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腊月随感录(随笔)
1.围炉夜话
少时,常随祖母回故乡探望祖母的母亲。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个把月就要回去一次。那个小村庄坐落在东北辽南平原上,沿着蜿蜒的沙河堤坝,行二十余里地就到了村头。春夏之际,一路花草蜂蝶,总有蜻蜓在头顶相伴;季冬时节,白雪皑皑,结冰的河面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
冬季,穿过院落里的雪堆,走进有些幽暗的老房子,太姥姥就会在火炕上探起身,拉我到炕头暖和。炕头的席子总是带着熏烤色,像刚出炉的面包表面,黄里带红。手掌贴上去,一股厚实的暖意便从掌心升起,一路的寒凉渐渐消散。
如果那个冬季格外寒冷,炕上就会放一个火盆,里面是烧焦的木炭,张开手烤一烤,再搓揉几下,也是浑身暖意。
在北方农村,冬季虽然屋外大雪封门,屋里却是暖意融融。大家盘坐炕头,围着烤火,吸着旱烟,慢条斯理地聊着家常,很有一番情趣。中国古人就善于从朴素的生活中捕捉人生情致,抒写性灵。清人王永彬写了一本文学小品,叫《围炉夜话》,就描摹出了 “鹅毛大雪天,夜深人静时。红泥小炉、一壶好茶、半坛清酒,情酣时,意浓处”的意境。
腊月里,屋外漫天大雪,朔风凛冽,送走喧嚣的白昼,人们三三两两炉边围坐,可以说几句话,也可以默不作声,这时,会顿感世界原来如此宁静。在这种静谧温暖的氛围中,白昼里浊浊红尘蹇塞的各种烦闷、疲惫渐渐消失,身心不知不觉中萌生一种释然和惬意,进而徐徐注入灵魂,像袅袅缭绕的烟雾,升华为对生活、人生以及对生命的顿悟和洞然。
《围炉夜话》中,有许多精妙的人生感悟,只言片语,如丝丝暖意流经思想的夜色,让古代文人寻觅到生命的一缕阳光,一片绿荫,一种性灵的纾解。
“围炉夜话”,不再是一个书名,一篇文字,而是一幅生命惬意的水墨画。浓淡之间,勾勒出古代文人在漫漫长夜里默默思索的脸孔,以及悟得生命妙谛时的会心一笑。
现在,冬季不再那么寒冷了,没了封门的大雪,没了黄里带红的老式炕席,没了老旧的烤火盆,自然没了那种意境。只是,那些文字还在,让我们得以用阅读,感受历史罅隙中一丝古老的温馨和别致。
2.腊肉情结
那晚,雪霏霏而落。朋友语我,十斤腊肉寄出了。
之前,我对腊肉并无兴趣。毕竟,东北人冬季的菜谱里,古来就没有腊肉。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者,离开了肉,我仿佛窒息,心绪不定,甚至不能思考。去年腊月里,朋友从远方寄给我十几斤的腊肉腊肠,我面对色泽暗淡,质地坚硬的一堆腊肉、腊肠犯了愁,思来想去,就给一些亲朋好友挂电话,说要送一些美味给他们。结果,居然没有一个东北人喜欢,都婉言谢绝。这让我在尴尬中有些恼火,就一赌气独自消受。整整吃了三个月,等到从冰箱里摸出最后一节腊肠,倏然有些落寞,才发觉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它。仿佛突然身边没了一个终日厮守的体贴女人,一段时间里,食不甘味。
原本以为,腊肉,辣肉也。其实不然,虽然腊肉也辣,但此腊非彼辣。为此,我特意翻阅古籍,对与“腊”相关的历史文化做了一番考究。
在我国古代,腊月是一个祭祀之月。“腊”为岁终的祭名,也是“腊祭”,一年的终止月份,古人有在新旧年交替的时候进行祭祀活动的习俗,因此腊月也是个祭祀之月。相传,早在周代便有在这个月举行“岁终之祭”的习俗。腊祭的对象,为列祖列宗和五位家神。即门、户、天窗、灶、行(门内土地)。因在十二月举行,故称该月为腊祭,这一天即为腊日。
