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谁家串门有个习惯，看到他炕上或者书桌放着小人书，就跟对方借，不借，就“抢”，揣兜里就走。又不是一块馒头，一颗糖。父亲却如获至宝，来家后咕嘟咕嘟喝一碗玉米粥，就着咸萝卜条，抹抹嘴。仰躺在黑不溜秋的被垛上，读小人书。连读带看，小人书有清晰的画面，虽然是黑白色的，图文并茂，过瘾。父亲看一半，压在被底，扛着镢头，腋窝夹把镰刀出去干活。我急忙取来小人书翻阅，八九岁，识字不多。不要紧，不认的字，用铅笔标出来，好在有图，一看便明白。乡下的生活枯燥乏味，没什么娱乐，初一十五的才有一场露天电影，哪个拥有一本小人说，在我们眼里就是富翁，我会用发卡，红纱巾换小人书看，看完给他。偶尔耍赖将小人书变成自己的，为小人书，没少和伙伴打架，打得鼻涕嘴歪，打够了，不几天又好了，继续在一起玩。什么《七剑下天山》《花为媒》《林海雪原》《杨家将》等，我捧起小人书，扎进故事情节里，饭都不想吃。随着剧情情绪起伏不定，哭一阵，笑一阵。母亲在厨房烧火做饭，听我傻乎乎地笑，过来看看，伸手摸摸我额头：“咦，也没发烧啊？一个人叽叽笑，是不是傻了？”我埋怨母亲打扰我，母亲见我没事，风风火火忙别的了。那顿即使是酸菜五花肉饺子，吃得也不香。为什么？思维还沉浸在小人书的男女角色中。
　　 那阵儿大街小巷流行一个游戏，积攒用过的火柴盒反正面，做游戏时，先压火柴盒反正面，划拳，谁老大，谁来。右手掌心朝下，对着压在地上的赌注，拍，只能拍一下。如果赌注是正面，一巴掌下去，翻过来了。就归拍的这个人，翻几张赢几张。三驴子家有小人书，他爹是生产队会计，也不清楚三驴子他爹在何处弄的小人书，封皮是新的，还飘着浓郁的墨香味。三驴子他爹的小人书，从不往外借，老抠门了。三驴子出来都说，他爹是属屎壳郎子，自己拉自己吃。我想看小人书，怎么办？三驴子稀罕火柴盒，我拿火柴盒换他小人书。他说，偷不出来，小人书被他爹锁在炕梢的木头箱里。钥匙拴在他爹裤腰带上，不好偷。三驴子磕巴小绿豆眼，说：“要不，你给我放哨，我摘下钥匙，开箱拿？”我俩一拍即合。
　　 夏天中午，三驴子他爹吃了饭，抿了酒。躺在炕上午睡，钥匙在裤带上耷拉着。睡得呼噜震天响，我紧张的心怦怦跳，直朝外边钻。三驴子他爹，大臭脚丫子，熏死人。我几次想吐，忍住了。脚掌黑黢黢的，八百年没洗似的。
　　 三驴子蹑手蹑脚靠近他爹，刚探出手解钥匙，他爹居然翻了一下身，还蹦出一串屁，臭屁不响，响屁不臭，连环屁又臭又响。我是躲也躲不及，一股子土豆片味，午饭肯定吃得是炖土豆！三驴子捏着鼻子，皱着蚕豆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晃了晃手里的几十张火柴盒，三驴子没再犹豫，迅速摘来钥匙，上炕，轻轻打开木箱的小铁锁，抓出几本小人书兜在背心前襟，沿着窗户，跳了下去。这三孙子多损，把我扔屋里了，木香子咔吧咔吧响，弄醒了三驴子他爹，这家伙“呼”一下坐起身：“小青，你干什么？大晌午的，吓死人。”我一看这架势，再不跑，被他揍一顿，不值得。我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说：“我……我找三驴子玩呗。”转身就蹽，一不小心，手碰在门框上，火柴盒像落叶，落了一地。顾不得捡，我仓皇逃窜。
　　 我追出去，在阳光明媚的街口，哪有三驴子的身影？河套，柳树林，荷塘，生产队院子，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三驴子踪影全无。我不舍弃啊！小人书没捞着看，白瞎我的火柴盒。
