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一次来小城我家，打开门，我递上一双拖鞋。父亲说：“不用换，我穿胶鞋挺好的，不就是有点泥吗？”父亲径直朝客厅走去，白色地板上，立即印出胶鞋和尘土的花纹，清晰可辩。父亲小心翼翼坐到沙发里，脚印也停顿了，一看，仿佛十几个标点符号。我没急着擦拭，那是对父亲的不尊重。在父亲看来，泥土比世界上任何一样植物，动物都干净纯粹。他不止一次说过，有泥土的地方，才有生命的延续。才有村庄和草木繁花，才有生生不息的烟火。父亲拒绝脱下胶鞋，尽管鞋底沾着一层泥土。父亲去弟弟家也如此，不脱鞋。来几次也依旧保持初衷，穿着四零码的胶鞋，在房间里走动。我们不忍心批评父亲，给他自由和空间。
　　 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城市，父亲因为这里除了熙熙攘攘，鱼似的穿梭的车流，没找到一块菜地，一棵青苗，一只羊，一匹马，感到失落。他伫立在八楼窗前，不停地抱怨，不清楚你们喜欢城市什么？一间一间房子，像不像一个个火柴盒？上厕所不方便，买东西还得扫码，哪像乡下，憋不住屎尿，钻入路边玉米地也能解决了，买个针头线脑，去卖店随便选，也没人给脸色看。买好了，没带钱不要紧，赊着，下回给。不计较，不抠门，不争不抢。城里人，说不得，说不得啊！父亲那次在一家超市，伸手捏了捏柿子软不软，遭到服务生呵斥，父亲竟然委屈得想哭，眼圈红了。幸亏有人给父亲解围，不然，父亲肯定哭出声。我在另一柜台买海产品，回父亲这边时，发现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窘迫地搓着手，不知所措。我问父亲发生什么事了，父亲低着头，说了前因后果。我不由火起，冲着那名女服务生质问：“谁家卖货，不许顾客选？你这素质，也配站在这里，换位思考一下，今天被训斥的是你父亲，你作何感想？”女人三十来岁，打扮时髦，金项链戴着。我一说，她狡辩：“脏兮兮的泥巴手，摸够了，还有人买吗？”
　　 我说：“你明摆着门缝里看人，怎么知道我们不买？”这时，保安叫来男经理，说了女服务生两句，态度不错，向父亲和我道歉。我选了十几枚柿子，经理亲自过了秤，拎着柿子，挽着父亲的胳膊，仰着头，从女服务生身旁走过。泥土是有性格，有脾气的，父亲是，我也是。我不允许，别人欺负父亲，追根溯源，居住城市的人，哪个不是农民后代？居然嫌弃父亲的泥土味儿。
　　 父亲每次来，住不到一周就嚷着回去。他坐不惯马桶，睡不了木板床，对没有泥土没有绿油油庄稼的城市，一百个不舒服。我和大刘商量，想办法留父亲多住几天。
　　 小区广场两边栽着丁香树和桃树，树下空着一片地儿。附近的住户，不愿意收拾，任其荒草丛生。有时，物业的人拿着镰刀，割一下杂草。那天，我和父亲一前一后，下楼。带他来小广场走走。七月末了，桃树枝上结着几枚桃子，银杏树落下一粒粒果子，丁香花也开了，七色的花朵，美得惊艳。父亲一瞅树底的空地儿，连连叹息：“啧啧，白瞎了。那地，倒腾出来，镢头刨好垄，撒一点复合肥，落一捧菜籽儿，不几日就是一个小菜园。”
　　 我笑着说：“你想打理这地儿，我去物业问一问？”
　　 父亲皱皱眉：“不得花钱啊？花钱的事咱不干。”
　　 我说：“物业巴不得有人帮着侍弄侍弄，你坐在这，等我消息。”
　　 我转身去了物业办公室，小区的住户，他们认识，我说明来意，物业负责人说：“义务管理行是行，你得和住一楼的人协商协商。”
　　 也是，做事不能跃锅台上炕，我又挨家挨户，登门拜访。皆大欢喜，全票通过。父亲兴奋极了，在广场上走来走去，眼睛里闪耀着亮晶晶的小星星。
　　 说干就干，我去铁铺，买来一把镢头，一把铁锨，一把锄头。铁把的，用起来得心应手。父亲一早就轻轻推开门，下楼捯饬那片地了。实际面积不大，窄巴巴一块儿，满打满算二分地，这样也足够了。和泥土在一起的父亲，精神抖擞，父亲先将树下乱糟糟的草，跪着连根拔去，再用铁锨，一下一下挖，松土，弯腰捡去碎石。挖地工程结束，父亲坐在长椅上抽一袋烟，同来休闲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接着，父亲挥舞镢头，挠出一条条笔直的垄，落一把复合肥，要是有农家肥就好了，父亲不无遗憾地说。
