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呵哟呵哟呵呵，哟呵哟呵哟哟呵。阳雀叫咧，红花开。夜里扯秧，白天栽。郎担秧唱山歌咧，姐在田里乐开怀哟。哟呵哟呵，哟呵呵呵。这是栽禾时节唱的山歌，天上布谷鸟也叫：割麦插禾。天上鸟唱，地上人唱。
　　 这里栽禾时节，还有一种风俗：头年外嫁的女，第二年栽禾时节，娘家亲戚要去探望。这风俗跟一个古老的传说故事有关，不知何年何月，当地一小户人家的妙龄女子，在田里栽禾时，听到一俊俏后生在山上唱山歌，女孩动了情丝，接唱起来。两人一唱一和，你来我往，热络起来，私定终身。后来男方派人做媒定亲，女子家人就把她嫁过去。第二年栽禾时节，女子家人亲戚去探望，看看男方家里光景，日子过得么样。
　　 刘爹去年12月嫁的最小的女儿，到第二年栽禾时节将近三个多月的时间。刘爹打算明天去看望女儿，先跟女儿打电话，告诉她，明天大约有四桌亲戚去，要早点准备。另外又拿出一个本子，封皮上写着“工作笔记”，戴上老花镜，打开本子，查找这边亲戚的电话，然后一个个打电话。最后一个电话不知打给谁了，电话里传来叽哩哇啦的声音。“幺样呀？吃饭呀？刘爹：“打错了，打错了。”
　　 打完电话，又看了一下事务安排项目，接下来的安排是炒花生和煮鸡蛋。
　　 ”娭毑花生炒了吗？”
　　 “炒了。””鸡蛋煮熟了吗？”
　　 “煮熟了。””盐莫放多了。”
　　 “你来试下，不多。”
　　 “不多就好，我不吃鸡蛋，血压高，你不是不知道？”
　　 按当地的习俗，栽禾看女，男子当兵，孩子上大学，都要带熟花生和煮鸡蛋。缺吃少穿的年代，这两样是舌尖上的美味。特别是鸡蛋，那个年代乡下人做饭还不兴电饭煲，用铁鼎锅烧柴火煮饭。一般是大人在外面干活，大点孩子在家煮饭。煮饭时，要是鸡下蛋，那就赶上吃屎运气了，而以前鸡下的蛋是不能吃的，大人把鸡蛋用一个瓦罐装好，要么客人来了添个鸡蛋待客，要么聚到一定数目就卖了换回盐，照明煤油等日常生活用品。孩子就把鸡蛋洗一下，丢到锅里，米煮开后，把蛋捞上来吃了。而花生更少见，生产队种一点，要到过年时，分发花生，炒花生过年。花生和鸡蛋成待客送礼的好物。刘爹要娭毑明天带上这两样礼物，再说栽禾时节，日头长起来，三餐之外，有些空档时间，肚子饿，吃把花生和个把鸡蛋，又方便又饱腹。有人说，麻花好，刘爹很不赞成，麻花油炸食品，吃了上火，麻花麻烦。
　　 “送礼的钱取出来了吗？”
　　 “冇，还冇去取。”
　　 “还在干嘛？”
　　 “我在写发言稿，不写几句，明天发言，我怕输给了亲家，他也是个退休干部，说话套套多。”
　　 “看看，你们两个男亲家真的对得好，叫什么来着门对窗户，嫁个女开了几个会，把当干部的那一套玩到家了。”
　　 “不叫门对窗户，叫门当户对。男亲家喜欢玩，我就陪他玩。”
　　 “莫说男亲家，你也喜欢玩那一套。莫写多了，长篇大论，明天吃了饭我们就走，早点回来。”
　　 “好好。”刘爹继续在本子写着明天的发言稿。刘爹没退休当干部时，每回接到通知开会，都要准备准备，写上几句，怕要临时发言。这是有了历史教训的，“历史的经验务必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他没读两三年书，十八岁就去当兵了，在部队锻炼几年，回来当武装部长，公社副书记。有一回开会没想到突然点到他发言，要他谈批林批孔批克己复礼的体会。他一时半会不知怎么讲好，突然想毛主席的语录：“革不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那样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克己复礼嘛，就是不能提黑鸡送礼，搞请客吃饭。”台下哄堂大笑，当时自己并不清楚讲错了什么。后来公社书记告诉了他不光是毛主席语录念错了，克己复礼的意思错得太离谱了。克己复礼的意思是克制自己，恢复周礼，不是捉黑鸡婆送礼。
