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夏秋是炎热繁忙的。麦子收割完成后，便到了交公粮的时候。家里人将最饱满最好的麦子拿出来晾晒干透，拾掇得干干净净，选一个好的天气，一大早就把麦子装到架子车上。拉出头一晚吃过粮食的大黄牛，套在架子车前面，一路牛拉人推，才能把一大车粮食运到塬边。家里人说，如果没有大黄牛的力量，再加上几个壮劳力，纵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把一架子车粮食拉上陡坡。
　　 我不到六岁时，就跟着读五年级的姑姑上学。有一天放学回家，经过路边向阳的牛圈，看牛圈旁边围了好多人，有爷爷、二爷爷、姥爷、叔父等人。大黄牛没戴缰绳，它“哞哞”叫着。一会儿躺在地上，一会儿跪着，一会儿站起来，肚子鼓得圆乎乎地。叔父跪在大黄牛肚子上按压，我看得正仔细。哥哥走过来对我说，大黄牛要下牛娃了，女娃娃不能看，看了牛就不下牛娃了。我吓得赶紧跑远，又放心不下大黄牛，就躲在牛圈不远处的大枣树后面，紧张地看着大黄牛痛苦地起起卧卧，心里害怕极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大黄牛平平地躺下去再也不动了，身子一抽一抽地，随即有两条细长的腿从牛屁股里出来，慢慢地看见小牛的头。叔父们一个人按着大黄牛，两个人拽着小牛的腿，一用力，一只小黄牛就从牛屁股里“噗呲”一下溜出来了。我看见大黄牛挪动身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回过头，满眼慈爱地看着它的孩子，伸出长长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小黄牛。用它的头轻轻碰撞着小黄牛，小黄牛弯曲着细长的腿，跌跌撞撞站起来又歪歪扭扭倒下去。如此数番，在大黄牛不懈的坚持下，小黄牛终于颤巍巍地站起来了。站起来的小黄牛凑到大黄牛肚子下面，小头一伸一缩喝起了奶。疲惫不堪的大黄牛喝着奶奶熬的黄米汤，安详又满足，我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放心回屋吃饭了。
　　 小黄牛是自由的，它不用戴缰绳，可以出了牛圈在院子里疯跑。牛蹄子就把我刚扫干净的土院子，刨得起了一窝窝的虚土。我追着它想让它回到牛圈里，它越发得意。开始时它只是跑，追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我追它时，它却一下一下跳着，低着头对着我，摇头甩屁股逗我。我跑不过它，喊了我家狗去咬它。它便用头去顶狗，狗吓得也跑远了，站在一边冲着小黄牛“汪汪汪”叫。我气得快要哭了。这时候，只听大黄牛在牛圈里“哞哞”叫起来，小黄牛瞬间停住了调皮的跳跃，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了大黄牛身边。我跟进了牛圈，看大黄牛用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小黄牛，不时还用头轻轻顶一下小黄牛，小黄牛站在妈妈身边，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
　　 冰雪融化了的时候，我们会拉着大黄牛去河里喝水，小黄牛跟在我们身后快乐地跳着。它那时候还在吃母乳，一路上它蹦蹦跳跳，快乐极了。大黄牛依旧是沉稳的样子，一路上低头吃着路边的草。记得有一次，爷爷有事走不开，我一个人拉着大黄牛去河里喝水。事实上，大黄牛不用人牵，它的缰绳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搭在它的脖子上，它自己是知道要去干啥的。到河边喝了水，它又折身慢悠悠回家，小黄牛一路跳着。到了我家门前一块麦地时，小黄牛看见满地绿色的麦苗，跑进麦地啃起了麦苗，大黄牛低着头只管往前走，也不叫，似乎对它孩子的顽皮熟视无睹。我跑进麦地里追赶小黄牛，小黄牛像个人来疯一样，我越追它越跑，我追到东头它跳到西头，直追得我筋疲力尽，绝望地趴在麦地里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爷爷出门看我饮牛回来了没有，正好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站在门前的核桃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爷爷喊了一声，“往回走，小心我扒你的皮”，大黄牛识时地“哞”地叫了一声，小黄牛立马停止了狂奔乱跳的脚步，乖乖回到妈妈身边，跟着妈妈回了家。
