将心一横，走出了家门，他要独自谋生。他沿着公路一路前行，不久便发现了一条铁路，他沿着铁路一路乞讨，周围有一些商户、工厂和人家。有的好心人给他几块钱或一点吃的，有的人对他爱理不理，有的年轻女人见他身上脏兮兮的，一脸嫌弃地说：“滚，臭乞丐。”
　　 讨不到吃的是常有的事，为此他经常不得不面对饥饿，每天最忙的事就是想办法填饱肚子，有时睡到半夜饿醒。有一天，他看见公园里一个中年男人正抱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使劲地啃，啃得那女人不停地躲闪：“讨厌，王总不要这样……别人看到了不好。”
　　 长椅上放着王总的眼镜，不戴眼镜的他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令人很不适应，仿佛他被人揍过不久。那个男人的包在拉扯中掉到了地上。机会终于来了！明明的心怦怦直跳，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但是饥饿逼着他不得不这样做——只要他能躲开这对“热恋”中男女的视线，就能顺利地拿到包，然后……可是要是被他们抓住，免不了一顿打。他尝试着靠近，然后蹲下身子，悄悄地潜伏过去，近了，再近一点，他终于够着包包了。轻轻地拉开拉链，里面有一个胀鼓鼓的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沓厚厚的钱，全是红色的。他悄悄地从钱包里取了出一张，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还原。这是明明第一次当贼，他不敢多拿，哪怕只拿了一张，他的内心也有种深深的愧疚感。不过一想起他的后爸，明明就觉得这种人的钱被偷活该——当然他从来不认他，他也从来不把他当儿子看。可钱是最现实的东西，有了钱，他终于吃了顿饱饭，这是他流浪以来第一顿饱饭。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从此明明不再摇尾乞怜式地要饭，他迷上了偷窃。有一天，他蹲在一个角落里，突然听到有人在打听：“兄弟，有没有见到一个跛腿的小叫花子？”
　　 “你找他干什么？”
　　 “他偷了我的钱包。钱倒是不多，但是里面有很多证件，抓到他我非打死他不可。”原来丢钱包的是一个长得凶悍的小混混，一脸横肉。
　　 “刚才还在这里，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妈的，找到他非宰了他不可！小兔崽子……”那人气得口吐芬芳。
　　 明明躲在旮旯里用破席子遮住身体，等了好长时间，那人找烦了才悻悻地离开。从此，明明总结出了一个宝贵的经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样最安全。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三
　　 可是今天，眼前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双腿，他若像当年母亲那样无情地扯开小男孩的手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他不能这样做，当年没了妈妈，他活得猪狗不如。现在这个小男孩和当年的他一样，需要亲人照顾，他不想让强强重蹈自己的覆辙。明明的心一软，破例留了下来，和小男孩一起玩乐，吃住。当然，留下来是有风险的，万一失主找上门来，他可就惨了，但是为了强强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原来强强和自己的遭遇差不多，父母离婚后对他不管不问，爸爸将强强送回老家交给年迈的奶奶照顾，从此不见踪影，不久奶奶因病去世，强强只能流浪街头，靠乞讨、翻垃圾桶为生，有时甚至与野狗抢食。
　　 白天，明明出去偷东西，有时很幸运，有时两手空空返回。有一天，明明给弟弟带回来一箱纯牛奶，强强非常惊讶地问：“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别管，”明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来，喝，听爷爷说只有多喝奶才能长个儿。”明明随即拆开纸箱，递了一盒给强强，自己却没喝。
　　 “哥，你怎么不喝呢？”
　　 “哦，我在外面喝过了。”明明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他故意摸了一下嘴巴，仿佛在回味牛奶的美味。
　　 这一晚，兄弟俩啃着馒头，数着天上的星星，明明将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关于牛郎和织女的故事讲给强强听。强强听得入了迷。
　　 “我长大了要是能娶织女那样的女人做老婆就好了。”强强突然冒出一句本该大人才说的话来。
　　 “难，咱们这么穷，我看我这一辈子是没有指望了。你长大了可不要学我，我养你，等有了钱我送你去上学。将来做个有文化，有出息的人。千万不要学哥做小偷……”明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陷入了沉思。
　　 “不，哥不上学，我也不上学，我要永远陪着哥。”
　　 兄弟俩呵呵一笑，那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晴朗的夜空中。天空中繁星若隐若现，仿佛是一群调皮的小男孩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兄弟俩躺在破厂房露天的“床”上，仰望星空，聊着各种离奇的故事。
　　 突然，一个卖菜的老太太急匆匆地赶来，冲着明明说：“总算把你找到了。”明明吓得一激灵，站起来拔腿就跑，身体左右摇晃，像个快速转运的钟摆。
　　 “喂，傻孩子，你跑什么？”老奶奶突然喊道，“我是来还你钱的。”
　　 明明感觉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再听一次，没错，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原来，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路边卖菜，钱包里五十元露了出来，明明趁着人多，挤了进去，顺手偷走了这五十元钱。结果老奶奶闲下来数钱时，发现丢了不少钱，于是坐在路边哭泣。听买菜的议论，她是孤寡老人，生活艰难，一看到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和强强的奶奶。明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在心里骂自己猪狗不如。
　　 趁人不备，他将自己昨天从一个姑娘那里偷来的百元钞票丢在了老奶奶面前，故意大声地说：“喏，奶奶您的钱不是在你脚下吗？”
　　 老奶奶一看，马上破涕为笑。明明拿着剩下的50元买了一箱牛奶回到了“家”。没想到，老奶奶居然找到了这里。
　　 “孩子，我的钱找到了，这钱不是我的。我知道是你的，你真是一个好人，你的生活比我难，这钱我不能要。”
　　 明明感到非常纳闷，他明明偷了老人50元钱，丢还100元，现在老人不要这100元，那她岂不是亏了50元？原来，在老人哭泣的时候，有个好心的阿姨看到了明明的所作所为，她既同情老人，又同情明明，于是便悄悄地将五十元放进了老人的包里，然后跟老人说：“这一百元钱是那个孩子给您的。不信您再数数。”老人再一数，果然多了一百元。
　　 这才有了老人来找明明。
　　 在老奶奶再三推辞之下，明明只好接受了这一百元钱。不过，这其中的原因，明明并没有告诉强强。
　　
　　 四
　　 生活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有一天，兄弟俩出去找吃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将“露天”的小床淋得透湿，本来找到了一块破帆布用竹竿支起临时遮挡一下阳光还行，可是被大风一吹全垮了，面对大雨根本不起作用。那一晚，兄弟俩挤进工厂的破楼里，破楼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四处漏风，雨水仍然可以斜着打进来。要是被看管的工人看见，就会遭到无情地驱赶，有时会将他们的破烂货丢得找不到北。可是今晚不会，下了这么大的雨，那家伙估计早回家睡大觉了。兄弟俩穿着单薄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哥哥将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去给弟弟带来一丝温暖。第二天，明明身体颤抖，全身滚烫。强强摸着明明的头说：“哥，你生病了，今天我出去搞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