　　 有了这次的经验教训，以后每接到通知开会都要想一想，写上几句，免得再出洋相。
　　 “娭毑，从女定亲到出嫁，一共开了几个会？”
　　 “我数数，定亲一个，出嫁一个，三朝看女一个，加明天开一个，共四个会。”
　　 “你谈点看法，前面开的几个会，我们输给了亲家没有？”
　　 “没输，你讲话不比男亲家弱。”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的会议内容？”
　　 “记得。”
　　 那天吉日定亲，饭前双方亲戚围坐火盆烤火聊天，从春天的春雪，谈到夏天的高温，再到秋天的干旱，顺次谈到到冬天的寒冷。然后转换话题，淡到xx代表大会的召开，新的国家领导人的产生，然后到防疫抗疫的措施方法，再谈到一些吊诡的奇闻趣事。饭后亲戚以为程序结束，可以告辞，没想到，刘爹跟那边男亲家一商量说开个家庭会，亲戚互相介绍下认识下。
　　 那天的会议程序是：第一项是女儿介绍自家亲戚，介绍内容包括姓名、职业、兴趣爱好，比如喜欢喝酒、喜欢钓鱼、喜欢下厨房、喜欢打牌之类。女儿介绍完亲戚后，刘爹又要求女儿再表个态：订了亲，定终身，叫了爹妈，要叫一生。第二项是：刘爹这方亲戚逐个发言，或祝福，或劝告，或提要求，或谈夫妻相处之道。第三项是刘爹做总结发言，他说：“今天的天气是冷的，最高气温10度，最低气温零下3度，当然冷，大家都在烤火嘛，可是，可是我心里热乎，为什么呢？因为，因为我今天高兴，今天真高兴，我最小的女儿定亲，当然高兴。我四十岁时，没想到我娭毑给我生下一女，真是好笑，不，是高兴。”
　　 “爸你喝多了酒吧。”女儿问。
　　 “今天喝酒是自然的，但是没喝醉。我高兴的是，亲家也是当兵出身，同在乡镇工作退休，体改后，进入企业退休，都是股级干部，而且亲家的儿子是当兵出身，我本人是当兵出身的，大儿子也是当兵转业的，当兵人说话响当当，直来直去，女儿今日定亲，那就一锤定音，一定终身，铁钉子钉栗木，钉得牢牢固固，你说亲家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是这样。”亲家张爹接过话题，“今天正如亲家所说，心里热乎，订亲下定，讲究的就是一个热乎，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们一行，冒着寒风到亲家家里定亲，发现亲家家里有三个特点，先讲第一个特点……”
　　 “爸，喝醉酒了吧？”张爹儿子问。
　　 “冇，冇喝醉，想当年公社有一回开大会，书记要我陪酒，两桌客，喝米酒，用大碗，都被我灌醉了。今天这点儿酒不在话下。”
　　 “噢，不得了，今天亲家酒没喝好，得罪了亲家，来，来再喝过，亲家。”刘爹说。
　　 “不，不，不，再不能喝亲家，他喝醉了，乱说话，莫当真。”张爹的娭毑说。
　　 “我冇喝醉，冇喝醉，冇乱说，冇乱说。”
　　 “好，好亲家告辞。”
　　 “等下，等下，会议第四项是，第四项是……”
　　 送客鞭响，双方女亲家交换看法后，结束了会议程序，打鞭送客。