　　 垄终于梳理妥当，父亲吩咐我买来生菜种、黄瓜种、菠菜种、白菜种，种好，附上垄。父亲叫我打电话给家里，让母亲把西院墙角的几垄韭菜抠来，千万别伤根了。上前山挖几簇蕨菜根、山野菜根，到村口堵镇里去小城的返程车捎至车站，我取回来。父亲高兴，我们做小辈儿的自然也开心。电话打通，母亲一一答应。第二天，这些带着村庄体温和母亲体温的菜根儿，进城了。母亲用一个编织袋盛着，根部粘着厚厚的泥土，挺沉得。我打的拉回小区，父亲正伫立在他整理好的菜垄上，眼巴巴望着我呢。
　　 父亲急急火火迎上来，抱过我怀里的袋子，闭上眼，狠狠呼吸一口，喜形于色地说：“就是这个味儿，嗯，一辈子，离不开这泥土。”父亲抱着沉甸甸的袋子，就像拥紧了他好久不见的兄弟。看得我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
　　 父亲把菜根移植在小区这片地里，直直腰，夕阳的光辉照在他身上，喜鹊飞来，一只、两只，落在菜根周围，唱一会儿，说一阵话。父亲、喜鹊以及菜地。立体的呈现，活生生一个村庄。
　　 菜根需要浇水，有人自告奋勇，用喷壶装满水，交给父亲。父亲一壶一壶浇完，待水沉下去，培上土。一弯月牙挂在天空，在这个角度看月牙是完整的，若在八楼就看不着了，基本被旁边高层遮挡。
　　 父亲和我挨得很近，坐在菜地上，听菜根咕嘟咕嘟喝水，往地下深扎。闻着浓浓的泥土气息，身体内的伤口，在慢慢地愈合。那些风尘中的是是非非，在此刻，烟消云散。天地间，一团清澈明朗。踩着一地星辉月色，回楼。父亲就着一盘花生米、一碗麻辣豆腐、一只猪蹄，呷了一杯牛栏山酒。
　　 那晚，父亲衣服也没脱，裤腿上褂子前襟都是疙疙瘩瘩的泥土，父亲枕着泥土味儿，打起了高一声低一声，山高水长的呼噜声。这是父亲来城里，睡得最香的一夜。
　　 菜根一天一个变化，父亲守着他的菜地，几乎寸步不离。半个月后，移栽的韭菜、山麻楂、蕨菜，焕然一新。吐出新的叶子，嫩芽。绿绿的，柔柔的，像一汪湖水，泊在那儿。生菜、香菜、菠菜，也是生气盎然。黄瓜苗该搭架了，我去买了十几根细竹竿，父亲搭好架。
　　 中午，父亲蒹了生菜，洗了，蘸大酱吃。父亲和我说，恁多菜苗，自己吃不了，送一部分给楼下邻居呗。我表示赞成，住户不同意父亲种那块地，哪来的青菜吃。下午，父亲颠儿颠儿的，一家一家送去他种的小青菜。大家很感动，纷纷对父亲竖起大拇指。
　　 百密难免一疏，左送右送，就把物业的人漏了，黄瓜上架，一巴掌长时，父亲说了，摘了黄瓜，吃不及，嘱咐我拿菜市场卖几个零花钱。
　　 早晨，我在厨房煲粥，煎蛋。听楼下有争吵，探头一看，好像是父亲和谁在大声说话。我扔下锅铲，关了炒锅，围裙也没解，带着一身油烟味，冲下楼。
　　 一群人围在父亲的菜地，父亲坐在地上呜呜哭。昨天还蓊郁的黄瓜棵儿，被什么敲击过，七零八落，散乱一地，几根小黄瓜一脸茫然地躺在那。物业那个姓陈的负责人，掐着腰，指着父亲骂骂咧咧：“你也别怪物业，这是上边的规定，不让在广场种菜，也有人举报过，说你叮叮咚咚的刨地，挖地，影响他们休息，赶紧处理掉啊！”
　　 我火一下子，窜到头顶，撸起袖子，想干架，转念一想，前些日子，物业还好好的，支持父亲打理这片地，今儿就风向变了？噢，我猛得醍醐灌顶，原来……我扶起父亲，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尘，小声安慰父亲：“爸，没事。我来解决，你放心。”
　　 父亲哭咧咧地说：“这是我辛辛苦苦种的菜，招谁惹谁了，这么对我？”
　　 陈物业嘟嘟囔囔回办公室了，我好说歹说，劝住父亲，让他稍安勿躁。我去超市买了一条玉溪，我调查过，这陈物业最爱抽玉溪烟。
　　 父亲重新给黄瓜搭好架子，一场雨落在小城。雨后，父亲的小菜园，雨露滋润，生机勃勃，菜苗互相你追我赶，撒泼地长。父亲却心事重重，物业已经不干涉父亲种菜了，他为什么快乐不起来？
　　 父亲叹了口气，说：“城里就是城里，怎么也赶不上老家……”
　　 我明白，父亲是心疼我送出去的烟，更觉得在城市是寄人篱下，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由轻松。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没人管。城里太多的条条框框，令父亲感到压抑，憋闷。
　　 我送父亲到车站，上了车，父亲头伸在窗外，叮咛我，将那块菜园子还给一楼的居民，毕竟那是他们的空间。
　　 车子开出很远，父亲还朝我这边张望，我的泪又情不自禁滑落，一颗、两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