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相忆(散文) ——李白给杜甫的一封回信
那年科举考试,孟浩然不听王维劝阻,执意参加,全长安都在传播他的糗事,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开元十八年夏,我下决心去长安,想到孟浩然刚从长安回,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有投石问路之意。孟浩然的回信寥寥几笔,说自己断了求官之道,长安那些朋友他不想再联系了。这封信的很多留白我以后才知晓,当时内心惆怅,路过襄阳时,我没有上鹿门山,和孟浩然也多年没有联系。于是就有了开元二十二年的阴差阳错,我实在忍不住对孟浩然的想念,几乎同时,他也热情洋溢地来信,要向韩朝宗举荐我。但信到安陆时,我已上路,并在去鹿门山居之前鬼使神差地先拜访了韩朝宗。
《与韩荆州书》是我自取其辱的纪念碑。就像王维帮孟浩然,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如今他要帮我,我也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我们同气相求,又同病相怜。“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我情绪低沉,孟浩然却始终像兄长般宽厚,带我登岘山,游汉江,“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我死皮赖脸地在襄阳住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踏上归程。临别,孟浩然说,我送你下山吧。下了山,又说,我送到江边吧。到了江边,又说,我送你过江吧。我都不记得那次是如何分手的,就好像我们永远不曾分手一样。
五年后的暮秋,我游玩了一大圈回到安陆,听说孟浩然病重,飞快上了鹿门山。疽背疾迫使孟浩然只能伏卧病床。当年那个小书童已长成相貌俊俏的青年,他细致周到地服侍着师父。到了那个时候,孟浩然还牵挂着我干谒的事,想坐起来写封信,把我介绍给贬到荆州的张九龄。我说,你都写下了“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僚趋。欲识狂歌客,丘园一竖儒”这样的诗句,我还去那里干什么?
家里事多,不能久待,我留下了一首诗《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开元二十八年夏,我在山东任城家里听到孟浩然病逝的消息。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他。他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从渡船上跳下来时的样子。我喊了声“孟夫子”,他咧开嘴,笑得像一瓣熟得炸开的豆荚。他说,李白,谢谢你给我写的诗,很抱歉,我可没给你写过一首啊!我说,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信里面的字数可比诗多得多,还是我赚了!他耸着肩说,你把账算得这么清,看来酒喝少了。我问,你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里?他用手在虚空中指了指,去张九龄那儿。我说,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要把我推荐给他吗?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个地方你可去不得!说罢大步流星。我悄悄跟着他,没走出几步,他猛然转身将我推搡在地……
翌日一早,我推门而出,但见草木狼藉,落英遍地,显见得昨夜有一场大的风雨。空气中弥散着湿润和花草的气息,我使劲做着深吸浅呼的运动,仿佛要把它们全部吸入我的体内。
我从来都把梦当作另一种现实,恰如现实总是给我一种梦境的感觉。很有意思的是: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却梦见过他;还有一个我时常想起的人,却从没梦见过。这两个人要你猜都不难,我也不卖关子了。
先说第一个吧。刚刚还说过很多表扬他的话,但他的毛病也很明显。我觉得,王维最大的毛病是过于矜持,这一点倒是和玉真公主颇为相近。他内心其实有很大的波澜,却使劲按捺住,迫使自己风平浪静。这导致他性情拘谨,在写作上比较怯懦,他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
王维的勇气和魄力都在画里面,他的画中富有真正的诗意,那种明晰的、思辨的、大胆的突破,如入无人之境;他的诗中也有画,可一旦形诸文字,他就不自觉地往内收敛,不自觉地“示弱”,用美得不能再美的意象和意境扎成篱笆,构筑自己的“辋川别墅”。不过,因其杰出的才华,这一收反而别开生面,独臻化境。倘若王维能把画的魄力和诗的智慧融为一体,那咱兄弟俩也得甘拜下风。呵呵,幸而他没有那么完美。
孟浩然对王维评价极高,他们的关系如同金兰。我听不得别人说王维好,但我心里清楚王维的好,我可能比别人更清楚王维的好,只是别人一说出来我就恼火。我应诏到长安后,曾有多次与王维见面的机会,可向来肆无忌惮的我都谨慎地回避了。此种原因相当复杂,不能简单地用某个词或某些词来界定。现在想来,最根本的原因恐怕是我们在性情上不投缘,加上中间插着一个无形的玉真公主,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天定的,由不得我们两个。我们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却无法向对方跨越那一步。
有一次,贺知章在绣月楼请客,为王昌龄洗尘,崔宗之来邀我一起去。走到路上我听说王维也会去,立即假装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崔宗之吓得急忙把我送回旅店,陪了我一晚上,他自己也没去成。过了几天,王昌龄来旅店看我。我向他道歉,说那天突然肚子疼。王昌龄不经意地说,昨晚王维包下绣月楼,把长安城里的名士差不多都请到了,贺知章、李适之、崔宗之、张垍兄弟、苏晋、岑参、王之涣、李颀,还有即将去边塞做节度判官的元二,唯独没见到你!我问崔宗之,他说你可能病还没好,所以我今天就过来看看。
我听了一惊,嘴上说身体确实还没恢复,心里却认为,王维很可能感受到了我对他的回避。我们没有见面,更没有对话,却在另一个维度,以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别样的方式,进行着“交往”和较量。