　　 我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怕三驴子他爹？我原路返回，三驴子他爹，出去了。我辛辛苦苦攒的火柴盒，尚在地上，东一个，西一个的。我蹲下身，一一捡起，擦擦泪，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上午，我在玉米地割草，三驴子主动来找我，怀里鼓囊囊的抱着什么？走近，三驴子喜滋滋的说：“你不是想看小人书嘛？俺爹同意了，让我给你送来。”
　　 我掐了把大腿，疼，明白不是在做梦。三驴子说：“你先看着，俺爹说，叫我向你学习呢！俺爹说，你那么爱读书，将来一定出息。”
　　 我惊喜地接过小人书，有十几本，妈呀！太棒了！不仅疑惑：“三驴子，你爹抠门一辈子，咋舍得借书给我？”
　　 三驴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俺爹说了，你这是勤奋好学，该支持你。俺爹还说了，等你看完这些，再去俺家取。”
　　 母亲从不亏欠人，我借三驴子家的小人书看，母亲觉得过意不去，每天早晨掏鸡屁股，攒了二十枚笨鸡蛋，小心翼翼盛在竹筐里，上边盖一块红绸布。傍黑，去三驴子家。送上鸡蛋，三驴子他爹，他娘，不收。孩子积极向上，爱看书是好事，理应支持。年月荒凉，下枚鸡蛋拿集口卖，淘漉点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好吗？母亲坚决给，三驴子他爹娘只好收下。
　　 小人书是借来的，我看之前，洗洗手，唯恐折了书页，用一枚红叶标本夹着。三驴子他爹的小人书源源不断，我看完一批，送回去，再借一批。我读中学那会儿，小人书不怎么盛行，新华书店，书亭，展现的是各种杂志报刊。我对小人书的深情，始终没搁浅。无论是读初高中，直至后来读大学，互联网时代，碎片化读书。我依旧对小人书痴心不变，父亲也如此，老屋的一隅，仍坐着一口木箱子，里面皆是书页发黄发黑的小人书。七八十年代，街头巷尾流传的小人书，武侠的、枪战的、喜剧的、悲剧的，可以说应有尽有。父亲每隔一段时间，选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把小人书一本一本请出来，晾晒在阳台、炕上、柜顶。怕返潮，有掉页的，父亲用胶布粘好。没有封皮的，找一白纸，标注小人书的题目。父亲在晾晒小人书的同时，也和过往的岁月，握手言和。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书橱后，很想把父亲积累的几百本小人书搬到我家。转而想一想，不能这么自私。那是父亲的精神财富，我没资格据为己有。回老家探望父亲母亲，开了木箱锁头，取出一摞小人书，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翻看小人书。那些走远的时光，一下子，踮着脚尖，向我奔来。辛酸的，甜蜜的，喜悦的，忧伤的，人生在一次一次回放中，平静的走进黄昏。
　　 正月初四回娘家，车到屯口，发现一个人戴着皮貌子，穿着一身貂绒大衣，在道上晃荡，凑前一看，是三驴子！我停车下来，照着三驴子的肩膀，拍了一下，三驴子上下打量我：“哎呦！这不是小青吗？不像小时候的你，还漂亮了！对了，我前不久在电视里看到你，啧啧，那时候的小人书，没有白看。成作家了，自己写书，给大伙看。”
　　 我脸一红，想起当年我俩合伙作案，偷他爹小人书的故事：“三驴子，混得不错，貂都穿上了。”
　　 三驴子说：“凑合弄，承包工程干，有赚也有赔。这几年，基本在南方揽活干。”
　　 我拉三驴子到父母家喝一杯，三驴子说：“不了，下午要开车赶回成都。”三驴子的媳妇是四川人，今年没和三驴子回来过年。
　　 望着三驴子的背影，他发福了，长胖了。与昔日那个瘦巴巴的三驴子判若两人。时间啊！改变了太多的人和事。曾经帮我偷小人书的三驴子，临走时，叮嘱我，他有大名，他的大名是：梁大财。
　　 熟悉的陌生人，我们的记忆，只停留在偷看小人书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