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芳华】深夜挽留每一个傍晚(征文·散文)
一
离一九八四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下,已经过去三十七天了,晓真还在试图忘记。
就在前几天,村里郭家的媳妇如花疯了。巧珍来陪晓真,将如花疯了的事说给晓真听——这人啊,真不经事,那如花长得好看也是命苦,她男人就这么一摔,没了……唉,连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能不疯嘛!
看着面无表情的晓真,巧珍才发现不该对晓真说这些,赶紧捂住嘴。晓真的男人大勇已经走了一年了,她还沉沦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巧珍经常去陪她。
晓真家在一楼,窗子正巧对着长街。每天下午,她坐在窗前织毛衣,便能看到如花瘦小的身子在阳光下晃动,只是,那些温暖的阳光从来都照不进如花的世界。
大冷天的,疯了的如花只穿了件单衣在街上瞎跑。头发褐青色,一绺一绺的,散开。村子里顽劣的小孩追着她,将小石子,菜叶皮,嗑完的瓜子壳朝她丢去,她竟也不觉得疼,眼睛眯成一条线,咧开嘴笑,把那些脏兮兮的菜叶和瓜子壳连同沾在上面的雪粒子一起塞进嘴里。
那些杂碎的细微的声音,穿过风,穿过狭窄的巷子,最后传入晓真的耳朵里。
晓真问:我会不会疯,变成她那样?
巧珍说:不会,你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我陪着你。
晓真靠在巧珍肩上,喃喃道:雪快化了。等一开春,我就转去邱隘镇中心校了。巧珍,你有空的话给这屋开开窗。
巧珍应着:暑假能回来的吧,到时我去接你。
晓真没有变成如花那样,她和我的大姑巧珍保持着书信往来。那年的暑假,巧珍去邱隘将晓真接了回来,而我,也趁着暑假回到阿爷阿娘家里。
二
大姑带着我去晓真家玩。
我叫她晓姑姑。她应着,拿出一些花生瓜子糖果招待我。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与那年在大姑婚礼上见到的相比,我更喜欢现在清秀安静的她。
那年的她,穿大红裙子,烫卷卷的长波浪,乌黑的发披在浑圆的肩上,整个人透着妩媚。说话大嗓门,呵呵笑个不停,招呼这个那个,连走路也带着风。再次见到的晓姑姑,穿着藕粉色的连衣裙,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百合花一般的脸,潭水一般深幽的眼,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姑娘。
我坐在晓姑姑家的窗前,桌上一堆零食,风一吹,瓜子壳吹到了地上,糖纸片却被风吹到了窗外。窗外走来一个瘦小的女人,正盯着我看。她的眼睛很大却无神,嘴里嘟哝着生硬的宁波话,像是在和我说话。我没听清楚不知怎么回话,便叫来了大姑。大姑看了一眼说,那是郭家的如花。她现在的精神头好很多啦,不再疯疯癫癫地出来乱跑,有时清醒有时还犯迷糊。
晓姑姑问大姑是在和谁说话,大姑搪塞着转移了话题。晓姑姑笑了,说,是如花吧!不要紧,你看,我不是没有变成她那样嘛!
大姑也笑了。我被她们的笑声吸引,回头正好看到大姑的手触摸着晓姑姑的发,目光中满是怜惜。大姑说,你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
天色渐渐暗沉,晓姑姑邀请大姑和我晚上就在家里住,说楼上的房间里的大床刚刚换了新床单,给我和大姑睡。大姑说她住不了,晚上要带宝宝。说完大姑就回去了,让我住下,明天一早她再过来。
我喜欢在晓姑姑家的木楼梯上走。我的脚踩在上面,每走几步,那些木板便会发出咿呀咿呀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呼唤我的乳名——那个人已离开我好多年,她已经好多年不曾唤过我的乳名了。她是我的晚婆,呵护着我整个童年时光。
那时父亲母亲在军营,外婆外公迫于生计在外做活,家里就剩她和我两人,我能依靠的便只有她。她监督我读书写字,给我做小馄饨、桂花糕、白米粽、葱油拌面,牵着我的手去菜场。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她却早早地去了。晚婆睡在锦溪老家的银杏树下,沉默地看着五保湖畔的高家老宅。她去世后的每一年清明,银杏树绿得生出新芽时,外公外婆便带着我走很远很远的路,去看她。
我已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去看她了。我能想起便是晚婆那一头雪白雪白的齐耳短发,在秋日的暖阳下,她坐在藤制的摇椅上戴着老花镜翻阅那本永远也看不够的《红楼梦》。
木板在我脚下咿呀咿呀地叫,我听见晓姑姑叫唤着我的乳名,我伸出头,看到她笑着朝我走来,乌黑齐耳的短发,她的微笑那么柔软,似乎能一眼看穿我眼里的想念。她端给我一盘紫葡萄,然后和我一起坐在楼梯上,纤长的手指那么灵活,不一会儿就给我剥了满满一盘。
她说,你大姑也这样给我剥葡萄,她说你也喜欢吃,我下午看到新鲜的就买了,甜吗?