　　 大黄牛要出去干活时，母子俩个可真是难分难舍。大人牵了大黄牛，大黄牛拗着头，看着自己的孩子不愿意离开。小黄牛贴在妈妈身边，生怕妈妈离开它，母子俩个叫着往一块贴着，需要大人将身子横在它们中间，生拉硬拽隔开它们，然后将小黄牛关在牛圈里，大黄牛一步三回头，“哞哞”叫着，小黄牛在牛圈里也“哞哞”回应着，看着好让人心疼。干完活的大黄牛不像以往慢吞吞回家，它的脚步是那样急促，我们跟在它后面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它的脚步。到了家门口，大黄牛就跑起来了，等我回家，看见大黄牛正在温情地舔舐着小黄牛，小黄牛前腿弯下去，正在吃奶。妈妈说，这牛和人一模一样，都爱自己的娃，我那时候把你放在家里出去干活，都要回过头进去看几次，干完活都是一路跑着回家给你喂奶的。
　　 小黄牛长到半岁多的时候，需要断奶了。它经常用头顶我，顶能顶的东西来回磨蹭。爷爷说，是小黄牛要长犄角了，就像小娃娃要长牙一样，痒得很就会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小黄牛耳朵旁边就长出来两个小犄角。小黄牛长得有母亲一半大时，给它拴上了缰绳，在靠牛槽的墙上钉了一个小木撅，拴在它母亲身边。它和母亲站在牛槽边一起吃草，爷爷试图调教着它干一些轻松的农活，可是它太调皮了，根本不听爷爷的使唤。爷爷说，它就像个有玩心的娃娃一样，没出过力干过活，性子还没磨下来，这需要一个过程。爷爷调教小黄牛时，总是将鞭子轻轻落在小黄牛的屁股上，小黄牛叫着，撒蹦子就跑起来。
　　 小黄牛出生不久，爷爷从牲口市场买回来一头黑背小毛驴，拴在大黄牛身边。黑背毛驴特别老实本分，总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吃草。爷爷说是被人打怕了，干活的时候，低着头弓着背，使劲往前跑，幸亏大黄牛慢，力气大，能稳住阵脚，不然会被小毛驴拉着跑了。有了小毛驴后，大黄牛多少能省下一点力气，哺育它的孩子。
　　 小黄牛长得和妈妈一样俊美，也许小黄牛年轻或者是公牛的原因吧。它长得比妈妈还健美结实，看起来虎头虎脑，可爱极了。记得是1982年左右的样子吧，家里有事急用钱，爷爷遂决定把小黄牛卖了救急。拉走小黄牛的那天，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大黄牛似乎知道它要和孩子分离了，拉着悲声“哞哞”叫着，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然后从脸颊上一串串滚落下来。爷爷脸色凝重，让叔父拉着小黄牛走出院子，小黄牛看着妈妈，一声声叫着。大黄牛昂着头，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在大黄牛和小黄牛的叫声里，叔父硬拉着小黄牛走了。我站在院边，看着小黄牛被叔父牵着，爷爷跟在小黄牛身后，一步步走下门前的小路，过了沟渠，走上对面的山路。在大山的一个拐弯处，小黄牛永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小黄牛卖了1000元钱，家里用卖了小黄牛的钱处理了眼前的事务。而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小伙伴。小黄牛被家人卖掉后，大黄牛不好好吃草料，时常“哞哞”地悲声叫着，眼睛里会滚下泪水。我想它一定和我一样，在想着小黄牛吧。
　　 从此以后，大黄牛再也没有下崽。我上了中学后，有一天回去，见家里新添了一头高大的黑毛驴。大黄牛大概是因年老体弱，爷爷也渐渐上了年纪吧，喂养不动大黄牛，被卖掉了。我想问爷爷把大黄牛卖到哪里去了？它还活着吗？我想去看看它。可是，看着爷爷苍老而疲惫的脸，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从此以后，大黄牛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想起它忠诚劳作的样子，想起它失去孩子的悲伤，想起它悲伤的眼泪和悲鸣。想起我们相伴的点点滴滴，想起它被卖掉后的下场。想起爷爷如何能狠心卖掉为家里出过力的大黄牛，想起他无奈不舍的面容，泪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