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震演唱的《黄土高坡》，略带沧桑悲凉又透着几分自豪的旋律一下子牵动了我的情思。其实，令我惊异的不仅是乐曲本身，还有一瞬间洞开的灵魂，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家乡的那道坡。想起那道坡便坐不住了。于是，开车回了趟老家，去那道坡转转。
　　 童年时代，故乡在我眼里是一道道坡，一道道梁。我每天在坡中嬉闹、玩耍，那里寄存着我童年的足迹和喜怒哀乐，也见证着我成长的过程。
　　 可以说，那道坡，有我熟悉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和每一个昆虫的窝。我用荆条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和麻雀抢食着地菍果。我抖落一树的露珠，摘下树莓，摘下茶苞与小伙伴们分享。为了追逐一只金色的“天牛”，举着长木棍从这棵树追到那棵树，从这个坡追到那个坡，最终天牛累得直接“啪”一声掉在地上，四脚朝天，再也无力回天。我曾经为了追赶太阳，邀约了苏仔、日日和张华，爬上了村外最高的坡，可太阳早已挂在了远方更高的山坡上。我那时还不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道理，也没听过夸父追日的传说，总以为高水（我村名）就是全世界。
　　 似乎，所以的风景都在坡上，不在平地。坡那边我们不站在坡顶就看不见，我总觉得那边有着风景，有好玩的。
　　 童年天真，一旦融入某一件快乐的事件中，就没有了烦恼。兴趣，都在那道坡上。连我睡觉都惦记着那里的一切，包括那些昆虫蚂蚁，还有不知名的小玩意。
　　 我发现蚁狮的窝很有趣，像个漏斗，表面光滑平整。我很佩服蚁狮的建造本领。为了得知蚁狮是怎样把窝弄到这个水平，我蹲下来观察几个小时。别看它身子小如米粒，腹部却像磨盘，它把身子旋转起来，沙土向四下散开。它一边旋转一边向下钻，待到窝有半指深时，才停下来，把自己埋在窝底。一只小虫子不慎落入，蚁狮迅速露出那对大牙夹，夹住了小虫子。哦，原来这不是窝，是一个陷阱。我恍然大悟——这也太狡猾了吧。我惊呼。我一气之下，用脚抹平了它们所有的陷阱，没去想，这样做，也是它们求生的需要。
　　 坐在坡上，我学会了思考。为什么蚁狮选择在坡上做窝？想躲避坡下的雨水吧。这也是爱家的情怀啊。为什么在坡上埋下陷阱？哦，那些虫子爬坡的时候也累吧，危险并不因为疲累而走开，蚁狮好像是懂得一点“孙子兵法”吧，搞什么“敌疲我打”的战术。
　　 现在想想，那时我快成了一个小小的哲学家，人也变得深沉起来。母亲说我变得像个大人了。
　　
　　 二
　　 老家的那道坡，没有黄土高坡那样有气势，但它是“坡”，我就播放着《黄土高坡》送给它，这也是给我的童年的怀念歌曲。
　　 八岁那年，双抢季，我和伙伴们在坡上放牛。为了可以安心玩耍，我灵机一动，把牛拴在了树干上。如果牛会说话，它一定跑去向爸爸妈妈告状了。我欺负着牛不会说话。牛朝我“哞哞”两声，委屈地垂下头，无可奈何地啃食着草根。
　　 我呼朋唤友，把坡上的一棵小松树的树枝硬生生地折断，放在坡顶，我们坐上去，一个小伙伴在前面拖着往坡下跑。我们把这个游戏，美其名曰“开嘟嘟”。顿时，我们有了起飞的感觉。那欢笑声、尖叫声响彻山坡。岂不知，屁股后面的裤子早已磨穿，露出了屁股。我们并不罢休，折来更多的松树枝，继续“开嘟嘟”。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个黑点在移动，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当黑点靠近，我看清了，原来是爸爸驮着打稻机走来。由于打稻机的体积较大，覆盖了爸爸整个身体，爸爸只好弓着背，两手翻转张开，紧紧抓住打稻机的边沿。不时有杂草与树枝探出头，与打稻机拉拉扯扯，爸爸的步履变得凌乱、蹒跚，他不得不像鸡妈妈迎风张翅呵护着鸡崽那样，头还要极力抬起望天。爸爸全身让汗水浸透，每迈一步，都有汗珠子砸落在地。步履虽艰难，但爸爸每一步都尽力踩得平实稳重，决不让自己摔倒，他的背上驮着的是责任，是一家人的日子。
　　 爸爸看见我，脸上露出笑容。放下背上的打稻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拭了一把汗。他并没有责怪我，而是眼里蓄满着温情，交待我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摔了，早点回家，去床边陪陪妈妈。稍事休息，爸爸又弓着背，驮起打稻机继续爬坡。
　　 这时，我又看见，有人牵着牛爬这道坡。牛犹豫不决地停在坡下，那人吆喝一声，抽它一鞭子，牛才把全身力气集中在腿上，低着头向坡上爬去。我突然想到，连牛爬这个坡都犯愁，何况我爸……我仿佛一下子懂事了，默默走开，马上去解开我拴住的那头牛，让它自由地吃个痛快。