　　 第二天一众亲戚娭毑老头在车站集中搭车去女儿家，栽禾时节，青壮年早就外出打工了。等了一会儿，远远望见一辆客车来了，大家纷纷去拿着各自带的礼物准备上车。刘爹说忘记了拿一样东西，大家问他是什么重要东西，他又不说是啥。大家说不拿算了，钱拿了就行，车来了，来不及了。刘爹说不行，东西蛮重要，比钱重要，一定要拿。他找娭毑要了房门钥匙，又折回去拿，叫大家等下一趟车。亲戚问刘爹娭毑幺东西没拿，刘爹娭毑说是昨天写的发言稿。
　　 亲戚听了摇头叹气：“莫像定亲那天样开会，今天做客吃了饭就回家，没人听你们两亲家开会。”
　　 “我们先走，让他一个人搭下一辆车。”
　　 “等下，他是主客，让他一个人搭车，他会发气的。”亲戚议论发牢骚。
　　 等了二十多分钟后，刘爹匆匆来了。恰好一辆客车赶到，大家不耐烦的上了车。
　　 “刘爹，你老么宝贝要送忘了拿唦？”
　　 “么宝贝，说你听下，我写的发言稿。”
　　 “我怕是么贵重物品，是一张纸。没看见你们两亲家，不愧是当干部的老人家出身，亲戚见面吃个饭，要开会发言，今天莫多讲，吃了饭走。”刘爹的姨夫打趣说。
　　 “看我亲家怎么安排，客随主便。”刘爹只顾说话，没坐好，车颠簸了一下，刘爹一个趔趄，差点跌落座位。
　　
　　 到了亲家住的地方街口下车，锣鼓响起来，街道两旁腰扎红绸的娭毑手持红绸舞动，刘爹亲家带着几位亲友迎上来，握手寒喧。
　　 “亲家，这样盛情，太破费了吧？”
　　 “不破费，都是老年大学的兄弟姐妹。来亲家，今天我也没别的亲戚陪你，我邀了两个老战友陪你。我先给你介绍下，这个当友李爹，部队当过班长。这个战友黄爹，文艺兵，多才多艺。亲家听说你当兵复员时是排长？”
　　 相互握手后，刘爹说：“嗯，排长，陆军野战部队，53869751部队上尉排长。”
　　 “全体集合！”那些敲锣打鼓，挥舞彩绸的娭毑停住了，齐刷刷走过来。当过班长的李爹喊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我亲家今天玩出新花样。”
　　 “报告排长，队伍集合完毕，请检阅！”
　　 “亲家讲几句。”刘爹的亲家做出请的姿势。
　　 “谢谢，谢谢亲家的热情接待！今天我们一家亲戚赶在栽禾时间来看嫁女，这个习俗嘛，传承久远。”
　　 “哟呵哟呵哟哟哟呵，哟呵哟呵哟哟哟呵，阳雀叫咧，桃花开，夜里扯秧，白天栽。”那些秧歌队的娭毑摇舞红绸唱。
　　 “谢谢，谢谢！”刘爹挥手致意！
　　 街道上银杏树长出嫩绿的新叶，两旁围了一些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
　　 吃饭时，地点选择在湘味情酒店。几个老战友坐在一起陪刘爹，另外坐两个女客。刘爹邀姨夫同座一桌。女婿小张要坐刘爹桌上，被刘爹亲家支开。开席后几个战友不住劝刘爹和他姨夫喝酒。
　　 “喝点酒，亲家，今天我特意请两位战友作陪。多喝点。”
　　 “亲家，喝不得了，喝多了，年纪大，酒喝不得了。你今天要是开会我乱说。”
　　 “开什么会？不开会，喝酒。”
　　 “人家说我们两家结亲开了三个会，到处传。”
　　 “那不叫开会，双方亲戚座谈一下，联络感情，亲家说好不好。”
　　 “好，酒不能喝，血压有点高。”
　　 “来，我敬你老一下，你是我战犮的亲家，就跟我的亲家一样。”
　　 “喝了，喝了，结束战斗。跟我姨夫喝。”
　　 “我喝不得，莫喊我喝。”
　　 “我来敬你一杯，都是战友，亲家的亲家，我是班长，你是排长，敬你一杯！”
　　 “亲家，亲家，一家亲，只是酒亲不了，酒不能喝了，酒，酒……”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亲家张爹唱。
　　 “有啥不一样？”刘爹唱。
　　 “直爽，说一不二！”
　　 “说一不二，礼不再行！”