祭祀祖先的肉类供品,应该是经过加工处理的,这样才显出对列祖列宗和家神的敬重。所以,腊肉大都在冬至之后开始制作,古人杀猪去骨取肉,加上配料之后,选用柏树枝、甘蔗皮、椿树皮或柴草慢慢熏烤,最后或挂在烧柴火的灶头上方,或悬吊于烧柴火的烤火炉上面,利用烟火慢慢熏干。至于这种制作方法,肯定缘于便于保存和携带。其实,祭祀只是古人对于自然世界以及生死现象的一种朴素的崇拜和理解,也是一种信仰仪式。鬼(亡人)和神祗无形,并不会吃东西,只是用鼻子嗅供奉食物的香气,古人深知这一点,称之为“歆”或“歆享”。由此看来,腊肉是人神共享的。鬼神歆其气,凡人食其肉,各得其所。
我是凡人,喜欢吃腊肉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我迷上腊肉,在于咸香麻辣的口感和口味。去岁腊月之后三个月里,我被熏陶了,终日切几片腊肉或者腊肠,就着一小杯六十八度的褐红色泡酒,一边望着窗外的雪,一边自斟自饮,何其惬意。现在居然成了腊肉的喜爱者,之后每每思念,也常与朋友言及。所以,朋友就给我预定了今年的腊肉。
朋友特意说,今年腊肉会更好吃,这次是农家宰杀了自家放养的猪制成的腊肉,肉质好,口感好,味道自然上乘。
朋友话音未落,我就忍不住笑了。仿佛神一样,“歆”到从千里之外飘来的香气。
3.爆竹声声
腊八那天,在小区外的路边,忽见有人摆地摊售卖花花绿绿包装的物件。不知何物,疑惑着上前询问,才知是爆竹,顿感亲切。
这几年,耳畔总是回旋着疫情肆虐的风声,心底也总是沉郁的。似乎已然忘却了,我们这块土地的上空曾经爆竹声声,焰火漫天。忘记了从哪一年开始,城市之间陆续开始禁放爆竹烟花,让除夕的夜色静寂下来,城市失去了开怀的笑声,惟剩一枚冬月落寞地亮着,像世界一只孤独的眼睛。
据说,是一些专家从环保、安全,乃至于摒弃陈旧庸俗民俗的角度考虑,提出了城市禁放烟花爆竹的建议,又理所当然地迅速被城市管理者采纳。我不是一个民粹主义者,我绝不认为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更亮。但我始终觉得,文化、民俗具有深刻的民族内涵,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民族的一种标识,是文化的一块骨头。譬如烟花爆竹,在中国就具有悠久的历史,是民族文化的一种要素。据说,在我们禁放之际,相邻的某国居然准备向联合国提出烟花爆竹申遗,令人愕然。
我们的某些专家,总是以一些奇谈怪论来吸引眼球,哗众取宠,为了达到轰动的效果,不惜向自己的老祖宗开刀,表面看似乎立论头头是道,具有鲜明的时代意识。其实,本质上就是用割民族文化的肉,来彰显自己所谓的“勇敢”和“前卫”。如果通过这种方式来与西方文化衔接,不啻一种文化自尽。至于一些城市管理者,更是愿意放弃民族的东西来换取一时的轻松,在加强管理与宣布禁令之间,自然积极响应,选择后一种。看似负责任,其实,倒更像是一种不作为。
倘若,某国真的就烟花爆竹进行申遗,或者,真的申遗成功。就等于我们几千年的文化霓裳,被别人扯去了一只袖子,却还在沾沾自喜。
看来,对于传统文化和习俗,必须摒弃武断的思考和行为。而应当遵循尊重和保护的原则,适当加以引导和注入新时代的内涵,同时加强相关管理,在严格规范的管理框架下,让民族文化的水流,沿着河道继续汩汩流淌,而不是筑起高高的堤坝。
腊八晚上,就听到窗外噼噼叭叭的爆竹声,不由得离开电脑来到窗前,从十七楼眺望城市夜空。
倏然间,一支礼花呼啸着冲上夜空,巨大的花朵恰好在我的窗扇前绽开,火花四溅,绚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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