　　 如今，这道坡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坡，早已荆棘变花树，羊肠变坦途。现在，村里人再也不用像当年那样爬坡了，不管坡有多高多陡，就是一脚油门的事。那道坡，牛不必再去爬了；而生活的坡，我们还必须去爬，没有捷径。
　　
　　 三
　　 其实，每次路过这个坡，我都会想到一个人——狗子。狗子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反正村里人都叫他狗子。狗子比我爸年长几岁，我叫他狗子伯。
　　 狗子伯高大，背微驼，平时话不多，但为人善良热情。我们每次在坡上玩，总能看见他，要么在坡下的田野里干农活，要么在坡上砍柴或锄草皮，或捡粪。他看见我们，有时也会帮我们这群孩子做一把弹弓，或削个陀螺什么的。有人拉板车，车轮子陷泥里，他会帮忙推一把。上坡时挑着担子，他见了，会帮着挑一肩。我在坡上睡着了，几次是他把我叫醒，说妈妈在喊我吃饭了。人们并不会对他说什么感谢的话，因为早已习惯了他的好。
　　 那年金秋时节，狗子伯不知是不是操劳过度，倒在了坡上，再也没有醒来。压在他身上的是一担来不及去掉豆荚的豆秸。他的脚后跟磨破了皮，脚下深陷的两个脚窝，凝固着血块。双手十指抠满了泥土……从现场可知，倒下的那一刻，他在努力地挣扎着。也许，他还大声地呼喊着在山坡上玩耍的我们，可我们只顾尽情地玩耍，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一刻，他该有多么绝望啊！好人倒在坡上，让我的情感受不了，有时候在坡上猛跺脚，想把坡踩下去。
　　 狗子伯离开我们将近四十年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依然很疼。恨这个坡，我觉得是这道坡阻隔了狗子伯回家的路，是这道坡吞没了狗子伯的生命。我也恨自己，他帮过我们那么多回，在他最需要我们扶他一把的时候，我们却不在身边，他唤醒过我那么多回，我却无法唤醒他一次……山坡上，阳光如注，拉出一条条亮闪闪的光线，穿透绿色枝叶，织出五颜六色的花，如茵的绿草，风和景明，我却快活不起来，只觉着秋凉满山坡。
　　 但愿坡上的风景可以温存地陪着狗子伯。举目四望，但见板粟子、猕猴桃在荡秋千，桔子涨红着脸笑春风。水稻翻着金色的浪，大豆鼓胀着肚皮，高粱举起了火把……田埂上，狗尾草摇曳着白色的穗子，小野菊开着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引来了蝴蝶上下翻飞，引来了蜜蜂嗡嗡地叫。村庄里，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一串串豆角，一串串蒜头。守着庄户人家好好过日子的麻雀正在屋檐下上下穿梭翻飞。屋顶上，炊烟缭绕，它如一幅轻盈的帷幕，随着风摇摆，似在召唤亲人回家，间或有狗叫鸡鸣，鸭子嘎嘎，牛羊“咩咩咩”……望着此情此景，听着天籁村声，我情不自禁陶醉了。
　　 我又将目光望向了狗子伯的坟墓。狗子伯的坟墓离坡不远。他如果地下有知，看到家乡变好，一定会开心地笑出声来。“坡头卧夕阳，西坡瓜豆熟。”我默默地将这句诗放在他的墓前，当作我献给他的一束鲜花。
　　
　　 四
　　 对了，我一直担心当年被我们糟蹋的那棵松树还在不在？我一脚油门踩上坡顶。
　　 庆幸的是当年被我们糟蹋过的松树还在，已长成一抱之粗，披一身绿装，伸展着遒劲的枝干与蓝天对语，邀白云起舞。细心的人可以发现，当年被我们掰断枝桠的地方虽早已平复，但依稀可见几个铜钱大小的伤痕。这个伤痕像眼睛一样注视着我，似乎在提醒着我爱护自然，敬畏生命。
　　 说起敬畏生命，我要检讨自己。曾经，我有几次在坡上玩累了，干脆倒在地上，数着头顶上的叶子，一片，两片，三四片……每一片都挤着眼，咧开嘴，欢笑着把我带进梦里，我飞上枝头，扯着五彩的云朵披在了身上跳起了霓裳羽衣舞。不料，一只蚂蚁带着一群蚂蚁浩浩荡荡地来了，它们企及搬走我这个“肉山”，可怎么搬也搬不动，一只蚂蚁气急败坏，向我的脸咬了一口肉走“人”。我有了痛感，惊醒着弹坐起来，一看，是只蚂蚁，便伸手不费吹灰之力捏死了。我还是不解气，顺着蚂蚁找到了它的老巢，用一根干树枝捣毁了它们的老窝……
　　 我把车停在了树旁，摇下车窗，仔细打量，有几只蚂蚁顺着树干爬上了枝头，摘下了属于它的果实。此时我发现，它们除了身躯娇小之外，站在这棵树面前，我无法达到蚂蚁的高度，更不用说树的高度，在它们面前，我感到自惭形秽。
　　 这道坡，给我童年带来无尽的欢乐，也教会了我许多人生的道理，我记不清，爬上爬下多少次了，但爬着坡，我也长大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丰收在望。我可以站在坡上看风景，这是几代人都没有过的，时光的节点，岁月的坐标，都聚集在坡上，一个人的成长，一个村落的历史，在坡上有了分界线。
　　 车里音乐播放器是循环播放的，此时又在播放着《黄土高坡》，我忍不住跟着一起哼唱：我家住在高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所有的一切，都谱在歌曲里，变成了音符，音符的轻重，只有心知道。