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池塘，不说荷塘，主要是池塘只是一池子水，没有一朵荷莲。池塘住在村庄一片玉米地中间，起初造池塘的人，目的是储一池水，浇灌周围的瓜地，原先是一个外乡人搭个窝棚，种一大爿香瓜。外乡人姓薛，个矮，短腿。据说在部队当过几年兵，退伍后坐绿皮火车，来到南河屯。不走了，为什么不走了？他看上吴会计的姑娘樱子。樱子看不上他，却喜欢来薛短腿的池塘洗衣服，有时，什么也不洗，坐在一块青石板，看一池的盈盈水波，池子里绿油油的水藻，看三两麻雀飞来，落在池塘自然生长出的芦苇荡，叽叽喳喳。樱子的心事，就在水里，在蓊郁的芦苇丛滋生暗长。
　　 薛短腿右肩膀搭条白毛巾，穿着红背心，蓝裤子，手里是才摘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香瓜，走进池塘，走进樱子，笑吟吟的，捧出一只香瓜，说，甜，吃吧，不要一分钱。
　　 樱子很恼怒，清澈如一池水的诗歌与远方被薛短腿惊扰，一波一波的涟漪，一圈一圈的褶子，樱子起身，生气地离开。薛短腿悻悻地望着樱子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失落，小石头一样落在心底，生疼生疼。
　　 南河屯的人，不偷薛短腿的瓜，不是南河屯的人高尚，格局大，而是，薛短腿用一篮子一篮子的上等品质香瓜，喂熟大家。薛短腿能在南河屯驻扎吗？按照当时的情况分析，薛短腿虽然对樱子很有诚意，想给她一份爱情。问题是吴会计阅人无数，他确定不了，薛短腿这个四川人，能否把南河屯活成第二故乡。他决绝地背弃四川，在北方叫南河屯的兔子不拉屎的小村庄，不是过客，又是什么？在吴会计的思想中，唯一的女儿，他怎么可能叫她远嫁？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假设，吴会计招薛短腿上门女婿，不敢保证薛短腿拍拍屁股走人，受伤害的是樱子。在那段岁月里，薛短腿对南河屯每个人，谨小慎微，虔诚备至。人往往被一些假象迷惑，贫穷的南河屯，许多许多的人，包括我父亲，被一只香瓜俘虏。
　　 薛短腿将香瓜管理得井井有条，他用自行车，盛满两铁篓香瓜，骑着自行车一路吆喝，抑扬顿挫，像一阵风吹来。他从镇上回南河屯，有一天黄昏，门前的杏树，果熟蒂落，掉在地上的歇马杏，被一群鸡啄食。斜阳很圆很大，挂在杏树捎儿。在田里铲二遍地的人，在大道上拉呱的人，抱草生火做晚饭的人，就发现，薛短腿回来了，他的车把晃荡着一整个猪排骨，一个前肘子，两瓶洋河大曲。薛短腿踩着橘黄色的阳光，将车子骑进吴会计家的四间黑瓦房前，吴会计的老婆，迎了出来。更为惊奇的是，樱子蹲在灶间，帮她母亲烧火。薛短腿盘腿坐在吴会计的炕头，与吴会计谈笑风生。
　　 我反复回想着，薛短腿和樱子之间的故事，面前立着的池塘，有风轻轻掠过，雨吧嗒吧嗒，落在池塘。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思考不出来，一向被吴家人冷落薛短腿，突然成了他们的座上宾。
　　 我承认我吃过薛短腿的香瓜，还有糖果，父亲吃过，母亲也吃过。我曾经陪着樱子在薛短腿凿的池塘，坐一坐，老半天，樱子也不说话。像个哑巴，我在想，薛短腿稀罕樱子什么？漂亮谈不上，脸蛋趴着密密麻麻的雀斑，像小鹌鹑蛋外壳。渐渐地，我明白，樱子转变的原因。薛短腿的笛子，吹得特别棒。《高山流水》《二泉映月》《上海滩》《枉凝眉》，生动悦耳，尤其是月色下，瓜田里，笛声高一下低一下。声声入耳，低徊走心。
　　 究竟薛短腿与樱子，有没有月上柳梢头，我不得而知。反正，南河屯震惊不已的是，心气高傲的樱子，眼睛朝上看的吴会计，敞开大门，迎接薛短腿，那一晚，薛短腿很晚出了吴会计家。
