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相忆(散文) ——李白给杜甫的一封回信
我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这时,我发现我们都站在王屋山的天棺平台前,夜色黑沉如漆,浓烈的湿气、阴风挟带着腐殖质的味道和香灰遗留的气息,一股股像安禄山的兵马,直冲入我们体内。
华盖老君不见了,天棺上蹲着一只大雕,坚硬的爪钩咬住棺沿,一对闪耀着火星的锐眼愤怒地瞪着我们。我们正要偷偷溜走,那只大雕张开翅膀扑了过来。我用身体挡住你。大雕将我掀翻在地,我几无还手之力,扯开喉咙对着身后的你咆哮:“杜二,快跑!”……醒来很久,大雕扑翅的旋风还在我耳边啸叫,我耳鸣了好几天,才慢慢恢复听力。
我时常梦见的兄弟,还有孟浩然。
我和孟夫子的渊源比和你还要深远啊,那怪不得,他长我十二岁,完全称得上你的父辈了。开元十四年,我在扬州陷入困境,挥金三十余万,还得了重病,以为自己会像吴指南那样年纪轻轻便客死他乡,内心充满了巨大恐惧。我当时写了一封信给大匡山的赵蕤老师:“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表达自己的愧疚与不甘之情。
天无绝人之路,我在扬州幸遇江都县衙孟少府,他和孟浩然是祖叔伯兄弟。孟少府请来郎中,治好了我的病,并送给我盘缠,建议我去襄州鹿门山找孟浩然。我久仰孟兄大名,“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恨不得跟鸟借双翅膀飞过去。可好不容易到了鹿门山,我又傻眼了,千峦万壑,高木如织,哪里能觅到那位著名隐士的身影呢?我像只穿山甲,忙活了一整天,问了无数砍柴、荷担之人,大多不知其名,有知其名者,则不知其处。
当我累得不行、坐在一个坡地休憩的时候,瞅见对面山岬的密林里耸立着一栋庙宇,我跑过去向庙里的僧人打听。一个中年僧人说,孟夫子住在山南的野橘林,他有半个月没来庙里聊天,应该是云游去了。我不顾日暮,直往南走,翻过一道山岭,果然在天黑前看到了那片野橘林。林中一栋小木屋,柴扉虚掩。我侧身进去,只见一个约莫上十岁的童子,你说有多巧,他手里捧着李十二的诗集,正在结结巴巴地念《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我告诉孩子,我是李白。他像只蚂蚱一样跳起来。诗集扉页有我的头像,他马上就看出来了。他说,我是孟公的小书童,我家孟公最喜欢您的诗歌了,他命令我把您这本诗集全背下来,他云游回来检查,不过关就要打手板。我说,你都会背了吗?他嘟起嘴,低下了头。我说,不着急,我正是来救你的呀!
晚上,我在枞油灯下,一首首跟他讲解,诗是在哪里写的,因何而写,为何这样写。孩子的悟性挺高,心领神会之余,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我问他,你家孟公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他回来了就回来了,没回来就没回来,时间对他不起任何作用。然后他作难地说,我家孟公交代,谁来了都不能在此留宿,这么晚了,您怎么办呀?我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外面不是有个小柴房吗?我住在那里,就没有“在此留宿”了。小家伙非常开心,他一个人实在是太孤独了,把我搂得紧紧的。
那晚,孩子要求和我一起睡在柴房里,我们背李白的诗,背孟浩然的诗,看天上的星星,听屋外的虫鸣,很晚才睡着。那个梦和我入睡几乎同时,也就是说,我在关上两扇窗的同时,又打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一条河,我沿河走到一个渡口。渡口前矗立着一块石牌,上面有两个字,其中一个看不清,另一个模模糊糊,大约是个“渔”字。河不宽,对面也是一座山,峰头都不高,跃跃然,仿佛一群向远处奔跑的孩子。渡口只有一艘船,从那边撑过来,渐渐要靠岸了。我快步上前,想乘船过河去对面山上看看,见船上跳下来一人,眉目清雅,风神消散,在那一船人中气度格外不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似乎都看出了一点名堂,都正待开口,谁知我一脚踏空,掉进水里,“扑通”一声就回到了那间仅可容身的小柴房,书童侧卧在我的脚边,发出富有盛唐气息的香鼾。
一早,孩子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我就问他,这附近是不是有条河?孩子懵懵地说,这山里哪有河啊?但有几条小溪,都没有名字。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有个渡口,叫“渔”什么的?孩子思忖了一会儿说,有个“渔梁渡口”,在襄阳城外的沔水边上,远着呢,孟公带我进城时去那里玩过一次。