唯一一次梦见王维,是天宝八载春天某日,我在扬州听说王昌龄被贬到巫洲郡龙标县去当县尉,为老朋友担心和抱屈,写了那首七绝《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到了深夜,忽有人敲门而入。他长身白面,清雅妙洁,既有林下风致,又有云上丰姿。好奇怪,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谁。他也没有像个陌生人那样先作自我介绍,而是直接跟我说,走,我们一起送王昌龄去。我说,王昌龄不是已经走了吗?我还写了诗送给他!他说,怎么可能?大家都聚齐了,就差你,快跟我走吧。他上来握住我的手,既温柔又固执地拉着我出了门。门外黑黢黢的,“我寄愁心”的明月不见了,几粒疏星粘在天际,仿佛琴断弦绝时迸溅出来的音符。
他始终没有放手,我也没有挣脱,而是细细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他的手凉凉的、软软的,像一只女人的手,绵绵不绝地向我传递过来王摩诘式的意境:“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于是,我开始暗暗发力,作出李十二式的回应:“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海”……他的手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抽出去,却没有,而是清晰地传出一句低语:
“我更喜欢你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它告诉我们,真正永恒的东西是什么。还有‘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深得禅宗桶底脱落之旨。”
我正要回应,已经到了一个亭子前。亭子里站着不少人,可我一个都不认识。他对那些人说,这是李白,他来送王昌龄。其中一个白发长者说,皇上催得紧,说王昌龄这样“不护细行”“谤议沸腾”的人必须即刻离开,所以等不及你们来了。王维怅然若失地说,走这么快,害得我丢了一首送别诗。他转身看着我,李白,你不是已经写了吗?读给我们听听。我清了清嗓子,仰头对天念道: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王维拊掌叫好:有你这首,我们也不需再写了。白发长者喊道,瞧,李白刚念完诗,月亮就出来了。果然,一轮清瘦、寡淡的弦月,探出厚实的云层,像一只被剥去羽毛的雏鸟标本。问题是,它其实不是月,而真的是一只死鸟,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到我眉额上……醒来后,我一直在想,和王维讨论诗歌或许是一件十分快意的事情。显然,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杜二,现在连跟你写信都变得很奢侈。
再说说那个我时常想起、却从没梦见过的人,他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高适。想当年,我们在汴州大相国寺邂逅他,结为同游。他热情地领着我们逛梁园,登吹台,游睢阳,玩得不亦乐乎。后来,你和他又邀约我去齐州拜会李邕,一起住在齐州司马李之芳府上。李邕走后,我们畅游孟姜庙、杞梁坟、淳于意墓等胜迹,“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东鲁一别,我和你们两个都没有再见过面。
你和高适在长安应该经常见面、喝酒吧?我读过你们天宝十一载和岑参、储光羲、薛据登慈恩寺塔的同题诗。上封信我告诉过你,你那首诗写得太好啦!其他几首加起来也顶不上。他们的作品拘泥于慈恩寺塔的实体,又被佛学义理牵绊住,左冲右突横竖不能出头;而你那首,还要特别表扬一下,融身世之感与今古之识于一体,足可雄视百代。
我不明白的是,岑参那首赫然命名为《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他眼里为什么没有你和储光羲呢?他那首诗并没有写出水平。
毫无疑问,岑参是能写出好诗的人,但我还是会将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排在岑参前面。我更喜欢高适那种充满自信的力量,还有,如他的名字一般,无所不在的适应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不是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异曲而同工?当然,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识君”的“谁人”身上,我“出门”才不管前面有没有“知己”呢,这是因为我缺乏主动与人结交的能力。这也是我和你在性情上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高适不一样,他是“马头向春草,斗柄临高城”一流的人物,是“君若登青云,余当投魏阙”一流的人物。我们登山临水,总有脱尘出世、羽化登仙之想,高适很少有这样的念头。“惊飙荡万木,秋气屯高原”“池枯菡萏死,月出梧桐高”“新秋归远树,残雨拥轻雷”……你看他写萧瑟的秋天都有一股狠劲。再想想我们在一起玩乐的时候,他能精准地命中一只在天空学飞的幼鹰,能在一夜嫖了三个妓女之后还不忘给老婆买一束花,说明他头脑清晰、行事果决,目标感极强,他在仕途上成功的可能性比我们要大得多。与他相比,我们的干谒不过是瞎胡闹、小儿科。
我不羡慕他。我连唐玄宗都不羡慕。我最羡慕的人是元丹丘。自然,我也不会选择高适那种行事风格。但不知怎地,我时常想起这个人,时常读读他的诗。毕竟,我们有过三人行的经历。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他的很多方面都为我们所不及,只是我们也学不来。我曾经自问,这个人明明你不太喜欢,为什么还会常常想起他呢?我得出的答案自己并不满意,却找不到另外的答案了——
我们代表着我们所遭逢的一切:盛唐、诗歌、仕途,以及包括情爱在内的日常生活。我们由于同一个时代,因而有着共同的命运:有过自得,也有种种不堪;一直在失去,也时常有所收获;已迈入老境,即将速朽,就像腐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我们或许也会留下一点点光亮,照向永恒……
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