好甜!晓姑姑你也吃。我舀起一颗葡萄,塞进她的嘴里。
那个夏天的夜晚,不是太热,风吹进来,雪白的窗帘飘曳,微微吹走了晓姑姑心里久久不散的伤心事。
那个晚上,是我和晓姑姑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这辈子仅有的一次。我顺着她深潭一般的眼睛,跌进她的内心深处,我看见那里有一扇半开的木窗子,只要轻轻一推,便能听到咿呀咿呀的响声,窗外的鸟语花香便会涌进来,晓姑姑的心便不会再苦了。
我们聊到很晚,从黄昏到深夜,我和晓姑姑说了什么或是她和我说了什么,时日久远,真的记不清了。我能想起来的便是她百灵鸟一般的歌声,咿呀咿呀地回旋在房顶。我知道晓姑姑很会唱歌,她唱着,眼里会有泪光,她唱给我听的歌曲中,有别人的故事也藏着她自己的往事。
三
往事咿呀咿呀,流水一般淌过,那年夏天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些故事虽然离我很远了,但它们一直隐匿在时间的皱褶里,又或是待在不同的干净的画面里,带着神秘和宁和,像一只只白蝴蝶,飞呀飞。
我喜欢在故乡的长街上走,穿过街道两边狭长的巷子,耳朵贴着冰凉的老墙想听到些什么,望着别人家那些刻着花纹的窗棂看好久,或者干脆跑到后山那边的废墟里,看着天空……那会儿,云生总说我是个有很多很多古怪想法的小孩。
那天临近黄昏时,突然就下雨了。走着走着,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路边的一垄菜地里,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头上插着几朵花。她挎着篮子,弯着身子捡着什么。我走近她,看到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在地里,脚上沾满了烂泥巴。
快走快走,那是个疯婆子,小心她抓伤你……一边有个婶婶说着。
可我实在是太喜欢她脚边那一垄油绿油绿的菜地了,还有她臂弯挎着的篮子时不时露出来的绿叶子,便呆呆地看着不想走。我还喜欢这雨,落在我的眼里,凉凉的。
要吗?这个艾草给你,挂在屋里,蚊子就不咬你了!地里的女人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说着。我一看是如花,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到她那双直勾勾的眼,心里有点怕她,但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艾草。
你,你下来吧,这里还有花儿草儿,我都给你……快下来,快下来……她伸出手来拉我,我没敢接,握着艾草跑了。
大姑和晓姑姑迎面赶来找我,晓姑姑背起我,大姑撑起雨伞,说,你跑哪儿去了,一个人能跑那么远,看把衣服都弄脏了。
那天晚上,我感冒了,到了半夜体温噌噌上去。大姑叫来云生,背着我去镇上的卫生院。我趴在云生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看到云生吹着笛子,晓姑姑在咿呀咿呀地唱歌,奇怪的是还看到如花婶婶在菜地里跳舞,她跳舞的时候真是太美了。更奇怪的是居然我也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子跑到菜地里和她一起跳着舞,最后我像是魔怔了一般,去拥抱云生,拥抱晓姑姑,拥抱如花婶婶……
第二天体温退下去了,云生还要带我去卫生院输液,我不肯去,晓姑姑拿着两张电影票在我眼前晃悠,她说,妮子,只要你乖乖地去输液,明天就带你去看电影。
那两张电影票是在县文化馆上班的二叔偷偷塞给晓姑姑的。我听见二叔对晓姑姑说,电影很好看,票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搞到的,你带妮子那丫头去看吧,别让我家那口子知道。