　　 秋收，南河屯的人和牛马车，全在地里忙活，收割玉米、稻子、谷子，起红薯。有一日，粮食归仓，红薯进房。闲下来的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父亲扛回一捆高粱穗，放在墙头。父亲一拍大腿，说，好久不见薛短腿，没听到他笛声。这人哪去了？
　　 父亲的话仿佛一枚地雷，把沉寂的南河屯炸出一个大窟窿。对啊，我说空落落的，薛短腿离开了？你拉着我，我扯着你，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去了香瓜地，窝棚盘着的土炕没了，以往铺着的被褥没了，锅灶冷冷清清。一只碗里，泊着一根红薯，苍蝇们在围攻。香瓜已经卖完了，有一些小瓜没成熟，人去棚空。薛短腿走，也不至于不和人吱一声?有人说，毕竟是外乡人，离开不足为奇，留下才是奇迹。
　　 大概过了两周时间，南河屯的王麻子赶着一群牛在池塘饮水，大清早，三五只乌鸦盘旋在池塘周围的柳树上。王麻子弯下腰，捡起石头，砸向乌鸦，又呸呸呸吐了几口，乌鸦历来是不吉利的象征。王麻子感到晦气，牛在埋头饮水，王麻子在池塘边站定，身体猛得遭了雷击似的，他看到池塘里，漂着一个人，他“啊”地叫出声，扔下手里的鞭子，拼命跑回屯里，他喊来人，大伙七手八脚，把池塘里漂着的“人”弄到岸上，秋高气爽，温度不低。尸体高度腐臭，面目全非。人们从他的草绿色衣裤，短腿判断，这个人就是失踪快一个月的薛短腿。
　　 人命关天，惊动派出所，来了一拨人，走了，又来一拨。最后，薛短腿的亲哥哥来了，将弟弟的骨骇，盛在一个铁盒里，外面系一块红绸布，抱着上了汽车，火车，山一程，水一程，回到四川老家。对薛短腿的死因，一直是个谜。
　　 那口池塘在薛短腿走后，憔悴了，失去原有的丰腴，默默地枯竭，沉寂。连它身体里长着的水藻，肩膀上的芦苇，柳树，也死气沉沉。那口池塘是薛短腿造的，他驾鹤西去，池塘也紧随其后，也算是前世的约定。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吴会计一家在一场落雪后，雇一辆四轮车，拉走值钱的家当，不明去向。
　　 我读中学后，南河屯发生很多变化，草房换瓦房，独轮车换三轮车，摩托车，牛马拉犁，被翻耕机，播种机取代。我本家二叔，更是令人咂舌，他居然和队长签了合同，承保废弃多年的池塘。父亲说，二叔彪了，放着安省日子不过，池塘自薛短腿死后，怪异的事接连不断。先是王麻子的四个月牛犊，在一天中午跑丢了，结果淹死在池塘里。尽管池塘水不深，黑黢黢的。它的杀伤力很强，邻居们的猫狗鸡猪也没少淹死在池塘。张队长早想填死池塘，这个会那个会忙着搞庭院经济，就把这事忘了。二叔简直是自己挖坑，往里跳。张队友声明好几次，告诉二叔，池塘承包给他，出了漏子，与生产队，与张队长没一毛钱关系。二叔拍着胸脯说，放心吧，赖不着你。
　　 父亲也劝过二叔，二叔不听我行我素，他雇来一台挖掘机，将池塘深挖，又在山里开了一个管道，把山涧的清水，引到规整后的六亩池塘。去县城运来鱼苗，蟹苗。搞起淡水鱼，河蟹养殖。
　　 二叔吃住在鱼塘，科学养殖，管理，当年就收回成本。第二年捞得盆满钵满，他请父亲给他看护鱼塘，我们家逢年过节，能吃到二叔送来的新鲜鲤鱼，河蟹。寒暑假，我揣着书，在二叔的养鱼塘，一坐就是一上午一或一下午。
　　 我读高中，离开南河屯后，那方被二叔改装的池塘，渐行渐远，再回老宅，父亲说，二叔疯了，怎么疯了？他投入大部分资金，搞的鱼河蟹快上市，被一瓶农药，全军覆没。二叔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疯疯癫癫了。一天到晚，不是哭，就是笑。
　　 池塘重新被搁浅，荒芜，我回南河屯，宁肯绕道走，也不想经过那方池塘。因，池塘死了。我心里还有一方池塘，不想他俩产生碰撞，睡在我灵魂里的池塘，它是一股原始的，温纯的，干净的，不染尘埃的清流。可以滋养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