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坐公交车，说你不许笑，还出了丑，丢了人。我刚来小县城不久，搁家待着坐吃山空不行。在网上看到一个房地产公司招聘打字员，我简单拾掇一下，手里捏着两枚一元硬币，去坐公交车。那家房地产公司在城市的繁华商业街，坐103路公交车，走六站就是。
　　 站台人不少，我排在后面。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鱼贯上车，将一枚硬币，投进箱子里，咔哒咔哒，我依葫芦画瓢，也投了。投完之后，我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过了一站，上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大爷，头发花白，春天嘛，穿着一件红格子衬衫，白裤子。脸上黑压压的老年斑，当时，车上没有空座。大爷杵在甬道，抓着车栏杆，眼睛瞄着我，我看了看手机，距离面试的时间还差二十分钟，内心有些焦虑。就没在意大爷的目光，不多会，大爷开始骂骂咧咧，说，没有教养，遇到老年人不懂得让座吗？我如梦方醒，四周扫了一眼，发现人们都齐刷刷盯着我，我被盯得像被刀子戳了，浑身难受。我赶紧起身，闪在一边，大爷理直气壮地坐在椅子上，连声“谢谢”也没有。倒像我做错了什么，脸火烧火燎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有个中年男人说了一句公道话：“让座这事，采取个人自愿。有些人，不能倚老卖老，来道德绑架！让你是情意，不让是本分。”
　　 大爷一听是说他，“腾”地站起来，吹胡子瞪眼说：“你就这样跟你长辈说话？现在的年轻人，素质太低！”
　　 中年男子说，“你又不是我长辈，凭什么尊重你？就冲你的态度，有座我也不让！”
　　 大爷气得呼哧带喘，公交车司机怕事情闹大，息事宁人说：“都少说几句，坐个车，哪来那么多毛病？”
　　 大爷噤了声，中年男人望着窗外，也沉默了，他是觉得不值当和老人吵。
　　 我想谢谢中年男人，毕竟，在陌生的城市，有人仗义执言，是一种人性上的温暖。而且，第一次坐公交车就印象深刻。他却提前下车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叹息一声。
　　 下车时，又发生小插曲，我没站稳，车门一开，我急火火下去，不料我的半高跟鞋被“咣当”关紧的车门，夹住了，公交车带着我的一只鞋，扬长而去，我光着脚，立在马路牙子上，不知所措。总不能光着一只脚去面试？怎么办？环顾两边楼房，有一家三茂大世界，我狼狈不堪地拎着另一只鞋，裸足上了商城，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选了一双旅游鞋，穿上，逃也似的飞出商城。一路狂奔，推开华辰房地产一楼，面试的门，漂亮的女接待告诉我，面试已经结束。我苦苦哀求，说了来迟的原因。女接待询问了一番，我的文化程度，电脑一分钟打字多少？我一一做了解答，最后，她说让我回去等消息。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真的是缘分，三天后，我接到去华辰房地产公司上班的通知，说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间的月工资，一千元。提供中午一餐，其余自己解决。很好了，一个农村来的女人，有一份打字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可以的话，泡杯茶水，一边品着茶，一边欣赏报纸。
　　 还是103公交车，不确定是不是我那天乘坐的，我熟练地投币，找中间座位坐定。第二站，上来一个人，我仔细一看，不正是上回替我打抱不平的中年男人吗？我鼓足勇气，向他打招呼，他一愣，说：“你认识我？”我说：“大哥，您忘了，也是103公交车，几天前的早晨，我们见过的。”
　　 大哥伸手挠了挠头：“哎呦！你不说，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坐在我后边的座位，我礼节性说了感谢的话，他摆摆手，“谢什么啊？那老爷子没有老人样，不值得尊重。”
　　 我犹豫良久，不好要他的联系方式，终究，我们是一面之缘，过客而已。华辰房地产，我的工作地点在二楼，202房间。里面有三张办公桌，三台电脑。我刚进办公室还没坐稳，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芳，我的绿茶泡好了没？”我一转头，与来人四目相对，“怎么是你？大哥。”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公交车上的大哥。
　　 原来大哥是华辰房地产公司的员工，他和我一个小区住着，有车，不开。说习惯坐公交车，方便，节省，也能看看城市的风景。
　　 大哥姓陈，后来，我们经常在公交车上碰到。有时，我比他先上来一会儿，有时他在我前面。一个公司的同事，处得久了，就成了朋友。下班早了，我请陈大哥喝一杯咖啡，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喝着雀巢咖啡，不加糖的那种，他不加糖，我也不加。我没料到，陈大哥还会写小说，他写小说从不发表，留着自己看。我读过他的作品，不比专业的作家差。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投到大刊物上。我们因为文学，有了交流的话题，但他的家，我对面的九号楼六单元，我从没去过。我们始终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这么着会有时间，安静下来，看清对方，看清这层关系。
　　 103公交车是起点，也是我们俩的终点。我在华辰房地产干了两年，陈大哥和妻子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他辞职去大连妻子那里了。临走时，他请我吃了一顿火锅。要了五瓶青岛啤酒，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自醉。我把自己喝得迷迷糊糊，走路打晃，他开车将我送回家的。
　　 陈哥走后，我也辞职离开公司，做了一个自由撰稿人，和几家书城签约。写累了，就捏两枚硬币，一块钱的硬币，去坐103公交车。也没有方向，想在何处下车，就随心所欲下来。绕着小城走一走，回忆回忆过往。
　　 再后来，陈哥成了我朋友一栏，熟悉的陌生人。我们不再交集，互不打扰。那天，我坐103公交车去护城河转转，在护城河边，一个凉亭里，传来熟悉的男中音，他在唱王琪的那首《站着等你三千年》，这浑厚的男中音，那么近，又那么远。我热切地扑过去，在凉亭外，我看到久未见面的陈哥，手弹奏着吉他，唱得很投入，他的身边，守着一个女人，长相精致的女人。
　　 我悄悄退了回去，深深呼吸了一口护城河的温柔气息，毅然决然向站台走去，登上103公交车，拿出手机，翻开陈哥这个名字，按了删除键。
　　 103公交车轻轻划出站台，朝市内奔去，天地间，异乎寻常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