当晓姑姑牵着我的手,走进那间略显破败的电影院,故事已经上演了。屏幕上,是一双清亮清亮的大眼睛。那位叫做“英子”的小姑娘居然也是一头齐耳的短发,我转头看看晓姑姑,轻声说,姑姑,你和她真像。晓姑姑嘿嘿笑着,一笑起来就更像了。
看电影的人并不多,我和晓姑姑安静地坐在那里,晓姑姑塞给我一颗巧克力,她自己也吃了一颗,对我笑笑。巧克力好甜呐,电影的画面很美,那是二三十年代的北平,萧瑟的秋,昏黄的光,旧城里的街道,骆驼,学堂,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悲欢。影片中的人物交谈声,车马声,曲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曲子在《城南旧事》里响起来时,我听见晓姑姑伴着曲子轻声唱着。因为李叔同的这首《送别》,也因为晓姑姑和英子,我更加喜爱这部影片。北京城里的老胡同一直吸引着我,是因为《城南旧事》里氤氲的气息。那种气息是久远的也是独特的且让我为之沉迷。城南旧事里的秀贞是个疯女人,她清瘦的样子,素净的脸庞,她短暂的一生始终在失去和等待中煎熬。她让我想起有过数面之缘的如花婶婶。英子甜美的笑容,澄澈的眼眸,温暖着秀贞的心,明亮了那个暗淡的岁月。而我的童年里所遇到的那位疯女人,我却不曾给过她丝毫的温暖,甚至还拒绝她的善意,且带着一点点的敌意对待她。
英子的童年里有一些令她迷惑不解的事情,譬如:英子为秀贞找回女儿后,她们却在一场大雨中消失了。英子生了一场病,家里也搬到了别处,一切恍惚得就像一场梦。坐在赶去新家的人力车上,爸爸告诉英子:过去的日子就过去了,过去的很多人都是无法挽留的。
我也同样,有些事情的谜底终究不会有揭开的那天,有些想挽留的却怎么也留不住,它们都将在时间里一一消融。
《城南旧事》中除疯女人秀贞之外的四个发生在城南的故事,英子与他们之间的情感关联,心灵呼应,催赶着英子的童年岁月。成长的代价便是不断地失去——
秀贞和妞儿双双死在寻亲路上。
那个给英子讲了好多故事,约定了要一起去看海的最后被警察抓走。
在林家帮佣多年如亲人一般的宋妈的失去儿女,人生没了指望。
而那个疼她爱她的爸爸,身患重病,在夹竹桃的掉落声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英子的世界瞬间变得空荡荡,晓姑姑的世界何尝不是呢?但这是我长大之后才明悟的事。
看到最后,晓姑姑哭了,我也哭了。
电影散场,天也黑了。长街很长,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晓姑姑把我送到阿娘身边。
四
这一年的暑假快结束了。晓姑姑要回邱隘。父亲来接我回上海。
那天早上,大姑来送我。
我问,晓姑姑呢?她怎么不来送我?
大姑说,晓姑姑不能来送你了,她昨晚回家路上把脚崴了。
我随父亲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探出头和姑姑道别,却一眼看见晓姑姑站在站牌下,对我挥手,脚一瘸一瘸的,往前走了几步,便站定不动了。
自那次告别后,三十八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晓姑姑。每次回家,我都想去看她,可她却如消失了一般,没有一点音讯。
大姑也没有她的消息,寄出的信也不见回应,去邱隘中心校找她,得知她当年辞了工作再也没有回去过。
晓姑姑的家一直空着,这些年里,大姑每隔几天就会去晓姑姑家里,打开窗子,打扫屋子。我也随大姑去过几次,坐在木楼梯上,心里空荡荡的。
如黑夜里的一颗星子,倏尔不见。如一曲没有唱完的歌谣,戛然而止。晓姑姑不知去向,成了我心头的难解之谜。而大姑却说,终有一天,你晓姑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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