啃了两根玉米,我跟孩子告辞:如果孟公回来,就请告诉他,李白来过。孩子很不舍,却也不留,孤独早已成了他的习惯。我立即下山,租一匹快马赶到襄阳城,再问到沔水边的渔梁渡口——与梦中情形酷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石牌上的那两个字十分清晰。
我盘腿坐在石牌下,看着那艘不停往返的渡船,盯着一趟又一趟从那边过来的人,都没有昨晚的梦中人。我哑然失笑,做个梦也当真?不过我又宽慰自己,诗人就是这样的吧,这个世界上独特的人种,或者说物种,他们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逻辑。诗人一旦入俗,可能对作为诗人的自己也难以理解。这种宽慰的意义在于,我一直坐在那里,从上午坐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像一座向我昭示时间的大钟。我问艘公,他说还有最后一个往返就收工回家了。我继续坐着,眼不离船,看着它慢悠悠地荡过去,又慢吞吞地划过来。不知是否因为工作了一天过于辛苦,还是载得太重,它越来越慢,一桨一桨吃力地划过来,将满河夕晖撞得粉碎,纷纷沉入河底。
船的背后是渐渐收拢的夜幕。所以,船每往这边划一桨,我的心就跟着沉一下。当桨声欸乃传入我的耳蜗,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跑到水边,迎着那艘渡船,船头上分明站着一个人。我惊叫一声:“孟夫子!”
他跳下船,疑惑地看着我。我连忙一揖:“蜀人李白专程来访。”
“是李白?兄弟,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又如何认出我来了?”
我把昨晚在鹿门山做的梦说给他听。他啧啧称奇,不可思议,太有缘了,你的到来恰好印证了我前不久写过的一句诗:“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独来去。”你就是那个幽人啊!
孟浩然执意留我多住些日子,以补偿我在柴房“委屈”的一晚。小书童瞧见我和他家孟公一起回来,高兴得像只松鼠爬到了树上。我和孟浩然,就像我和你,不见也如故,一见更是犹如两条江河交汇,波涛相激,澎湃不绝。我们聊时局,聊文学,聊人生,深相契合。唯一分歧在于,我坚决反对科举,孟兄则对此仍抱一线希望。他生性宽厚,不强求我改变主意,而是帮我分析,认为单走干谒一途,花费大,耗时长,还要看运气,借力不失为一条捷径。
我正是从孟浩然那里得知,王维凭借玉真公主和岐王的推荐,才得以进入官场。从那时起,我对王维的情感便五味杂陈,妒忌与不屑或许是两条主线,但这恐怕只是外在的。
王维是我的同龄人。我刚出蜀不久,和吴指南在江陵时,曾从当地一位诗友那里得到过一本他的诗集,那名诗友盛赞他的才气,目之为神童。回到旅店,我和吴指南翻阅诗集,发现里面还有不少画,是诗人自己画的。诗我懂,画我不懂,但我觉得那些画比诗更好。吴指南说,这是本画集,诗配画,而不是画配诗。当然,诗也挺好的,只是画太好了——他画的花刚刚绽开,还隐含着前一刻含苞待放时的信息,似乎恰好是你看的时候才开的;他画的石头,完全能坐上去,不仅能坐,你还能感觉到那块石头的清凉,它怀抱的坚硬和柔软;还有一只鸟,空无依凭,但你一看就知道它是栖落在一根不那么牢靠的细枝上,因为它的爪子在用力,翅膀微微挲开,眼神闪烁着紧张与惶惑,它整个的身体就是一团小小的害怕和挣扎——撷取一个瞬间,便让人明白一切,这是非常高妙的手法和境界。但彼时,他的诗歌里还没有这些东西。
后来,我读到他的《少年行》《观猎》《使至塞上》《山居秋暝》《终南别业》等,就刮目相看了,他绘画的天赋开始在诗歌中全面展开。最近我读到他的一些作品,更不同寻常,比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样的诗句纯属他捡来的,但没有灵犀便无此神韵,你都模仿不了,一模仿就成旧纸屑、破布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读得我拍案而起,却不敢发一声,这一行一坐,水穷而云起,绝非简单的隐士逸趣,而是包孕着无穷的难言之隐、不言之妙……
问题是,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我敏感到他将有多强,就对他有多嫉妒、多蔑视。我告诫自己,日后即便有机会,也不要踩着女人的肩头去谋取职位,以区别于这位吃“软饭”的天才诗人。唉,哪能想到,我恰恰是靠了两个女人的说项当上翰林,虽然事后才得知,不过真相大白之后,我也没有勇气立马就“仰天大笑出门去”,而是将错就错地混到了赐金放还。可以说,从那时起,我其实已经理解了王维,我惭愧地收起了不屑的目光,却无法卸除嫉妒的心思。我不可能不嫉妒王维,杜二,所以当玉真公主在天台山琼台上问我对王维诗歌的评价时,我就无比愚蠢、粗鲁、颟顸地跟她较上劲了。