　　 “好，说一不二，喝了，想当年，老子的队伍开过来。”文艺兵复员的黄爹唱起了京剧巜沙家浜》。
　　 “一二一，一二一，一齐喝。”
　　 “一二一，好，喝，一二一，停。”
　　 四人一起干了杯中酒，旁边瞧热闹的客人拍起了巴掌，还有人拿出手机拍视频。亲家张爹还在倒酒，两个女亲家过来制止，夺走了洒瓶。
　　 “黄爹刚才唱想当年老子的队伍开过来。当年当兵都是热血青年，一晃几十年就过去啦。想当年比武我夺得全连综合第一名。”刘爹说。
　　 “想当年手榴弹投掷手榴弹比赛，我一投六七十米。”
　　 “手榴弹能投六七十米？你当过兵没有啊？”
　　 “肯定的，打越南一仗，我们连穿插进去后被越军围困一个星期，一池塘水葫芦都被我们吃光了，后来才解围。”
　　 “说到打越南，我们驻扎在8052高地，战斗间隙，营长拿出望远镜四周观察，发现一个爬出工事拉屎的越南兵，营长招呼炮手，一炮把他送上天。”
　　 “越战我是没打过，对印自卫反击战时，我所在的部队准备参战，每个人都写好了留言，包括自我介绍交待后事等，后来军令取消了，那时我才18岁。”
　　 “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也罢！”
　　 旁边围了一圈看客，举箸停杯，七嘴八舌。
　　 “好，不提当年勇。”黄爹说，”看现在，我们在老年大学，加入这个协会，参加那个培训，学书法，学唱戏，学弹琴，不亦乐乎！”
　　 “我住乡镇，过得冇得你们快乐。你们都参加一些什么样的协会，加我一下。”
　　 “书画协会，诗词对联协会，黄梅戏协会，江山之恋协会。”黄爹说。
　　 “诗词书画唱歌，那是些秀才干的事。咱当兵的人干不了。江山之恋协会是干什么的？看能不能加我一下？”
　　 “好，好，亲家下次来我介绍一下。来再喝一杯！”张爹说。
　　 “酒不喝了，喝不得了，结束战斗。”
　　 “还没分胜负哟。”
　　 “来，我敬你们当兵的一下。”刘爹姨夫说。
　　 “酒莫劝了，爸！”刘爹女儿女婿过来劝住。
　　 刘爹离开了桌子，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刘爹女儿女婿两人赶忙过来扶往。”“爸冇喝醉唦？”
　　 “冇喝醉。冇喝醉。”刘爹说，”哟，哟，哟呵呵呵。”
　　 “刘爹唱山歌。”女儿女婿把他扶走了。后面有客人笑起来。
　　
　　 过几天刘爹惦记着什么江山之恋协会的事，这名字文皱皱的，是干什么的呢？想想他们住在县城真是好，找乐子的人多地方也多，乡镇简直没法比。刘爹正无聊，那个经常跟自己一块看电视、算六合彩买特码的老头死了，就没人一块聊天了，除了看电视，就是散散步，看天上的夕阳浮云。
　　 “亲家江山之恋协会是干什么的呢？其他的什么琴棋书画干不来，看我能不能加入？找点乐子。”刘爹跟亲家打电话。
　　 “亲家，那个协会就是死后把骨灰洒入江山，不入土下葬，所以叫江山之恋。”
　　 “你加入了唦？”
　　 “我加入了，我有几个战友也加入了。你想……”
　　 “好的，我明白，这是好事。我跟女亲家商量后答复你。”
　　 “好的。”
　　 “江山之恋，江山之恋，生前保卫江山，死后魂归江山，这名字好。”刘爹叨念着，山上真没一块好地方，都变成老和尚的百衲衣，坟头星星点点，到处都是。清明过后在山上挖竹笋时，发现都看不到映山红了，到处是坟头，遍插的纸花。岭上开遍哟，死人花，岭上开遍哟，死一一人一一花一一。刘爹唱了一句。
　　 几天后刘爹再次拿出手机给亲家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