孟浩然有一点倒是说服了我——哪怕是干谒,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效率低,效果差,跟混日子没两样,不如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成个家,再有的放矢,徐图大计。我一点头,他就把我带到安陆许家,让我成了上门女婿。
成家,而且娶了前朝宰相的孙女儿,并没如孟浩然所说,能改变干谒的结果,但我在心里非常感激他。倘若不是他撮合,我压根儿不会考虑成家的事,娶不到贤淑的许夫人,也不会有平阳和伯禽一对儿女。
开元十六年初,孟浩然写信到安陆来,说他将赴京城赶考,因为不抱什么希望,准备先下扬州,再到洛阳,最后抵长安,一路玩过去,问我阳春三月能否与他在江夏会合,为他壮行。许夫人没有异议。我就在江夏与孟浩然厮混了个把月,直到那天他必须得走了,我写了一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前面说过,我曾甘愿拜倒在崔颢那首写黄鹤楼的七律之下,又争强好胜地写了《登金陵凤凰台》,自己找了一下平衡,感觉在江夏输掉的,在金陵夺了回来。不过,我觉得别人要在这里写首七绝,压过李十二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恐怕也不太可能。兄弟,你说呢?
孟浩然在长安的遭遇可谓一波三折,最终折戟于自己的书生气,但当时我毫不知情,都是后来崔宗之告诉我的。话说孟浩然一进长安,就去找他的左拾遗好朋友王维。王维还是够义气,他特意组织了一场中秋诗会,请张九龄担任主持,把长安有点名气的文朋诗友如王昌龄、李颀他们全都邀到,想让孟浩然从中脱颖而出。崔宗之说,孟浩然的确了得,众诗人使出浑身解数,朗诵自己的佳作,酒气熏天的孟浩然只念了两句就令举座皆惊:“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晚会成功了,不等于能上达天听。恰好玉真公主回到长安,王维向她求助。玉真公主说,明天皇兄要来看我,你带孟浩然过来,直接向他推荐吧。第二天,王维和孟浩然到了玉真公主那里,当宫中太监跑过来传报“皇上驾到”时,因草民不可随便觐见天威,玉真公主叫孟浩然先躲到房间里的一个木榻之下,用一座屏风挡着。
玉真公主或许事先知会过皇上,皇上看到王维在,并不吃惊,他要王维弹一曲琵琶来听。这是王维的拿手好戏,他弹得时而如流水倾泻一地,时而如鸟啼划破长空……玄宗忽然听到琵琶曲弹乱了两个音节!王维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原来他弹的时候,想起躲在木榻下的孟浩然,心一急,神一分,手就乱了。玉真主公摆摆手说,好啦,别弹了,他是来推荐孟浩然的,人家孟浩然还被木榻压着,他哪有心思弹曲啊!玄宗呵呵乐了,说,那就叫孟浩然出来见朕吧。孟浩然从木榻下面爬出来,向皇帝请过安、道过万岁,献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诗集。玄宗说,诗集我留着慢慢看,你先吟一首新作给朕听听。王维给孟浩然使了个眼色,把嘴往皇上那边努了努,意思很明显,你赶紧抓住机会给皇上献诗,拍拍他老人家的马屁呀!不知道是孟浩然没有领会王维的意思,还是他会其意却不愿改变自己的主意,我觉得后者更可信。孟浩然给玄宗吟了他的《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唐玄宗一听,脸就跌下去了。玉真公主和王维晓得大事不妙,一声不吭地肃立两旁。唐玄宗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压住心里的情绪,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孟浩然,朕上任以来,立志野无遗贤,才尽其用。你故意僻处山陬,不闻国事,朕没怪你,你反倒诬朕弃你有才之人?”王维打起圆场:“孟浩然不是那个意思,他……”唐玄宗一个冷眼扔过来,他不敢再说下去。孟浩然跪在地上,却始终不发一言,不解释,不道歉,更不谢罪。过一会儿,唐玄宗起身,撂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气咻咻地走了。
玄宗说得对。孟浩然就是一根木头,但他不是朽木,而是一棵只能生长在鹿门山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